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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曙蓉:屈骚精神:宋元遗民词的尚节趋向|202407-58(总第2777期)

宋史研究资讯  · 公众号  ·  · 2024-07-15 18:00

正文

以下文章转自诗学研究,特此致谢

彭曙蓉副教授


摘要: 屈骚精神对后人影响最为深远之处,即屈原以忠诚节义为核心特点的人格特质。宋元遗民词人以屈原为其精神上的代言人,宋元遗民词中也因之出现了“颂屈”和“赋骚”的创作趋势,端午词由此成为其重要载体。不同之处在于,宋遗民词人旨在塑造屈原独醒者的典型形象并突出其独醒人格,元遗民词人却更为推崇屈原的忠诚意志和忠义气节,而对屈原忠义气节的崇尚则成为二者共同的创作趋向。宋元遗民词人虽各有所属,但在对屈骚精神的体认和对故国的情感上,二者实趋向一致。客观地认识和理性地评价元遗民忠于故国的心态及对后人的影响,不仅是对历史事实的尊重,也有助于拓深对元遗民文学的研究。

关键词: 屈骚精神 宋元遗民词人 独醒人格 忠义气节

在中国历史上,每到国家和民族的危亡之际,儒家的忠义思想就会以其固有的文化传统的强大力量,影响到每一个心系家国天下的士人,使他们无论在政治立场还是个人节操方面,都自觉以这种忠义思想和节义精神为准则,从而在行藏出处上做出符合这种文化传统和规范的选择。由于儒家忠义思想的代代传承和深刻影响,宋元遗民词中也普遍表现出一种忠于故国和崇尚节义的趋向,并彰显为对历史上忠君爱国之楷模———屈原的追思与效仿。综观宋元遗民词,屈原的高洁人格及立身处世之原则,及其 《离骚》 等作品中忧国忧民的主导精神,在朝代更替的新的历史背景下,俨然已成为支持宋元遗民词人集体人格的重要思想源泉。本文即拟从屈骚精神入手,分析宋元遗民词中崇尚节义的一致性趋向。



宋元遗民词的创作趋势:“颂屈”“赋骚”

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屈原对后人的影响首屈一指,而其影响并不只是来自文学创作思想和手法方面所形成的传统。在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屈原为民族精神、民族集体人格和情感的形成,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要言之,“屈原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影响,主要在深层而不在表层,在观念而不在形态,在心理情感而不在理论言辞。此影响可具体分为三个层次:人格意识,忧患意识,民族意识。因此,当民族灭亡的阴影笼罩着中华大地,不甘做亡国奴的中华儿女在前代历史中寻找榜样时,他们自然就找到了屈原” [1] 。需要注意的是, “屈原对民族精神的影响有着特殊的方式,它是通过文学作品的感染和个人的人格事迹产生的” [2] 。尤其屈原的千古绝唱《离骚》,对后世文人在思想、人格和创作手法上的影响最为巨大。《离骚》的伟大是多方面的:它塑造了诗人高大光辉的自我形象,蕴蓄了诗人深挚、炽热、浓烈的爱国情感,表现了诗人坚持理想、九死不悔的人格特质,凸显了其热爱芬芳美好之物的高洁情操,展示了其决不与黑暗现实同流合污的刚直个性。正是在这些层面及意义上,屈原及《离骚》的精神被称为屈骚精神,屈原才得以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典范和文化范型。当然,屈骚精神也包括屈原在其全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意识、政治立场、家国情怀和价值追求———它们在总体上凝聚成屈原以忠诚节义为核心特点的人格特质。


