这两天又看了一遍电影《卧虎藏龙》，借着《十年一觉电影梦》这本书里100多页的拍片背后的故事，我们一起聊聊李安的武侠理想。在打打杀杀之外，发现武侠里也有义气和柔情。就像那句台词所说的：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又何尝不是？
一、武侠：正统世界之外的江湖梦想
说到为什么拍武侠片，其实可以先想想，为什么武侠小说，在中国流传多年，一直都受人喜爱。其实武侠代表了中国人的一种理想，在各种规矩之外，还有一个自由奔放的世界可以安放自我。
但是为什么李安的武侠片又不一样呢？过去的武侠电影，大多停留在打打杀杀的感官世界，看不到人心的恍惚和跃动，而李安电影里，试着去演绎的，是一种儒侠，美人的狭义世界，和人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欲望联系在一起，它没有释放，但是把那个挣扎的状态呈现给你，让你看到自己。
其实是借着武侠，探讨人性。武术里的对打，其实是关系的展现，能和真实的人的情感发生关联，这才是这部电影也能获得奥斯卡奖，获得国外观众认可的一个原因。
《卧虎藏龙》拍完，李安说，第一次有了人到中年的感觉，以前是抬头往前去，现在才发现好像累积了一些东西。以前总是在爬山，拍完这部感觉自己已经翻过山头，能从层峰看到山下，第一次感到体力上碰到底，这时候决断就很重要，不能透支，不能什么都想要。
二、在这个世界，和自己相处
每个人都可以是李慕白，玉娇龙，俞秀莲的组合，每个人在外面都要面对世俗的期待，入了武侠就要遵循这个世界的规矩，但是内心呢，又不断和外在的东西碰撞，和内心深处的欲望碰撞。看到最后发现，人是混沌的，不知道自己的来回，就像山本耀司说的那样：
“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
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
才会了解“自己”。
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
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
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
这才是自我。
李安说：每个人的内心的阴阳都是复杂的。阴阳是中国古典文化里的精髓，一般人笼统的把男性看做阳，女性看做阴，其实并不是这样绝对的划分，也就是说每个人内心里都有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只是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小罢了。
李安和他太太就是，李安天性比较柔和，太太比较刚烈，李安的教养和习性比较大男人，太太也有女人的禀顾四德，女人也不都是喜欢做饭，他太太最恨做饭，觉得完全是浪费生命和精神，但是太太打理家庭又很有一套。所以，每个人都是复杂的。
李安特别想在电影里探讨，两个女主角俞秀莲和玉娇龙阴阳混杂的灰色地带。这个特别有意思，因为真正有趣的头脑都是阴阳结合、雌雄共体的吧。
玉娇龙外在很女性化，十分仰慕俞秀莲跑马江湖的自由豪气，但是内在却很阳刚，追求纯粹的技艺，在感情上主控性很强。俞秀莲外在很男性化，做的是拳头上战刃，胳膊上跑马的男人事业，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女侠，她是实用派，武艺虽好，但是对武功却没有专门练过，走的是江湖智慧的路线，但是内心却十分女性化，她想成家，过安稳的家庭生活。
俞秀莲看到玉娇龙，就想保护她，替她遮掩，但是遮掩到一定程度后，又恨死了她。女人之间的戏，好看的地方在于，这对姐妹之间有一种心理上的推拿，亲密中带着较量、嫉妒，小心眼地你来我往，互相攀比着，憋着一股劲。电影为什么好看呢？正是因为这种心理上的massage，才让人心不断的跟进。
三、好人李慕白：坏给你看
李慕白和俞秀莲是中国社会常见的两个典型角色，他们为了道德而活，为了群体而活。在江湖中行走，一方面修炼武功，一方面以德服人，但是这样两全的代价就是，在青春即将消逝的时候，渴望抓住青春的尾巴。玉娇龙的出现，勾出他们内心的渴望，而他们要如何面对自己心中的龙和虎呢？
李慕白是个好人，做好人就很无聊。武艺高超，遵循社会规范办事，轻生死，重承诺，很有大侠风范，但是对于江湖的刺激感，还是放不下。要李慕白教出青冥剑，就好像要李安不拍电影，让鱼串串别看书了，不太可能。也许会暂时压抑一阵子，但是使命感和危机感一来，精神就来了。其实，李慕白也不见得是有多坏，只是他在调适自己内心的东西。人心诡谲，就在于这些多变和微妙。
李安说：拍武侠片才知道自己有多坏，他对好人外表下的坏点子，都特别感兴趣。其实，人的好坏并不是绝对的一分为二，有时是显性的，有时是隐性的，时机来了才能显现出来。
《天才里普利》这本书中的女作家曾说过：侦探小说的作者，绝对都是坏胚子，只有了解邪恶本质的人，才能编出那些情节，然后让书中英雄去解开坏人作恶之谜。看到电影里，一步步排除人性明亮之外，阴影的一面，这才是李安用力去表达的地方，他的所有欲望、所有坏，都挥发在电影里了。
