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卓玛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头顶都戴着一只草编的斗笠,可以遮挡高原的阳光和紫外线。我们背后外衣的腰带上,拴着一把小锄头,锄头把子有一尺长,拿起来很顺手,是挖虫草的好物器。卓玛十七岁,是地地道道藏族姑娘,中等的个子,身材匀称,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她扎着藏辫,红扑扑的脸蛋,还有一双黑晶晶的眸子,笑起来充满善意和阳光。
附近山上的虫草都被别的藏民找过了,我们要翻越十多个山头,去到一个还未被采掘的地方。海拔四千多米的草原上氧气十分稀薄,即便我来这里的时间不短了,早已经度过了高反期。但走到一半的山路时,我还是气喘吁吁,直呼停下来,歇一会。卓玛找到一个背阴的山坡,我们坐下来歇息。
卓玛拿出水袋要我喝水。我接过来咕咚咕咚饮了几口,舒服许多。我把水袋还给卓玛,卓玛也喝了两口。
“我们还要走多久?”
“走了一半了。”
“好远啊。”
“再过几天,我们要走得更远了。”
我沮丧地躺下来,伸手摘了一根枯黄的草茎,填在嘴里咀嚼,望着天上游移不定的洁白云朵。过了一会,我侧过身,看向卓玛。她穿着厚重的藏袍,脑袋上鼻尖上缀着细密的汗珠。她一直盯着远处山洼处,那里有成片的黑色牦牛,低头啃着上年的枯草。此时处于五月中旬,只有再过两个月,等雨季来临,雨水丰沛时,它们才能啃上鲜嫩多汁的新鲜草料。
“卓玛,”我说,“你哥哥几时回来?”
“我也不清楚。”
“希望没有大碍。”
“嗯,佛主会保佑他的。”
她的哥哥去了拉萨,瞧腿上的毛病。他生下来腿上就有点毛病,走路时,膝关节会硌得慌,像有一个讨厌的小石子在里面作弄人。一直没去瞧看,怕医药费昂贵,负担不起。直到今年,也就是前几天,他才在父亲的劝说和陪同下,去了远方的城市,拉萨。他带去了全部家产,一小部分是父亲在拉萨蹬人力车赚来的,绝大部分是靠多年挖虫草积攒下来的。
卓玛今年挖虫草格外卖力,她担心哥哥的医药费不够用。我来山区是来游玩的,我在拉萨有份正当而轻松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挺悠闲的。一次下班,我在路边拦出租车,拦不到,就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车夫是个五十来岁的藏民,晒得黝黑,一路上我们聊东聊西,就聊到了他的家乡。他说这个季节,他的家乡正是挖虫草的季节,他的儿女,这时估计都在山上寻找虫草。我对神秘的虫草的出处向来感兴趣,对挖虫草的人更是好奇;另外,我有一个朋友也准备做虫草生意,要我平常多留意一下。于是,我就要车夫告诉我,他的家乡在哪,我想要去拜访一趟。他很乐意我去拜访他的家乡,但因为工作的缘故不能亲自带我去,却很高兴地写下了详细的地址。过了几天,我搭了一辆车去了他们县,又从县里雇了辆摩托司机,带我去那个地址上的最后一处。
摩托车很少出现在那里,当我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排气管发出的轰鸣,早已把山脚下散落的几处碉房里的住户吸引出来了。我见到了人力车夫的儿子多吉,他走路有些跛;也见到了他的女儿卓玛,她的笑容很灿烂;没见到他的妻子,她多年前就去世了。