《屈原与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书影


历朝历代,歌咏屈原生平事迹和运用屈原诗歌中典故的文学作品难以计数,但在不同历史阶段和时期,在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下,屈子的形象及其诗歌中的典故又有着不同的内涵。尤其是到了国家和民族的危亡之际,屈原往往成为爱国志士们自觉效仿的楷模,而以其《离骚》为代表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取向,相较以往,也就更深地影响到士人们的政治立场和人生出处。宋元易代和元明交替正是这样两个重要的历史关头,前者所面临的主要是蒙古族入侵和汉民族及其文化的存续问题,后者所面临的主要是起义军对元政权的颠覆瓦解和汉民族重新崛起的问题,它们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则是各自所归属国家的消亡问题。这两个历史时期,各自也都涌现出一批坚决忠于前朝的遗民文人,产生了大量的遗民文学。但后世人们所称赏的,往往只是宋遗民诗词。虽有少数学者注意到元遗民及其文学的存在并肯定了其价值,但后者在中国遗民文学史上却依旧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地位。仅以宋元遗民词为例,可以发现,它们在思想内涵上都表现出一种忠义精神和尚节趋向,而作为这种精神趋向的表征,即宋元遗民词人对屈原形象的张扬、对屈子人格的继承和对屈骚精神的光大。宋元遗民词人集体歌咏屈原和追思屈骚精神的这种创作趋势,笔者称之为“颂屈”现象和“赋骚”情怀。

需要继续思考的是,在“颂屈”和“赋骚”的内在层面上,宋元遗民词究竟有着哪些共性?又有何不同旨意?同样都是亡国之民,宋元遗民词人在精神上又是怎样与屈原产生千古共鸣的?笔者通过梳理和细读宋元遗民词,发现其中有一个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即宋元遗民词人常常借端午词抒发对“屈骚”的追思之情,并借以表现出其清醒独立的人格意识和坚定不移的忠义气节。试结合作品分别分析如后。



宋遗民端午词中的独醒独行者形象

宋遗民词中的“颂屈”现象和“赋骚”情怀,大多与端午节联系在一起,也即这类词作是具有特定和明确指向意义的节令词,往往通过塑造屈原独醒者和独行者的形象,来传达词人决不向现实妥协的清醒自持的人格意识。如蒋捷《女冠子·竞渡》:


电旗飞舞,双双还又争渡。湘漓云外,独醒何在,翠药红蘅,芳菲如故。深衷全未语。不似素车白马,卷潮起怒。但悄然、千载旧迹,时有闲人吊古。  生平惯受椒兰苦。甚魄沉寒浪,更被馋蛟妒? 结琼纫璐。料贝阙隐隐,骑鲸烟雾。楚妃花倚暮。□□琼箫吹了,溯波同步。待月明洲渚,小留旌节,朗吟骚赋。 [3]


蒋捷词 校注 》书影


所谓“竞渡”,最初指楚人打捞屈原的活动,后演变为端午节赛龙舟的民俗。该词虽题为 “竞渡”,却只有开头两句写龙舟争渡,“独醒”二字才是全词之眼目。实际上,“词人的兴趣显然不在众船竞发、万人纵观的热闹场面,而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借此追怀屈原,伤其独醒,悯其不幸,慕其芳洁,表达自己的精神归依和情感寄托”。故词云“湘漓云外,独醒何在,翠药红蘅,芳菲如故”。词人“颂屈”的真正目的在于“去寻觅当年‘独醒者’屈原的踪迹……‘独醒’是屈原罹忧放逐的原因,更是屈原的难能可贵之处。‘芳菲如故’喻示屈原流芳百世、永不消散的精神遗泽” [4] 。因此,词人“朗吟骚赋”,对屈原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生平遭遇,表达了深切的理解和痛惜之情,故以“深衷全未语”指屈子含冤自沉、无人可诉的痛苦心灵;以“生平惯受椒兰苦”之“椒兰”指谗毁屈原的楚国佞臣子椒、子兰。总之, 该词通篇写屈子事迹,用其诗典故,借屈原之政治遭遇和悲剧命运,塑造了其独醒者和独行者的形象。在宋元易代和蒙古族入侵的历史与文学的双重境遇中,屈原独醒者和独行者的形象,旨在昭示词人自我保持清醒人格和坚守气节的人生选择。故杨景龙先生慧眼独具地指出:“当年屈原面对楚国的内忧外患,责数怀王,怨恶椒兰,追求美政理想和完美人格,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独醒者’;而今词人面临故国沦亡前后的变局,看劫后众生热闹依旧,麻木痴顽,而独抱高节,追怀先贤,尚友古人,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独醒者’。正是这种心境和精神上的相通,使词人名赋竞渡而实怀屈原,写下了这首颇为别致的端午题咏词。” [5]

