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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香赟
“我是胖,但没病”,这是很多超重或肥胖的人刻在骨髓中的执念。
那什么算“胖”?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的最新研究认为,这需要参考身体质量指数(BMI)、体型测量指标(如腰围、腰臀比、腰高比等)等多个维度来定义。按照国内的现行标准,BMI在24.0 kg/m2-27.9 kg/m2之间就已经达到超重,超过28.0 kg/m2就已经是肥胖。
在中国,仅5-19岁人群中就已经有近1亿高BMI(BMI≥25 kg/m2)人群,且部分已经出现高血压等问题;而成年居民的超重以及肥胖率加起来已超过50%。
早在1997年,世卫组织就已经把肥胖定义为一种疾病。但另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是,尽管肥胖从来都不是小众话题,临床上经科学验证的减重手段也日渐丰富,
但直到身体开始“报警”前,少有人真正将肥胖视为一种疾病,出于健康目的寻求医生帮助。
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摸索的减肥方法。即便它并不靠谱,甚至有损健康。
今天,又是一个世界肥胖日,一个号召大家正视肥胖、科学减重的日子。这次,我们找到了几位资深“胖友”和从事减重治疗的临床医生,聊了聊大家关于肥胖的心理障碍。以及在医生们看来,如何科学管理体重。
历时17年,这是王存川遇到的犹豫最久才下定决心来做减重手术的患者。以往,如果从首次了解到这种治疗方式开始算起,平均的“纠结”期应该是8个月——一个已经不算短的数字。
王存川是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普外科与减重中心的学科带头人,2000年左右就开始从事肥胖及代谢相关疾病的治疗。在他的经验里,别的科室少有拖这么久才就医的病人。唯独在减重门诊,除非已经引起很严重的健康问题,否则,“有病找医生”的惯有规则并不适用。
王存川医生
在堪称为“最有利于助长肥胖”的21世纪,肥胖人群增长、年轻化趋势愈发明显,并逐渐成为社会问题。2024版《世界肥胖地图》研究甚至直接指出,中国一年因高BMI相关非传染性疾病死亡的成年人已接近80万。
长久以来,肥胖患者不愿去医院的现象非常普遍。传统认知中,肥胖不是一种需要被干预的疾病,它可以和“懒”“馋”“放纵”等诸多概念相关联,但唯独不是“病”。
所以,减肥是自己的事,几乎每一个“胖友”都被这样劝告过。
而简单的生活干预式减重,其实很难一次成功。一项综述研究发现,大部分肥胖患者在仅以生活方式干预减重2年后,会反弹一半左右的下降体重;到第5年时,这个数字可能会达到下降体重的80%以上。
一种被医学界主流认可的说法是,这是因为人体内存在一个“体重调定点”,也就是身体会记住你的体重水平,并将其维持在稳定的范围内。也就是说,哪怕你努力减肥成功,也会不可控地把自己吃回原来的体重。
Abby今年32岁,身高160出头,体重约95公斤,和减肥的纠葛几乎贯穿了她人生的三分之一。过去,她总在“为了变美有一搭没一搭地减肥”,尝试过针灸、益生菌,也信过风靡网络的“北京舞蹈学院减肥食谱”,但除了大学时坚持跑步瘦下过20斤外,少有成功经验。
直到迈入30岁的门槛,体检报告上多项指标飘红,被医生一连串念出的糖尿病前期、脂肪肝、内分泌不调、多囊卵巢综合征等名词说得愣住,她才意识到,肥胖也是一种需要医生干预的疾病。“我需要一次性成功,而不是把一辈子都困在减肥里。”
在孙明晓任职的北京怡德医院,多数寻求帮助的肥胖患者都已经在院外试遍了各种减重方法。“我曾经接诊过一个体重119公斤的男孩,年纪只有18岁,但已经出现了高血压、高尿酸和胰岛素抵抗症状。家长为了给他减重已经花了40多万元,急得实在没办法了,才送来医院。”
孙明晓理解这些抗拒见到医生的超重或肥胖者。早年间,国内减重学科的发展并不完备,各科室在肥胖治疗上存在职责划分并不明确、治疗方法不统一等问题,加之网络上的信息鱼龙混杂,哪怕是面对医生,患者往往也不知如何选择。
另一方面,“病耻感”仍然深深困扰着肥胖群体。孙明晓提到,来看门诊的病人,无论是被家长带来的孩子,还是被妻子陪伴的丈夫,少有例外,几乎都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甚至抑郁情绪。
王存川也有相同的体会,他甚至曾遇到过一个患者,因为肥胖、形象不好,被领导告知不要外出应酬,“人家要是觉得你吃这么胖,是因为我们内部搞腐败怎么办”?