四、好好说话：古今中外大杂烩
电影里的台词，不仅有中西，还有古今，不仅有文艺腔，还有地方话，是一个混合体。语言不仅包括腔调、发音、表达的流畅、情感的饱满度、对白的拿捏，语法，观众的生活习惯和观影习惯，还有外来语法是否受欢迎。要考虑的因素很多，所以编剧的活并不好干，这部戏都是由国外的詹姆斯，还有王蕙玲，李安，来来回回翻译了好多遍才成型的。
举个例子。玉娇龙和罗小虎在山洞里相互吐露心声，“小时候，有一天夜里，我看见天上落下千万颗星星。我想，他们都落到哪儿去了呢？我是一个孤儿，我就一个人去找星星，我想，如果我骑马到了沙漠的另一头，我会找到它的”这段话是詹姆斯用英文写，然后阿城综合，加入了一点新疆味。
写李慕白握着俞秀莲的手，王蕙玲想起一位师父说过的话：我们能触摸的东西没有永远。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就是一切。借用来佛家的想法，这场戏中西并用。就是有了这番话，才有了俞秀莲的死心塌地，才有了窑洞的精彩。
玉娇龙骂李慕白，你们这些老江湖，哪里见得到本心。还说，别到了庙里就说和尚的话。玉娇龙话语尖锐，动作挑衅，都反应她的个性。就像是孙悟空，踹翻的是儒家的正统大旗和对人性的压抑。
五、一个不浪漫的人如何拍出浪漫戏？
李安说他拍浪漫戏，大多是骨子里的挣扎，哪一个不是暗潮汹涌，李安以一种养生的方式，拍出自己对浪漫的想法。当然，每个人对浪漫的定义不一样，在李安的人生词典里，浪漫就是一个人把自己全然地交付给对方。
所以李慕白死前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浪漫呢，那就是放弃修道，放弃做神仙，也要给俞秀莲一个承诺，练气到最后只剩一口气了就升华了，但是他拼着这口气不上去，将形而上的情感做形而下的交代，宁愿做几天野鬼，也不愿做永恒的孤魂。
如果李慕白追求永恒，他最后就会把那口气提上去，超脱升华为一缕孤魂，但超脱之后的魂是孤独的，平静的，永恒的，也和俞秀莲没有关联。鬼是飘逸补丁的，短暂的，又要投胎啥的，跟人间拉拉扯扯有牵挂。
所以他跟俞秀莲做形而下的交代：宁做野鬼，也不做孤魂，因为做了孤魂就得不到她的陪伴，做个野鬼还可以在她身边多逗留几天，他跟俞秀莲的关系就是这样阴魂不散纠缠着，也折磨着俞秀莲。
六、创意方法：如何调教演员？
李安说，演员本身有灵气和电影里有灵气是两回事，电影里有灵气才算数，她要吃得下那个妆，那个光，吃得下大伙加在她身上的那个戏。章子怡能吃下来。电影有时候是“戏包人”，有时候是“人扛戏”
竹林戏里的意乱情迷，来自章子怡的性感的启发，玉娇龙好比那条龙，代表着心性的不稳定，也代表着中国人的禁忌——性欲，所以竹林里加上他跟李慕白的迷离情愫，才有了“意乱情迷”的路线。
好莱坞拍电影，讲究事事说得清楚，华语片倒是有了算糊涂账的空间，这是玉娇龙这个角色迷人的地方，她代表着每个人内心那股完全不受管制的欲望，她的跳崖一跃，其实是解脱升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玉娇龙，有的睡得安稳，醒来的时候又是不受控制的。
美学家朱光潜曾经说过：美感是一种冷静以后的回味，热情澎湃的人，写出的情书未必好。好东西是冷静以后再回味，回味时还有真情在，有经验，也有点距离。章子怡在拍这部电影时，和导演的交流，自我的发挥，都留下回味的余地。
最后，说到拍片，很多人以为一般就是，导演易开拍就给出清楚的工作方向，大家分工协作，但是李安不大适合这样，他觉得一开始就凡事清楚，会自我设限。这是沿用过去的思维习惯和工作人员约定俗成的标准在做事，并没有什么超越。
李安有李安的创意工作法。一般是拍到一半才进入状态，前面都是磕磕绊绊，做一下，调整，这样开拓出更大的创作空间，创造更大的可能性。一开始大家不知道走多远，但是时间久了，大家对你比较有信心，累积下来的信誉让你的创意走得更远，挖掘更多的可能性。
还说到创意过程中，如何用好力气？李安说，他做事比较会用实力，而不是蛮力。蛮力是虚的，不需要学习，自然就会，是一股傻劲，力道没用在刀口上，年轻力壮时，力气大，没那么多经验，尝试冲撞时用的蛮力。这年纪大了，力气不如从前，就需要用实力。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做事就是练功，一分功，一分松，松了之后再往紧处练，练松一层后，再进一层，层层而上。功力越深，实力越强，越不容易被击败。不管是做人，做事，还是拍片，李安说，都是一直在调整关系。人生就是这样，不断的调整、学习、进步。学得比较慢，但是也不是完全学不会。
实力很奇妙，当一个人掌握一种情况后，就松一分紧张，增一分实力，当人能放松之后，才能深入了解，使用实力。这种虚实之间的体悟，其实是李安日日精进的源头。
电影是梦想，这一梦就是十年，对于李安来说，是一个开挂的十年，这个十年也为他后来拍《色戒》，拍《少年pi》积累了经验，打磨了心性。看完他的采访和电影，去体悟这个人，我发现，他是一个混沌中摸索的人。你很难给他定性，他一直在无边界的探索，也就有无限的可能，这就是一个人迷人的地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