宋遗民端午词中“颂屈”和“赋骚”的现象,实际上所呈现的是屈原独醒者和独行者的形象。刘辰翁词即堪为代表。据笔者统计,须溪共11首端午词,颇有政治抒情意味。如其《齐天乐》序云:“节庵和示中斋端午《齐天乐》词,有怀其弟海山之梦。昨亦尝和中斋此韵,感节庵此意,复不能自已,傥见中斋及之。”由序可知,该词实际上关联着一桩悲剧性历史事件。所谓“怀其弟海山之梦”,指贾昌忠(号节庵)之弟贾纯孝因崖山兵败而携妻女一同赴海而死之事 [6] 。其词云:“海枯泣尽天吴泪。又涨经天河水。万古鱼龙,雷收电卷,宇宙刹那间戏。沈兰坠芷。想重整荷衣,顿惊腰细……重反离骚,众醒吾独醉。”刘辰翁既悼贾纯孝,亦怀屈原,二人虽异代之人,但最后的命运都是为国投水而死,忠于故国,即二人在精神上的共通之处。然而,词人最终反说“众醒吾独醉”,这恰恰表明了他始终保持着屈子式的独醒人格,并时刻铭记着汉民族被屠戮和亡国的惨痛现实。因此,在刘辰翁的端午词中,始终贯穿着屈原独醒者的形象,始终渗透着其清醒自持的人格意识,对于屈原不幸的政治遭遇和悲剧结局,怀着深刻的憾恨之情。兹举5首择要如下:


醒复醒、行吟泽畔,焉能忍此终古。招魂过海枫林暝,招得魂归无处……画船沉雨。听欸乃渔歌,兴亡事远,咽咽未能句。(《摸鱼儿·和中斋端午韵》)

锦岸吴船鼓。问沙鸥、当日沉湘,是何端午。长恨青青朱门艾,结束腰身似虎。空泪落、婵媛媭女。我醉招累清醒否,算平生、清又醒还误。累笑我,醉中语……欸乃渔歌斜阳外,几书生、能办投湘赋。歌此恨,泪如缕。(《金缕曲·五日和韵》)

棹歌齐发,江云暮、吹得湘愁成雨。小酌千年,知他是、阿那年时沉午……几度唤起醒累,淋漓痛饮,不学愁余句。(《酹江月·五日和尹存吾,时北人竞鹭洲渡》)

梦回酷似灵均苦。叹神游、前度都非,明朝重五。满眼离骚无人赋,忘却君愁吊古。(《金缕曲·壬午五日》)

襟泪涔涔雨。料骚魂、水解千年,依然轻举……谁似鄱阳鸱夷者,相望怀沙终古。待唤醒、重听金缕。尚有远游当年恨,恨南公、不见秦为楚。(《金缕曲·壬午五日,叠韵》)


“愁”与“恨”是这五首词的情感基调,造成这种愁恨之情的,则是屈原“沉湘”“沉午”“水解千年”“魂归无处”的悲剧命运结局;另一大共同点即词作中都突显了屈原独醒者的人格形象。如《摸鱼儿·和中斋端午韵》,一开始就突出塑造了屈原“行吟泽畔”时的独醒者形象, 所谓“醒复醒”,即无论他遭受怎样的政治打击,都始终坚持着自我的独醒意识,甚至不惜最终自沉殉国。再如其《金缕曲·五日和韵》,“我醉招累清醒否,算平生、清又醒还误。累笑我,醉中语”,“累”,实指屈原,出自杨雄《反离骚》:“钦吊楚之湘累。”因为“诸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 [7] 。所谓“我醉招累清醒否”三句,表面上是说“我”为屈原招魂是否足够清醒,实指屈原之所以被“误”、被流放,在于其不能与俗俯仰的独行者心性。同时,“我”也与屈原一样,一方面,“平生”对于无法挽救的当世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另一方面,又始终坚持着自我孤高独醒的人格。词人对于屈原的“沉湘”之举,对于世人有“几书生、能办投湘赋”的历史现象,抒发了强烈的悲恨之情,实际上是对屈原在思想人格与实践行为上的双重清醒意识及孤独命运,产生了高度的精神共鸣。再如《酹江月》之“几度唤起醒累”,“醒累”意指至死都保持着清醒意识的屈原,强调的还是屈原的独醒人格。

