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采访结束之时，李雨禾导演才告诉我，“其实，从一开始，我并没有把它当成喜剧去拍。”
其实，无论怎样，大家都当成喜剧看了。
去年，李雨禾凭借《提着心吊着胆》获得了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编剧的提名，但真正了解这部电影是从今年3月末，在中国传媒大学的看片会上，现场时不时爆出“卧槽”“哈哈哈”的声音，直到目前为止，经历过一次改档终于在5月12日定档。喜剧作为与观众互动最多的一个类型，本片编剧兼导演李雨禾称，“写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写笑了，拍的时候有的地方也会笑。”《提着心吊着胆》没什么野心，偷情、绿帽、复仇、谋杀、烧脑、搞笑，所以不需要试图在片子里寻找什么批判力，它没想戳得那么深，只是轻装上阵。
我们有理由相信，青年导演是中国电影还未开垦的票房绿洲，是汹涌赶来的电影爱好者，在拍电影已经成为一个没有门槛的行业，如何实现的方式并不重要，能否讲好故事、有想法才重要。届时，编剧帮专访《提着心吊着胆》编剧兼导演李雨禾，听他讲一讲类型片的剧本创作技巧、新人导演找投资的过程以及本片的台词和情节的创作心得，还有细节详解……你能读到一个东北人言语间的幽默和真实，一个青年导演拿着拍网大的钱去拍一部电影的“抠门”，一个专心写剧本的编剧不断找投资过程中的笃定与纠结。
编剧兼导演李雨禾
改编自真实社会现象
所有人都围绕着自欺、欺人和被人欺
编剧帮：本片开场的那句“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而说它欺骗我们”，作为导演你如何诠释？拍摄这样一个故事的冲动在哪里？
李雨禾：这是泰戈尔的一句诗，他其实是说人和世界的关系。我是站在它里面的一部分去讲述这个故事。这个片子有很多社会骗子，他们在行骗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骗。就是为了讽刺一下这个现象——我不是骗子，我们把这个世界看错了，我想骗他，结果他们把我也骗了。
看到了一些真实的社会现象，会让你觉得特别荒唐，比如假的神医、假的军人、假的富二代……一个假的神医在国外给外国人治病，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咳嗽，但是他用的方法看似很神，结果把人给治死了。还有利用伪装的身份去骗财骗色，假的军人跟女孩约会，手机通讯录里面有好几百个女孩的信息，借了钱不还就逃走了，然后再去约会别的女孩。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这些现实其实就隐藏在我们的生活当中。
但是我不想把它剖析得太深，否则观众看了会不舒服，还是深入浅出吧，这些现象只是一个“种子”，它是为这个故事服务的，我的故事不是为了诠释这个事，更不可能提供一个解决办法，要不然怎么解决？其实就是由这些现象带出来的这些人，把人物类型化处理，观众接受起来会更容易。
编剧帮：这个故事写了多长时间？为什么会选择讲述一个这样的喜剧+悬疑的故事？
李雨禾：从2013年开始写，2014年写完。写写停停的，连着写的话不行。写不下去了就干点别的，一年内同时写了另外一部剧本，是一个西部警匪的故事，正好这两个题材不一样，可以切换一下思路。
喜欢这个方向是第一位的，我之前看惊悚、悬疑，包括黑色幽默这种类型的片子比较多，特别喜欢科恩兄弟、希区柯克这样类型的导演。我的第一个电影，想做什么呢？我想大概也是这个方向，但是想做一个复合类型的，黑色幽默还带一点喜剧的元素，同时还有悬疑和惊悚的东西在里面。当时看到一些社会新闻，我觉得这些内容和我想做的复合类型是契合的，就把它们组合在一起了。
编剧帮：就本片和大家简单分享一下类型片的剧本创作技巧吧。
李雨禾：因为我不是老师，没有什么总结性的技巧，就说说我的个人感受。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先把人物的雏形码好了，杨百万和马丽莲、何努力和顾小姐，瘦先生和胖先生以及毕见效这几组人。然后一点一点地去丰富他们的特点，就像画素描一样，先画一个整体的东西，然后再一点点往里填充。
人物有了以后开始搭建事件，我要让他们自己活在谎言之中，同时又被别人骗了，同时还要他们彼此影响，这就需要一个故事主线。其实本片所有人都围绕着三点：自欺、欺人和被人欺。杨百万是自欺者，他为什么会自己欺骗自己？最后想到他不自信，为什么不自信？因为他“不行”，所以这个影片“污”的东西就出来了。很多人说这个片子带有一些“污”的色彩，不是说故意要“污”的，是从人物上来的。