开摩托车的人认识多吉,他用熟练的藏语向多吉介绍我。我猜想他在告诉多吉,我是他父亲介绍过来的。多吉脸上的陌然表情一扫而光,他面带笑容快步走向我,拉我进到碉房。房间摆设简单。墙边立着几只木桶,屋子中央吊着一口煮锅,左边是一张齐膝的床榻,上面摆一矮脚桌。多吉弄来青稞酒,我们坐在床榻上喝了几杯。随后,卓玛又打来两木碗酥油茶。头一次喝,咸咸的,味道有点怪。我们聊了我的职业,又聊了我这次来的目的。多吉说,我来的是时候,五六月正是挖虫草的季节,他要带我上山去挖虫草。第二天,他果然带我去挖虫草了。
那天上午,我们收获不小,我和多吉以及他妹妹卓玛,我们三个,一共挖到了三十根虫草。多吉显得很高兴,把带的青稞酒都喝光了。那天我头有点痛,一半是喝了青稞酒的缘故,一半是水土不服,多吉让卓玛带我回家了。她把我安顿好后,就又上山挖虫草了,这个季节每一刻都很宝贵,都不可错失。那天下午的时光,我先睡了一觉,醒来头痛好了。我看到桌上有卓玛留下的糌粑,就抓起来吃了几口,垫垫肚子。然后又从木桶里打来酥油茶解渴。酥油茶已经凉了,我怕对肠胃不好回头闹肚子,就没敢多喝。无事可干,我就坐在门畔,望着低矮而硕大的流云发呆。远处褐色群山顶上,有云朵投下的黑色阴影。隐约间,还能看到如蝼蚁般渺小的人影,趴在山坡上蠕动。是些挖虫草的人。估计其中就有多吉、卓玛兄妹俩。
第三天,多吉的腿疾复发,比以往更严重了,几乎寸步难行。卓玛找人捎口信给她父亲,要他回来一趟。他父亲接到口信后,停下工作,从拉萨赶了回来。在他的反复劝说下,多吉终于答应去拉萨瞧病。当天他们就去了拉萨,我没随同前往,我准备接替多吉的活儿,替他挖虫草,毕竟一年一度的虫草季,错失了可是个大损失。我计划把挖到的虫草卖出的钱,全部转交给多吉,让他作为医疗费用来治病。我不知道他看病要花多少钱,但如果动手术,花一笔大钱是无可避免的。为了避嫌起见,我没有与卓玛同住,我住在另一户藏民家里了。只在白天的时候,才同卓玛一起上山挖虫草。
湛蓝的天空转瞬间就阴沉起来,酝酿着雨势。卓玛催促我不要歇着了,再挖几根就回去。我腰上的布袋里还干瘪瘪的,里面没有多少虫草。而卓玛的已经鼓囊囊了。我虽然已经学会如何在草丛中识别虫草,但始终不如卓玛熟练,不如她训练有素。毕竟她从小就开始接触这种东西了。她母亲去世前,就把这门手艺传授给她了。她挖的相当熟练,瞅的也相当准确仔细,她的眼光扫过去,没有哪只虫草会躲得过,她挖的虫草也绝不会出现断折的情况,一锄头下去,掀起来,拨开泥土,肥硕的虫草模样还是好好的。如果出现断折,虫草的卖相不佳,价值也就大打折扣。我初挖虫草时,不太在行,就折断了好几根,卓玛看了,很心疼。然后她手把手教我怎样下锄,怎样顺势掀土,又怎样拨开泥土轻轻取出虫草,这些她都教了我。即便这样,我还是不如她。她有时走在我后面,还能挖到被我遗漏的虫草。
那天我们很早就回去了,怕雨淋。后来我发现主要是怕我淋到雨。因为我们回到家后,卓玛做热腾腾的糌粑给我吃,打热乎乎的酥油茶给我喝,把我款待好后,就又冒着滂沱大雨,冲了出去。她没有雨伞,只是头上戴了一顶斗笠。我惊讶地冲着她喊,“你去哪儿?”
“挖虫草。”
“下这么大雨,等雨停了不好吗?”