《刘辰翁词校注》书影

在秦灭楚与元灭宋之不同的历史境遇中,刘辰翁发现了二者的共同点,即屈原和自己最终皆为亡国之民的事实。因此,他更能理解屈原忠于故国的政治立场并高度认同其独醒人格,在《金缕曲·壬午五日》中,才能发出“梦回酷似灵均苦”的深沉感慨,把自我所处当下历史困境与屈原相比,又云“满眼离骚无人赋”,用“离骚”喻指屈骚精神所蕴含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而在《金缕曲·壬午五日,叠韵》中,词人一开始就刻画了“襟泪”似雨的自我形象,对屈原在国亡后毅然赴死的选择,表达了深切的感佩之情,并对其千古“骚魂”致以崇高的敬意。“谁似鄱阳鸱夷者”二句,“鸱夷”本指伍子胥死后被吴王盛以革囊并抛江一事,这里指宋末饶州(鄱阳)守将江万里投水殉国之事。《宋史·江万里传》云:“及饶州城破……万里竟赴止水(府中亭名,下有池沼)死。左右及子镐相继投沼中,积尸如叠。” [8] “怀沙”则用《九章·怀沙》绝命之意,指屈原沉江之事。如此,词人就把伍子胥、屈原和江万里之死,在“相望”忧国的层面上联系到了一起。最后,词人点明了“远游”者屈子的当年之恨,即“不见秦为楚”,通过暴秦最后为楚项羽推翻之事,抒发了元朝灭宋所造成的一代遗民深刻的家国之恨,也隐秘地透露了对重新光复汉民族的希望。总之,刘辰翁的端午词以屈原的千古忠魂为线,其中贯穿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反思,抒发了独醒者的千秋遗恨。


元遗民端午词中的忠义气节

屈骚精神对于中国文士的影响不仅是连通历史和超越时代的,甚至也可以超越华夷之别,因为其精神的核心,实为屈原对楚国至死不渝的忠诚意志和对楚人的真诚热爱。 “屈原的‘忧国’和‘忧民’是统一的,所忧之国为楚国,所忧之民为楚民。他对生养他的楚国大地怀着深厚的感情,这种热爱与忧患交织着的情感使屈原至死不肯离乡他就。” [9] 也即,屈原的爱国情怀和忧国忧民的情感,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对象和内容。因此,当历史的车轮来到元明之际,屈骚精神中的忠诚意志继续以其强大的惯性力量,影响着一批士大夫文人的心灵世界,使他们坚守忠义气节而忠于故国旧君。宋遗民词中的“颂屈”现象和 “赋骚”情怀,因此在元遗民词中得以延续,端午节也继续成为承载“屈骚”志节的重要载体。舒頔、 韩奕、梁寅 [10] 等元遗民 词人的端午词即可为代表。兹以舒頔《小重山·端午》为例:


碧艾香蒲处处忙。谁家儿共女,庆端阳。细缠五色臂丝长。空惆怅,谁复吊沅湘。  往事莫论量。千年忠义气,日星光。离骚读罢总堪伤。无人解,树转午阴凉。 [11]


