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返回式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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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中秋节。妈妈是哪一年死的,我已经忘了。爸爸是早就死了的。
吧台前坐着一个戴兔耳朵的小伙子穿着胸带拿着斧子。我问他今天什么情况,他说今天是中秋的特别活动:“我是吴刚”。就是在这时候,我知道了今天是中秋。也是在这时候,我接到了马自强的电话。
那是一个陌生号。我一般不接这种号,多半是哪个龟儿子把我的号给了所谓朋友的朋友,要么就是所谓有抱负的年轻人要和你推销理想。但是那天吴刚启发了我的想象力,我突然觉得是妈妈打来的,就按了接听。
他说“钟健华,我是马自强”,我很有些失落。我说“什么事?”他说有急事要见我,我说明天要见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他说“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盯着厕所门上的小广告看了十秒,和他约了后天的晚饭。
妈妈死之前,我十多年没有和男人,也没有和女人发生过什么。忍不住的时候就自己搞。那十几年,我幻想的都是马自强。我没有他的照片,我只靠幻想。有时搞着搞着,自己径直哭起来。哭完了又弄第二遍第三遍,到天亮的时候,只觉得头晕想吐。
我挂了电话回吧台,看到吴刚还在一个人喝酒。我问吴刚嫦娥在哪儿,吴刚说嫦娥下班了。我说你下班也回家过节,吴刚突然没了声气。我以为他不愿再开口了,他却说:“哥我请你喝一杯。”我感谢他扫清了我心里的浊秽,举杯祝酒:“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吴刚一怔,我又说:“白兔捣药成,问言谁与餐?”吴刚说:“哥你是文化人。”一杯干完,我又对着杯子念:“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吴刚说:“哥你有文化,我听不懂。我高中就出来赚钱了。”我说:“我高中也没读完。”
我们都是高中肄业去了纯碱厂上班,马自强工龄比我长两年。我脑子很好,没有一科差的,考大学还有些希望,但妈妈不愿意放弃一个铁饭碗的机会,就让我去厂里上班。
马自强在纯碱厂很惹女同志稀罕。他不像是南方人,身高一米八六,深目浓眉,鼻子又高又挺。我有一次问他咋不像本地人。他说他爷爷本是回族,十五岁和祖祖吵了一架,离家出走;抗战入伍,解放战争的时候打到花盐县,给本地姑娘种上了娃;姑娘拿肚子挺着剪刀到部队闹,竟把男人留了下来,生下来的娃就是马自强他爸。我说:“你爷爷奶奶那么行实,你怎么那么日弄?”马自强听了咚起个嘴,两天没有和我说话。
终于到了十七,晚饭就订在了离家不远的饭店。我不知道马自强现在住哪儿,今天怎么过来。我猜他应该还住花盐,那他就还要赶两小时的车。我没有问这些细节,我应该是不关心的。
马自强和我说来算一个车间,但我是维修,他是搬运,进厂半年也不怎么认识。中午下班的时候,有时看到他还光膀子披着苫布扛着碱包子在装货。搬运做起来又苦又累,也没有什么技术。虽然看起来不大出息,但工资一点不少。那时的国企,普通工人的工资其实大概齐都是一茬的。革命工作本来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有了市场经济才有了工资。
离六点还有一个半钟头。我觉得去太早显得怯场,就到楼顶去看云。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云走,拽着楼房拔高,牵着车流走高走低。哪像国企没破产之前,人都懒懒散散。
夏天晚上,马自强热得睡不着就到宿舍楼顶抽烟。后来上了瘾,至于不抽到一两点再呆半个钟头就睡不着。