主线有了之后，其他的人物再靠上主线，彼此才能影响得更紧密，每一组有单独的一个叙述的过程，同时又跟主线产生了一个交集，都勾连在一起，每个人都越来越失控，集体失控感就出来了，就有了现在的结构，包括尸体的来龙去脉其实也是故意设计的点，作为影片中段的一个悬疑点。
预算太紧张了，灯泡钱也是钱
前面让人信，后面才能“飞”起来
编剧帮：片中的女性角色，要不就是敢爱敢恨、贤惠持家，要不就是足智多谋，男性角色则稍显得小心眼、无所事事了些，能简单说明一下原因吗？
李雨禾：这个还真不是刻意而为之。其实是从人物原形出发的，因为当时看到了这些社会现象，有很多基本都是男性为主，但是也有拜金女，顾小姐其实是一个拜金女。（记者：但是她足智多谋）确实是，女性角色都很有魅力。（哈哈哈）
编剧帮：本来是发生在“仙客来大饭店”的故事，但是天一黑，看到的就是“山口来人饭店”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这个故事如果换一个地点是否能够成立？
李雨禾：有意为之。
首先，是为了趣味感，偏旁少了，在北京城看到很多大厦上面偏旁少了，就是因为它坏了。
第二就是山口来人，那天晚上来了很多人，也预示着不同的人来到这个客栈。
第三是预算的关系，我本来想让那些偏旁既能亮又不能亮，后来直接做成不能亮了，还能省一些灯泡钱，因为预算太紧张了。（不到两百万，拍了24天）
换一个地点，故事的核心也许会成立，但是一些细节就变了。如果是在城里，那天晚上去的人可能还会更多。比如说像农家乐，它在城市之外，环境相对封闭，埋尸或者谋杀就会少有人打扰。而且又是冬天（农家乐的淡季）的前提之下，所以更加方便设计一些类型化人物的到来。
编剧帮：本片的笑点集中在后半部分，你是如何把握整个节奏的？除了讲故事的功底之外，你觉得对于一部喜剧电影而言，剪辑的作用主要发挥在哪里？
李雨禾：前面其实是在交代人物，不论故事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都要在前面铺实了，把观众带入到情境里面，也就是得让人信，后面才能“飞”起来。整个片子没想刻意搞笑，所有人物的台词，行动都是从这个人物本身来的，包括事件的交织都不是刻意去制造的，都是人物本身应该做的。
剪辑基本就是按照剧作结构来做的，90%都是按照剧本的框架剪的。影片的节奏很重要，就像一个指挥家指挥一个交响乐，你怎么能够使影片的节奏让观众看起来更加舒服或者更能带动观众的情绪，剪辑就变得很重要。细微到具体到每一帧，可能差一帧都不一样，这一场戏停在哪个人的脸上，或者镜头多少，其实都不一样。因为剪辑有很多种可能性，我想突出一个影片的荒诞感和反差的戏谑性，默片三段，就是在剪辑的时候尝试出来的。
编剧帮：剪辑了很多的版本？
李雨禾：117分钟那个版本，观众看到的内容会更多，但是节奏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舒服。上海电影节上映的是110分钟的版本，后期和尔东升导演一起对影片的节奏进行了把控，现在是97分钟，删掉了一些戏，也删掉了很多镜头，等于每场戏的节奏都提快了一些。
导演写剧本，也不能是一个人的自说自话
谈投资，就是找呗，没窍门
编剧帮：在中国电影圈，金主和人才两者总是相互找不着，又互相不信任，很难友好牵手。你能不能结合《提着心吊着胆》的案例和大家分享一下新人导演是如何找投资的？
李雨禾：就是找呗，没有什么窍门。
这个片子的主投公司是合一影业，我和合一影业的负责人在2011年FIRST青年电影展认识的，我那年拿了最佳导演，他也作为嘉宾去参加电影节。其实我从写剧本就开始找投资，找了几家，都没谈成，后来找到合一影业，正好他也在合一影业，他记得我这个故事，他说，“你那个故事还在吗？”我说，“还没拍”。他说，“正好这儿有一个小的投资，两百万，你拍不拍？”我说，“拍”。这样就成了。
整个找投资的过程大概一年多，2015年底我开始拍的，2014年写完剧本，在2015年年底之前都在找投资，挺纠结的，当时说到有两百万的时候，我就说能不能多一点？三百万。因为做预算下来，觉得那样会更合理，周期、设备各方面相对充裕，还可以搭景。
但是出于很多考虑，就只有这些，我肯定想把它拍出来。然后就开始做周密的计划，拍摄地点、住的地方、车程，包括每天拍什么都算好了，所有的人都拿很少的钱，也号召我的朋友过来帮忙，和素汐之前就认识，她也介绍演员过来。
编剧帮：在拍摄的过程中，给演员发挥的空间大吗？
李雨禾：必须是在规定情境下和行动线上，他们可以发挥，我来进行筛选。不能完全把演员限定死了，因为你选择这个演员的时候，他肯定有这个角色的“种子”。或者在某一个方面能够靠近这个角色，是他本身就带的东西。既然选择了他，就应该在某些方面尊重他这个特点和特质，但是有些节奏上的东西，以及和摄影机匹配的问题，那是技术上的事，还是要给演员一些空间，也包括台词上的空间。
编剧帮：《提着心吊着胆》的台词特别接地气，在这方面有没有特别的心得体会？