该词的核心即“千年忠义气”一句,词人所惆怅和凭吊的“沅湘往事”,正是屈原堪与日月星光媲美的忠义气节。词人之所以选择在端午节重读《离骚》,本是为了让自我的心灵在屈骚精神中得到慰藉和力量,却对屈原忠而殉国的悲剧命运感到无比的悲伤。尽管悲伤如斯,在元明易代、战火不息的生存境遇中,屈原的忠义气节仍然是词人对抗现实的最重要的精神力量。舒頔的 《水龙吟》 则作于其避乱时的某个端午节,其序云:“端午日,寓苎干作,时四方汹汹,民思太平,而势未宁也。”该词不仅抒发了词人渴望国家太平的强烈愿望, 也表达了他忠于元朝的鲜明的政治立场。词云:

轻云阁雨还晴,苍黄又负端阳节。去年今日,大鄣深处,寸肠千结。好事无多,良辰难再,犹传遗孽。看连城澒洞,大家愁恼,这光景、何时歇。   因想金陵佳丽,闹秦淮、龙舟称绝。牙樯锦缆,翠冠珠髻,画阑罗列。回首丘墟,满襟尘土,向人空说。 且停杯,容我《离骚》细读,吊罗江月。 [12]


上片中,词人记述了本年端午节其流寓苎干和去年端午其避难“大鄣深处”的情景,用“遗孽”一词指斥推翻元政权的新生力量,表现出鲜明的忠元意识。词人对起义军的这种愤激之情,从元末一直延续到了新朝建立以后。明洪武四年(1371),舒頔作《贞素斋自序》云: “自壬辰寇变,家藏谱画书籍与所作旧稿荡然无遗……四五年间,妖孽未除,兵革未息,出处未宁,东奔西窜,又复零落。当饥寒郁悒不堪于怀,发而为哀怨愤切之语,关于民风,系于世事,概见于辞。虽无匡救之直,而忠爱之意惓惓然一饭不忘。” [13] 作者回忆元末战乱, 仍把义军斥为“妖孽”,并抒发了对旧朝惓惓不忘的“忠爱之意”。该词下片则用今朝之“丘墟尘土”对比昔日之“金陵佳丽”,抒发了深浓的沧桑兴亡之感。面对元亡明兴的历史趋势,词人深感无力回天,只能在想象中凭吊那一轮汨罗江月,沉浸在细读《离骚》所带来的精神慰藉之中。这种精神的核心意识,即其《小重山·端午》所云忠义之气。

《全金元词》 书影

元遗民词人借端午词“颂屈”和“赋骚”的现象并非孤例。又如梁寅《宴清都·端午》:


带恨湘江水。无奈远、楚云天际千里。灵均一去,芳荪翠减,香篱青死。龙舟鼍鼓声沸。叹旧俗、空夸水戏。乐少年、越女吴姬,□□孙公子。  曾记南浦芙蓉,东湖杨柳,斜日歌吹。彩舟载酒,纶巾挥扇,胜友同醉。而今白头蓬卷。但谙惯、独醒滋味。好只把、兰佩荷衣,从今料理。 [14]


该词一开始就铺垫了一种“恨”的情感基调。词人对“灵均”之死抱以深切的同情,面对鼓声沸腾、龙舟竞发的热闹场面,所感受到的却是“芳荪翠减,香篱青死”的入骨悲哀,芳草衰歇的意象明喻屈原高洁自持的情操,暗指在现实社会中这种情操已趋向衰微。下片用今昔对比的手法,先引出昔日端午词人与“胜友”歌酒佐欢的往事,再转到“白头蓬卷”的当下,继而点明其早已习惯了“独醒滋味”,给人不胜凄凉之感。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重重烟云中,我们所看到的不仅是屈原独醒者和独行者的背影,也体会到了词人对屈原独醒人格和忠义气节的高度认同感。因此,词人用“兰佩荷衣”来表明其宁隐而不仕新朝的忠义之心。