有天夜里,到了两点多,我出来上厕所,突然听到有人喊抓贼。我看到一个身影慌慌张张朝房顶跑,就跟着追上去。单身宿舍楼建在厂里面,修得都不高,我们宿舍楼就四层,离围墙又特别近。贼娃打算索性直接从楼顶跳出去,哪知道马自强在楼顶抽烟。马自强也听见了抓贼的声音,他看贼娃要溜,扑过去一把抓住贼娃的夹克。贼娃狠了心,顺势脱了夹克,拽着夹克把马自强的头往栏杆上磕。栏杆上绑着根锈铁丝,本是绑晾衣服的杆子的。铁丝两头绞成了一股,但没有藏起来,那铁丝头就在马自强脸上划了一个大口子。
贼娃摆脱了马自强,往墙外面跳。我跑到楼顶已经掉了一只拖鞋,看贼娃跳了也跟着往外跳。贼娃跳得心急,踏上墙头又栽了下去。我踩住了墙头,可没细想一墙头的玻璃渣子扎进了光着的那只脚里。我顾不上许多,趁贼娃没起身,从墙头扑下来,一墩子压住了贼娃。保卫科的老李带着人也正好赶到了,贼娃抓住了。
我为了再消耗一点时间,就走路过去。到饭店时还是太早了。但是马自强来得更早,他站在饭店门口十米开外的地方。他和我打招呼,我看他满脸是汗,外套穿得像狼群。他头发已经全花了,皮肤黑黑的,脸上的疤陷进了皱纹里。我猜他确实是从花盐赶过来的。
我们俩已然都挂了彩,又缉盗有功,厂里就准了我们几天病假。我不方便下楼,马自强打饭回来和我一起吃。我的脚伤没几天就好干净了,马自强脸上的疤留了下来。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我觉得马自强可能是离婚了。我不知道这时候应该亲昵一点还是生疏一点,年轻的时候我就不爱说话。
那几天正是三伏,我脚沾不得水,几天没洗澡身上快馊了。马自强从澡堂回来就给我打了热水让我擦身子。我擦到一半,看马自强也脱了衣服。我还没擦完,腹下已经快遮不住了。我赶快转身穿上裤子,到床上藏起来。马自强坐到床头把我头掰过来,他拿了毛巾说我脸上没擦干净。毛巾的热气把眼睛蒸得发酸,马自强慢慢把脸靠过来,头朝右歪一点点。我会了意,就闭上眼,让嘴唇接上嘴唇。
他自顾自地吻了很久,然后躺在我身上压着我。他说他妈妈得了癌症,是特殊工种导致的,但现在厂里不愿意给她治了,厂里说治不好了。
半年前,我妈妈查出了慢性肾炎,就在碱厂医院治。因为妈妈的病,我那时常往工会和妇联跑。妇女主任姓黄,是个薄嘴唇的中年妇女,能打扮,看起来倒是不到三十。她舅舅是工会副会长,她三十出头就在妇联办公室一坐一天。我不爱看她脸色,却也只能吞着。办公室窗明几净的,我找不到可以站的地方,每次都惴惴进去匆匆出来。我有一两次在办公室门口见到马自强,他说他妈妈也病了。我没有多问,不知道病得这么重。
我知道他哭了,眼泪把我肩膀打湿了。我就抱着他,直到他眼泪干了又抬起脸来。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中午吃饭的时候你一直瞄我。”我说我没有。他又开始亲我的嘴角、额头、脖子。他的手顺着肚子往下游,我们就那样开始了第一次。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坐在我旁边和我聊天。他发现我没有反对,就知道了可以和我继续下去,只是以后都需要他先开始。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马自强说他来的时候看到有人贱卖月饼。月饼一过时候,再相因也没人要,他就直接称了十斤。比方便面还便宜。他给我两个,我说不爱吃月饼。我们就进了饭店。
马自强说:“好久都没有一起吃过饭了。”我眯起眼睛,从胸口答了一声嗯。
腊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每个车间都一起吃团年饭,吃完就准备回家过年了。马自强说他醉了头疼,我们就一起溜到碱仓库后面。我们对整个流程已经驾轻就熟。那里有个通风口的梯子可以爬上去,轻轻把仓库的窗子往上一提,窗栓就解开了。这个机关是马自强做的,只需要在搬包子的时候偷偷把窗栓往上搭一点,在外面用一点巧劲就可以解开。
我们进了仓库,很快脱了衣服,把大衣垫在碱包子上。即使是冬天,躺在碱包子上也热得出汗。马自强说:
“今天我们耍安逸。”
“罗秀娟盯上你了。”我说。
“她妖精得很。”
马自强把我的头把住,我们就不再说话了。马自强那晚很高兴。他低低地吼,喘出来的气都成了白色的怪物。完事之后,他把成果都洒在碱包子上,欣赏又满意地说:“你平常闷得很,干活倒是扎实。”