李雨禾：写剧本的时候，等于是我一个人在说所有人的话，其实不太客观。但是我熟悉东北的语境，东北话不是故意逗你笑，在大街上，如果两个司机撞上了，就是“咋的啊？”“你说咋的啊？”写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写笑了，拍的时候有的地方我也会笑。拍之前我跟演员梳理剧本，他们自己也会梳理，也会一起开会讨论，有一些是拍摄现场即兴发挥的，都有。但是前提是都以剧本为基础来进行。
编剧帮：默片时代的卓别林主要靠行为推动情节，冯小刚的喜剧主要靠台词，你认为对于喜剧来说，情节和台词如何更好的结合？
李雨禾：这个问题好学术。我觉得台词得从人物身上找，这个角色是什么样的人？他有可能说什么样的话？情节是由角色的行动带出来的，行动就是人物，毕见效做的那些事，他就是毕见效。也正是因为他是一个骗子，他才会去做那些事。我觉得故事情节是从人物身上来的，这个故事大的框架，包括结构和人物感，是从导演自己心里面隐性主题来的。
编剧帮：隐性主题？
李雨禾：隐性主题就是所谓的“种子”，比如我想讽刺这些社会骗子，讽刺他们在行骗的时候自己也被骗了的这种集体失控感，这是我们生活当中的暗流，我们都活在自欺欺人被人欺的环境之下。
“种子”是为了故事服务，如果故事为了“种子”服务，就有点像写论文了，就显得特别刻意，就容易出现特别作者化或者是所谓的文艺化倾向的片子，当你完全陷入到一个个人情境的时候，肯定会忽略掉一些视觉观赏上、剧作结构上以及节奏上的东西，观众可能会觉得累。我觉得这是我的的第一部电影，首先还是好看，让观众觉得好看。想阐释的东西未必一定要过分夸大它，包括路演的时候很多人问我，片头为什么用关公？一是它是我的偶像，另外，他是忠义侯，他看到了所有人的谎言。这个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让观众觉得好看就行了。
当然很多有作者化倾向的商业电影也是一种表达。像科恩兄弟也拍西部片，也拍惊悚片，但是他的电影，有他的风格在，这也是一个选择。
有点后悔没给任素汐买个好点的太阳镜
没有把它当成喜剧去拍
编剧帮：关于本片，你有没有什么遗憾？如果准备时间更长一点，你认为还有哪些会呈现得更好一点？（比如有网友说结尾太快了，不够过瘾）
李雨禾：从导演这块来讲，遗憾之一是美术造型，大家现在看到的只是意图，但是我没有钱去把它做得很精致。如果预算充足，我就会搭一个客栈，幸运的是，70%符合我当初的设计。还有就是服化道的精细度，有一场戏素汐的墨镜折了，我有点后悔没给她买一个好一点的太阳镜。
结尾那部分我觉得是可以的，因为我展现的是他们的过程和宿命，这件事的结果已经交代完了。杨百万医院的那场戏是因为审查的关系，删了一些，其实原剧本是没有进监狱的，他确实是部分失忆，产生了记忆混搭。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电视里面正在演《英雄本色》，他起来以后就说小马哥要杀我媳妇，然后还说是自己找的毕见效，毕见效找的小马哥。相当于杨百万在失忆的状态下说出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所有人都不把他当成错误，这也是影片荒诞的地方。虽然影片最后他又“行”了，还有了孩子，但是他腰间挂了一根擀面杖，正常人谁能老挂着擀面杖？证明他还是有阴影在的，虽然他不记得了。
编剧帮：作为地道的东北人，讲一个发生在家乡的故事有哪些特别的感受？你觉得北方受众会不会比南方受众更广些？
李雨禾：写到台词的时候才明确了地域性，因为哪都有农家乐，我当时想的是云南、西北、四川或者东北，因为这几个地方语言有特点。我想用方言，一个是基于真实性，另外一个是基于喜感，因为我只对东北的语境熟悉，而且又是第一部电影，所以我就选择在东北。
我当时就没想南北方受众的事，就是想把这个故事拍得好玩。越往南他们越喜欢，包括尔东升导演是香港人，他看着也无障碍。
编剧帮：《提着心吊着胆》走过了很多城市，哈尔滨、杭州、武汉、成都等，观众的反应和评论，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什么？你对它有什么期待？
李雨禾：热情，每一场结束都问很多问题。问我那个默片是怎么想的，也问我为什么会创作这个电影，还问素汐一些问题，他们都很喜欢素汐。
我没想到有一天去路演，我拍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没想到能上院线，很多人都说，你用一个拍网大的钱去拍一部电影，但是我拍的时候就是把它当成电影来拍的。其实也没把它当成一部喜剧拍，当成一部悬疑去拍的，没有刻意去喜剧化它。但是写的时候，从那个人物来，它自然而然就是这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