元遗民词人不仅特地选择在端午节这一天重读《离骚》,以此表达对屈原的崇高敬意;还特地选择在这一天用歌唱《离骚》的方式来寄托对屈原的深切追思。如钱应庚《八声甘州·和邵复孺》,其上片云:“折兰难寄远,渺汀蒲,烟思共依依。甚檐花听断,骚章歌罢,此意难知,满眼孤村流水,肠断去年时。过了端阳日,重问归期。” [15] 词人寄居孤村,感时伤世,特意在端阳节歌唱《离骚》,从而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屈子当日满腔忠愤之情和苦闷难言之意。又另查邵亨贞词集,同词牌词作只有一首《八声甘州·次钱思复怀钱唐旧游韵》,乃邵亨贞次韵钱惟善(字思复)之作。由此可知,邵亨贞曾于某年端午所作的《八声甘州》已佚,而此词也与追思屈原有关。无独有偶,韩奕《浪淘沙·重午》下片亦写到咏唱屈骚之事:“蓬鬓老堪羞。节去难留。一尊重午与谁酬。歌罢楚辞新月上,曲影如钩。” [16] 词人感年华老去,岁月无成,特地在端午歌唱 《楚辞》 ,其对屈原独醒人格与忠义气节的体认,亦含蕴其中。

通过比较宋元遗民的端午词,可以发现:宋遗民词中“颂屈”现象和“赋骚”情怀,主要来自严重的民族危机所唤起的民族觉醒及自尊意识,词人们真正的创作意图,是为了确立屈原独醒者和独行者的形象,借此彰显宋遗民群体不仕元朝的民族气节,而明辨华夷之别、严守夷夏之防,才是他们真实的心理动机。然而,“随着元帝国的统一和确立,特别是汉文化策略的推行,元王朝政治的合理性逐渐被汉文人士大夫认同……遗民们再大声疾呼对立或复宋的情感显然已不合时宜,先前的传统文化信仰危机也基本解除,于是早前比较激进的民族仇视情绪也逐渐有所收敛,不得不开始正视元蒙统治的现实和思考自己在新朝的出路和将来” [17]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包括汉族在内的元朝人,逐渐淡化了华夷之辨的意识,而对元朝在国家意识层面上产生了高度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因此,钱穆先生在《读宋学士集》一文中说道:“当时士大夫,方以元之一统与汉、唐、宋争盛,至于其为胡虏入主,非我族类,则似已浑焉忘之矣。” [18] 进而又指出,“当时(指明初)文人崇重亡元, 轻蔑新朝,已成风气……亦一时代人内心所蕴” [19] ;而元末钱惟善、陆居仁、杨维桢三高士的事迹,“亦可征一般人在洪武初仍高尚为元不出之风气矣” [20] 。在《读叶子奇草木子》一文中,钱穆评述道:“如子奇之言,诚可代表明初诸臣心不忘元之一般心理,固不当轻忽视之。” [21] 由此可知,无论是元遗民或明初诸臣,他们普遍怀有一种崇亡元而抑新朝的情绪, 这种情绪俨然已成为元末明初突出的士风和士气。对于元遗民词人来说,为了更好地抒发这种情绪,他们需要在历史上找到一个“代言人”,而屈原热爱楚国并最终以身殉国的忠义气节,便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词人们首选的榜样。

需要补充的是,元末明初士人对屈原忠义气节和忠君爱国情怀的高度推崇,并不仅仅存在于元遗民词中,他们对屈原的崇敬之情、膜拜之心,也清晰而深刻地体现于其诗文中, 亦可为屈原忠义精神对元遗民词人发生深刻影响的有力佐证。诗歌方面,如元遗民词人凌云翰 [22] 有两首端午诗别有寄托。其《丁巳午日忽忆乙未有作追录之》云:“投书欲吊沉湘魄,闻说干戈楚地深。” [23] 《己未午日次沈钦叔韵》云:“读罢离骚增感慨,绿阴满地客来稀。” [24] 从诗题标明的纪年看,丁巳(1377)为洪武十年,己未(1379)为洪武十二年,其创作年代距元亡已十余载,诗人仍怀一腔孤忠,特选端午日悼念屈原和重读《离骚》,屈原的忠义精神对作者的影响堪称深远。再如元遗民诗人许恕 [25] ,其现存诗歌有4首与端午有关, 诗人对于屈原的忠义气节、“独醒”之魂感佩至深。