这时,我们听到有人走过来。马自强把我压住趴下。老李在外面吼:“哪个在里面!”我看到手电的光在窗玻璃上像水蛇一样窜,一下觉得此生休矣,拿着衣服从碱包子上顺下去。马自强狗急了跳墙,连推带蹬竟把一人多高的碱包子倒了下去,堵住了仓库门。我们衣服穿了一半,手里拿着一半,翻窗从梯子滑下来,像地龙一样钻回了宿舍。我直直地在床上躺到了鸡叫,门外有任何动静我都没有睁眼,但眼皮子还是跳个不停。大概到了四五点,我才模模糊糊眯着了。又连过了两天,应该是因为没丢什么东西,我看老李也没有更多动作,才松了气。
马自强开始问我这些年怎么样,我说我一直一个人。他问我事业如何,他问一点我就答一点。我不想讲这些,更不想他问这些,就一直摸手腕。我说我去北方在矿上干了三年,又回南方做生意。一开始倒点小东小西,后来学会了炒股。那个时候买了股票想亏都难。但我不贪心,也不会尝了甜头就以为能卖糖;狠赚了一笔之后,就准备拿这些钱专心搞实业。在漫长的熊市里,我开始开饭馆,后来又开宾馆,开歌厅,一直到现在。
马自强听完就念着:“很好,很好……”最后声音渐息,沉默了起来。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他没有和我一起吃饭,春节放假了也没有说话,后来就再没有说过话。只有一次,罗秀娟去上厕所了,他死盯着我说:“她不知道我们的事。”我点了一下头。这就算结了。
马自强开口说:“是这样子的,小超要结婚了。”我点了下头。
节后上班,我们都知道了,马自强和罗秀娟耍朋友了。罗秀娟是那种厉害的女人,我们也都知道。她爸是罗厂长的亲弟弟。她耍过的男娃儿从来不是经人介绍的。她从来挽着男娃儿的胳膊拖着他到处游行。我们还知道团年饭那天罗秀娟一直给马自强倒酒。有人起哄说喝交杯,马自强说自己醉了,就让我扶他回去。
“小超是我娃儿。”
我很轻地点了下头。
马自强和罗秀娟结婚了,马自强搬出了单身宿舍。我揣了几百块钱走了。妈妈哭了,但我还是走了。
“女方要小超付房子首付。小超没存下啥子钱……他找我要,我哪儿有啥子钱嘛?”
“罗秀娟呢?”
“她早就跑了。回来过一次,是办离婚证。”
“她跟其他男人跑了?”
“我坐了牢子,回来就只剩小超,他爷爷带着。”
我没有接茬。
“黄脸婆设了圈套害我,告我强奸。最后判了流氓罪,我在牢里呆了两年。”
“黄脸婆是哪个?”
“就是那个妇女主任。为了给我妈治病,我才和她那个。可是我结了婚,她还是继续威胁我。那个时候娃儿妈已经怀起了。黄脸婆还喊我过去,我说厂里会给我妈治的。她就脱了衣服喊强奸。是她一直拿我妈威胁我,她说癌症治了也是白治。”
“你和罗秀娟结婚也是为了治病。”
马自强喝了一口喝茶又喝了一口,他说:
“妈妈走的时候,我都没看她一眼。”
我说:“我也没有。”
有一年秋天或者是春天,妈妈没有和我知会,自己就死了。我知道她死的时候,正在地球的一壁上独走。护士说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但没说她是我唯一的亲人。那天晚上,街上的叶子一直在风里飘,找不到片刻落下。我到半夜还睡不下。以前失眠的时候,我就想着马自强自慰;但是那天我觉得恶心,就像看到了一条沾着精液十几年没洗的内裤。于是我裹了风衣上街,去了一家会所。
老板问我要什么样的,我说要二十岁的。进来的小伙子人很利索,跟我寒暄完之后开始吻我。他吻得很认真,但很笨。我问他是不是第一次。他说是。我就让老板换个技术好的。第二个小伙子活很好,人也很好。做完之后,我躺在他身上说:“我妈妈死了。”他就默默等我眼泪干了把脸抬起来,他说后面的时间算他请客。那天晚上,我又叫了三四次服务。到后来好几个小伙子一起上,我只觉得疼。他们不愿意和我在唇上纠缠瓜葛,只想赶快结活儿下班。然后老板骗我说打烊了,他不知道我没有办法睡着。我哈哈一笑,吊灯就往地上跑,床往天上飞。然后就是马路牙子很硬。然后就是所谓天亮,也就是太阳升了起来。
马自强说:“小超从小就没有妈妈。”
我说:“我从小就没有爸爸。”
“但叔叔是那次大事故走的,厂里一直有优待。我出来之后,纯碱厂、烧碱厂、皮革厂都垮杆了。私人老板哪个愿意要我。”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问他:“马自强……”我盯住了他手边的茶杯,又盯住他眼睛,“你对从前的事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