“快到雨季了,雨水开始多了,不能等雨停。”
“就戴一顶斗笠,你会感冒的。”
“没事的,我从小就这样了。雨淋了也不要紧······”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哗哗的雨水中。
在她之后,我头脑一热也冲了出去。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卧床不起,需要有人照料。卓玛天天陪在左右,喂我吃苦涩的藏药。三天后才恢复原样。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何我堂堂七尺男儿,身体状况还比不上一个看似较弱的女孩。
2、
每隔几天,就有倒卖虫草的当地商贩来山里收购虫草,卓玛就拿虫草和他们交易。他们以较低廉的价格把虫草收购去,然后带到拉萨卖给各大虫草行。那些虫草行再把虫草进行冲洗包装,用极其精致的礼品盒来装点,随后以更高的价格出售。而内地来的商人们,再把这些包装精致的虫草带去内地,以令人瞠目的价格出售给顾客。几经倒手,虫草的价值便如阶梯一样,层层拔高。但真正获利的,并不是那些辛辛苦苦挖虫草的人,而是中间那些倒手的商贩们。这种交易过程就像链条一样,每个环扣和每个环扣紧紧咬合在一起,你跳不出去,只能和你左右两旁的环扣相接触。
卓玛把交易换来的钱装在一只铁罐里,每天都拿出来数一数,仿佛这样钱就可以增加一般。她每次数完钱,就会拿出一叠钱来,递给我。她说,“这里面有你的功劳。”我从没接过。她家需要钱。我不太需要,我还没成亲,不需要养家糊口,我这一张嘴,随便做点什么就饿不住了。她家不一样,我知道虫草钱对他们的意义。
没过几天,我们收到她父亲托人捎来的口信,说还要用钱。她哥哥果然动了大手术,膝盖被切开,取出了什么东西,还要继续住院。上次带的钱都用光了。她把钱罐子取出来,把钱分文不剩的数好,一千四百块,递给了那个传信人。卓玛还给那人带了几块糌粑,让他路上吃。那人走后,卓玛心情很低落,坐在草地上,把头埋在双膝间,很久很久。炙热的阳光照得我脊背发烫,我想劝卓玛进屋,但没敢开口。远处的秃鹫在半空中翱翔了一会,落下来,落了一片,扎堆在一起,撕扯着什么东西。等她抬起头来,我看到两道未干的泪痕。
卓玛起的更加早了,我往往还在床榻上赖着不起,她就来屋外等候我了。她就静坐在门畔等我,不会去唤我起床。我有几次发现她这样一声不响的等我,我就不好意思再赖床了。我后来也起来的很早了。山里没电视没信号,天一黑几乎就倒头睡了。天没亮,其实我就迷迷糊糊醒来了。我虽然醒来了,就是不想起床,早上太阳高照之前,气温极低,我不想出去挨冻。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看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蓝。我发现卓玛在屋外等候我后,就改掉了赖床的毛病,一醒来就穿衣下床,不管外面天色是否照亮了草原。但无论我起的多早,我都会在门畔看到卓玛,她竟然来这么早,她是几点起床的?我从水缸里舀来水,匆匆洗漱后,就跟着卓玛出发了。出发时天色暗淡,我们走着走着天色就逐渐明亮了。我们出发的最早,其他挖虫草的都在睡着。漫山遍野,看不到一个人。但会听到野禽的鸣叫,尖锐而悠长。
到中午时,我们会回去吃饭。但后来,我们不回去吃了。我们带着干粮和水,到中午时,就吃这些。因为附近的群山都被找过了,没有虫草了,我们只得去远山找,一次比一次远。只为吃一顿午饭,来回走那么远,费时又费力,很不值当。每一次傍晚收工回家时,我的心情是无比愉悦的,翻过一座山头,走下坡路的时候,凉风吹拂,步履轻捷,心情更加轻松愉悦,我甚至要闭眼哼起调子来,为庆祝这终于过去的一天的辛苦。但很快我发现,每次收工回去,卓玛总不高兴,眉头紧锁,低着头走着,脸色很不好看。我猜想出原因,挖虫草的季节快过去了,每一天的过去,挖虫草的时间就少一天,可以挣钱的时间就少一天。但时间总要流逝,谁能有什么办法?
又过去十多天,中间虫草贩子来过几次,卓玛和他们交易。他们欺负她年幼,以市场上的虫草价格跌落了为由,每根虫草压价三四块。卓玛信以为真,沮丧着收下交易来的钱。她那一天都没有再笑过。不管我怎么逗她,她都没再笑。那本是一张充满天真烂漫的笑容的脸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看那虫草贩子闪烁的眼神我就觉得哪里不对了。我住在一个藏民家里,他也挖虫草。我问他今天卖的虫草的价位是多少。他毫无遮拦就说了。我从他那里得知,虫草的价格明明没有跌落。卓玛受到了欺骗。好狡猾的虫草贩子!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卓玛,卓玛气得不住发抖。
等到再一次遇到那个虫草贩子,是在三天以后。卓玛一看到他就哭了。她哭着质问他,为什么她的虫草的价格比别人低,为什么骗她。那虫草贩哑口不言,窘迫地饶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卓玛哭喊着走近他,指着他的胸口,“你说啊,你说啊。你为什么骗我?!”卓玛脆弱的哭声,让我心里十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