元末文章中,作者们对屈骚精神的颂扬亦不绝如缕,其共同的着眼点则落在屈子的忠义节操方面。如元遗民词人倪瓒《拙逸斋诗稿序》云:“屈子之于《骚》,观其过于忠君爱国之诚,其辞缱绻恻怛,有不能自已者,岂偶然哉……兵兴三十余年,生民之涂炭,士君子之流离困苦,有不可胜言者……今之为诗虽异乎古之诗,言苟合义,闻者有以感发而兴起,与古人何间焉?岁癸丑十一月廿五日云林倪瓒元镇撰。” [26] 癸丑(1373)为洪武六年。该序起始便强调屈原的“忠君爱国之诚”,通篇立论的根基皆以“忠”为根本,由此清晰可见倪瓒忠元的政治立场。另一位著名的元遗民诗人杨维桢,其《屈原论》云:“王西行以啖虎狼之口, 原当以死谏,王不从,以身先之,如肥义是也。不则与王俱行,王存而存,王亡而亡,原报王法也。” [27] 作者评价屈原之死的要点在“肥义”二字,也即他认为屈原是为践行忠义节操而死,是为了“王法”不行而死,并非只是为了忠君。再如刘仁本《题屈原渔父问答图》对屈原的评价 [28] :“以谗去国,义犹不忘,道逢渔父,鼓枻沧浪……湘水茫茫,湘云沧沧,先生之忠, 日月惨怆……三复命骚,悲歌慷慨,怀哉千古,忠魂焉往。” [29] 可见,元末士人念念不忘的正 是屈子的忠义气节和千古忠魂。

从唐至元,统治者不断加封屈原,赐以庙号,不仅确立了屈原作为历代士人人格榜样和道德楷模的崇高地位,也巩固了民间百姓对屈原的信仰。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七 月, 又“加封楚三闾大夫屈原为忠节清烈公” [30] ,于是民间遂有了专门祭祀屈原的清烈公庙。黄清元《清烈公庙记》即表明了作者对此的看法:“愚观屈公事君尽忠,死而不二,卓然立于穹壤,如三仁夷齐,千百载仅一二见。其所述作,托物以寓讽谏,修词以明仁义,当风雅三变之余,增纲常万钧之重,世所不可少也。” [31] 作者高度肯定了屈原“事君尽忠”、至死不渝的气节,认为其堪比伯夷叔齐,并把屈子“述作”的意义上升到伦理纲常的高度,指出其讽谏之意、仁义之旨,对于维护纲常伦理实有万钧之力。

总之,综观元遗民词中的“颂屈”现象和“赋骚”情怀,在创作传统上与宋遗民词一脉相承,继续突显了屈原的独醒人格;在精神本质上亦与宋遗民词同气相求,却更为强调士人不仕二朝的忠义气节。这种“为人之臣‘不仕二朝’的原则,自宋代起逐渐演变为具有社会共识性格的道德教条与约束。元遗民的精神,可以说与宋遗民精神一脉相承。其中本不包含任何族裔意义上‘民族大义’的意识” [32] 。总之,“屈子以他的诗歌给后人留下的对自我与社会双重固持的精神特质,成为人们永远颂扬的典范,屈骚精神所留给后人的精神基质,体现了人类永恒的追求。而这也正是屈骚精神所具有的文化范型的意义所在” [33] 。作为文化范型的屈原,其独醒人格与忠义气节,对于宋元遗民词人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因此可说,宋元遗民词中对屈原忠义气节的崇尚即二者的共同趋向。





