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别业
王维
中年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右丞在这首诗中体现出来的自由无拘,一片神行之逍遥游生命状态让我等为俗务所困之拘人神往不已,每一句诗中都有对人生的深刻启示足以让我们回味无穷。
“中年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表面上看这是一个事实陈述:王维中年向佛,晚年隐居于终南山之蓝田别业,实则此联上下句之间有密切的因果关系:正因为“中年颇好道”,王维才能自然而然地晚“家”南山陲,所谓“家”并不仅仅是一个仅供肉体遮风挡雨之所,根本意义上是心灵栖止的家园。有太多的所谓隐士身在山林而心系红尘,所以对王维而言,此晚“家”即有彻底超越红尘俗世之名利牵绊而回归大自然从而回归道之精神皈依意义。
中年是人生当中颇为微妙的一个阶段。在这个时期一个人往往已经经历了理想的幻灭,深味了人世之沧桑和世态之炎凉,要么已经颇有金钱和地位,此即所谓成功人士;要么尚在辛苦奋斗之中。无论成功与否,一定程度上都会出现所谓“中年危机”:即使已经获得经济自由,衣食无忧,却可能会出现没有什么需要去奋斗和焦虑之焦虑,这种没有动力、意义和着落的感觉并不比生存焦虑好受;如果名利尚未到手,则又有一种时日无多的紧迫感,于是出现一种过度强烈和急迫的成功欲名利欲。
青春之时,力比多过剩,激情澎湃,更多的是向往远方,去追逐外在的事物。而当中年之时,个别性急的同学和朋友都已经先我们而去了,每一个年龄相当甚至更年轻朋友的猝然离世,无论是因病还是意外,都让我们内心感到惊悚,仿佛在向我们启示死神的必将来临;精力的下降和各种病痛的开始出现则告诉我们老年的阴影已在无声无息之中来临。生命之必死性使得成功与失败之两种人生之差别仅具有极其有限的意义,我们用什么来抵挡生命的有限和虚无呢!“学习死亡”不在死亡即将来临的那一刻才需要去进行的功课,而是中年就必须开始的漫长修炼。或者说,一个人无论成功失败,都必须完成从追求名利欲望等外在事物向追求内在永恒之精神事物的转向,实现从沉迷红尘俗世向渴慕修炼永恒之道的超越,“中年好道”乃是每一个人心灵健康成长必修的关键一课。
如果这一课缺失,或开始得太晚,此一转型就越加困难,一个人晚年出现精神危机的机率就非常大,很可能会因为对死亡的过度恐惧而变态地执著于名和利,以至于让身边的人皆为其此种畸变而感到莫名惊诧。此种老年之精神危机即是中年不好道之结果,从而到了死亡将至的晚年精神却无家可归。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因为已经回到了生命本身,没有了功利目标和世俗事物之筹划算计,心灵最本真自然的需求渴望成了生命行动之内在动力,“兴”起之时乃是一种专属己有之生命时刻。当此之时,时间于我们的意义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它不再是由政治社会之宏大叙事所掌控的所有人整齐划一的机械物理时间,也不是被力比多冲动主宰的欲望时间,而是心灵自发引领之存在时间,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然而,这仅仅是梦中潜意识的灵魂呼喊,现实中的鲁迅极不自由,被我执之理性自我主宰得苦不堪言,连一丝独自远行之行动都没有。这种“兴”也使人极自然地联想到《世说新语》所记载的“王子遒雪夜访戴”的故事,然而,此等名士风流虽有乘“兴”而往之行动,但魏晋风度作为一种时代风尚,其表演意味也是十分浓厚的,一时“兴”起如果有观众掌声的心理预期在内,离“兴”之真义也就差得十万八千里了。
此种“独往”似乎是因为“兴起”之时身边正好没有朋友而不得不然,但即使身边有朋友也碰巧“起兴”就能够呼朋唤友吗?未必!由于个体心灵独一无二之特性,属己之独往必于途中与他者分途,故此,“兴”之所至必然是“独往”,然则此“独往”孤独寂寞凄凉否?于此,有必要区分两种孤独:一种是孤独的存在失去了与他人及天地宇宙万物之关联,甚至失去了与本真自我之关联,从而也最终失去了与道之深刻关联,此种孤独之心灵栖栖遑遑,彷徨无地,如孤魂野鬼般飘荡于旷野。现代人空前自我本位之主体执著,导致此种孤独乃现代人之普遍的心灵体验。相反,王维之独往毫无飘零无家之悲惨体验,而是在孤独中成其自身,并与天地宇宙万物目即往还,心亦吐纳,从而自由自在地归属于道之家园。
“胜事空自知”也似乎是因为无友朋相伴,如此美好之“胜事”只能独自欣悦而无法与他人交流分享,然而何尝不可以换一种阅读节奏而为“胜事空-自知”,于是意义出现了转换:“胜事空”乃指无论多么赏心悦目变化多端之美好景致,毕竟无根本之真实性从而终归是空而已,因而只有回归自性本体乃能了知此一事实。有如此领悟,下联所显示之不沾不滞,潇洒自如之人生态度也就顺理成章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生灭变换之“胜事”毕竟是空无之幻相,那么“水穷处”又怎么可能真的是无路可走之绝境呢,生之后有死,而死又继之以生,或死亡就是新生,甚至唯死亡乃能新生;如不执著于生灭,则生灭之胜事又并非是假象,而是唯一空无之道体无中生有之变化显现。此时,对万千“胜事”之静观皆为对道之无穷丰富性之领会。如果作一番过度阐释,则此处“行”与“坐”之悖反颇堪玩味,主体朝向本源之行走探寻往往陷入“生命并无什么意义”这样作茧自缚之困境,此所谓穷;吊诡的是,当此在筋疲力尽而绝望“坐下”之时,却因不再执著而无意中放下了自我,于是生命之可能性因之而打开。所以,与其急匆匆往前赶路,还不如坐下来歇一歇,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风景!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在如萨特和昆德拉这样的现代存在主义者眼中,“偶然”被认为是上帝死亡,终极意义缺失之后生命荒诞性之体现,人们在“偶然”中感受到的是一种生命毫无意义,个体无从把握自身的郁闷体验。然而此在回归本真之生命,则“偶然”就一定是“兴来每独往”之必然表现,没有外在功利性之目的筹划,生命之每一瞬间,路上之每一幅风景,心灵之每一次感动自身即是意义和目的。如此,则每一次偶然都不是跟预定筹划无关之扰乱打岔,而是生命之恩赐报偿本身,是需要用整个身心去领受的礼物。于是,偶遇毋须被刻意排除,反而是自由生命和心灵的瞬间闪现,是创造可能性之敞开,怎会不让人沉醉享受其中并竟而至于“谈笑无还期”呢!
这首诗中传达出的生命状态是如此美妙,如此不着痕迹,真可谓是王维禅修境界之最高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