元遗民文人忠元心态和尚节趋向的历史回响

历史上,常有人不解元遗民忠于元朝的心态,因为他们始终怀着华夷有别的民族偏见。如果我们能暂时放下传统的夷夏观、狭隘的政治立场和陈旧的学术见解,而着眼于元朝对历史的贡献,就应该承认,“元代的统一,给中国带来了多元文化交相辉映的伟大成就。对这样一种辉煌的成就,无论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元代与中国历史上的其他朝代相比,是一个毫不逊色的王朝。它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它对中国历史的贡献,既不应该被抹杀,也是无法被抹杀的” [34] 。正因为元朝是中国历代王朝中不可分割的一环,也正因为元朝为中国的历史文化做出了诸多的贡献,当元朝终结的时候,才涌现出一批坚守着忠义气节的元遗民,其中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自不必说,大有意味的是,“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都是汉人,不仅包括元代仅用于指称北中国汉语人群的‘汉人’,也包括南部中国说汉语的人们在内。在这个‘元遗民’的群体中,至少与伯颜(伯颜子中,色目人)同等刚烈的人物并不难找” [35] 。我们应该正视元遗民包括词人在内的群体对故国的忠诚,这是不容抹杀的历史事实,这也是元遗民不同于宋遗民和明遗民的特别之处。

《追寻“ 我们 ”的根源》书影

论者多只重视宋、明两代遗民文人在历史上的回响,殊不知,元遗民文人对后人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整个封建时代从此退出中国历史舞台的特殊时期,晚清遗老们深刻地体会到了亡国之痛,一些学者悼古伤今,回首元遗民的事迹,对其忠义气节就产生了深刻的理解和高度的认同感。《元八百遗民诗咏》“题词”部分所载黄诰(宣庭)诗,就特别典型地体现了清遗民的这种心态。其云:


有元一代起北陲,拓地万里成吉斯。中更变乱寇氛炽,百年国祚悲迁移。其时朝野多忠节,淮王辽王最英烈。后来更有奇男子,誓死不屈心如铁。文采风流顾与倪, 玉山清閟灵光巍。铁崖山人吟老妇,白衣归去辞世鞿。吾粤南粤称五子,就中灵清独不仕。肯向新朝独乞怜,颇笑老臣徒见鄙。诸公气节盛提倡,姓字犹能搜逸史。吁嗟乎!君臣之义著春秋,妄说种族成横流。岂有一家判胡越,翻于九世复仇雠。知君俯仰感身世,薇蕨高踪谁可继? 怀古伤今别有心,忧时伤乱频挥涕。千首诗成独自吟, 可怜鼙鼓声沉沉。风雨鸡鸣常不辍,梦里衣冠何处寻。 [36]


这首诗有五点值得注意:1.诗人高度肯定了元朝作为中原王朝正统继承者 的地位,认为元末农民军是“寇”,“变乱”国家,最后造成了“国祚迁移”的历史悲剧。2.大力颂扬了元末朝野上下的忠义之士,所谓“其时朝野多忠节”“誓死不屈心如铁”。3.高度推崇元遗民文人的气节,所谓“诸公气节盛提倡,姓字犹能搜逸史”。诗中先后提到的“文采风流顾与倪”与“铁崖山人吟老妇”, 分别指元末昆山名士领袖顾瑛、著名画家倪瓒和大诗人杨维桢, 前二人都有词作传世。4.诗人向中国历史上的思想文化传统寻求支持,以《春秋》中的君臣大义为纲目和旗帜,指出了“妄说种族成横流”的错误。这就是说,如果前人仅仅因为元朝是异族统治的王朝,便否定其正统地位,即虚妄之说;而后人若继续坚持“胡越之判”“夷夏之防”的民族偏见,而欲“九世复仇”那就更大错特错。5.诗人“怀古伤今”“忧时伤乱”, 从而格外感佩元遗民之“薇蕨高踪”,希望可以继续发扬元遗民隐逸不仕、忠于故国的气节,从而抒发了深沉的故国衣冠之悲。通观整首诗,发现其中有三个关键词:“忠节”“气节”“君臣之义”,要言之,诗人推崇的正是元遗民的忠义气节和君臣大义。故可认为,“元遗民的核心价值是为元尽君臣之义、不仕二姓”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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