从读书起,雅雅就觉得自己“是班里比较大个的小孩”,但由于学习压力大,家人也并未重视过体重的问题,只觉得“不挑食的孩子很健康”,身高160厘米出头的她体重一度达到165斤。
“幼儿园时就有人管我叫‘肥婆’,后来长大上了中学,大家看似学会了委婉,‘肥婆’变成了‘你是不是该少吃一点’。有时我只是在正常打饭,他们也会问,有没有人建议你减肥?这还不如带着恶意骂我,看似是为我好,但一句一句都是扎心窝的话。”
这种情况下,本身已经因为胖受歧视,再去看医生,就好像不仅要把“我是胖子”昭告天下,还要花费额外的金钱、时间,以及承受治疗不成功的风险。
“确实很难迈出这一步,”孙明晓表示:“有些时候,家属一出门,病人就开始跟我哭,说自己经常被埋怨太馋、太懒,意志力不坚定。但我知道,他们不是没有努力,是真的克制不住。所以每位来就诊的患者,我都会认可他的努力,哪怕只是努力的想法。”
Abby的减重之路终于出现转折,是在2022年底去了公立医院的减重门诊之后。经医生建议,她开始尝试一种GLP-1(胰高血糖素样肽-1,一种经肠道分泌、可刺激胰岛素分泌的物质,可以降低血糖,刺激饱腹感)类的处方药减重。
在Abby看来,这次减重经历与以往大不相同,不仅有针对身体情况的详细问诊,还进行了相关检查,确认符合用药指征后,才开到第一支GLP-1类药物。而同行的伙伴因为BMI不到27,甚至被医生拒绝接诊。“如果是以前去减肥中心,恨不得是个人就要收下当学员”。
用药一个月后,Abby瘦了快10斤。“直观上虽然没有感觉到体型的变化,但体重秤上的数字每天都在往下掉,这种感觉还是蛮神奇的。用药前我也查询过副作用问题,但在我身上其实没怎么出现。”
在海内外积累了广泛的真实世界数据,使得GLP-1类药物在近两年一度被视为“减重神药”。
如果回顾这类药品在国内的出圈路径,不同于许多先在社交媒体上走红的减重产品,它最初的受众其实是药企、医院等医疗圈内的专业群体。
阿梁供职于生物医药行业,平时应酬多、运动少,上班头一年就胖了快10斤,接下来的7、8年时间里,体重又断断续续涨了10斤左右。他也曾试过只吃沙拉多运动,但发现自己一旦看到碳水,根本忍不住。
后来,GLP-1这个名字开始在医药圈小范围流行起来。为此,阿梁几乎看完了市面上所有GLP-1类产品的临床研发数据。去年年底,用于体重管理的相关新产品正式在国内上市后,他决定重启自己的减肥行动。
何雨父亲的用药经历也类似,她和家人的工作都与医疗行业相关,GLP-1类药物刚在海外获批时,就已经知道了这款药。
“我父亲本身就是医生,工作很忙。同时,他已经快60岁了,体重基数大,又有基础病,很难通过常规的运动方式减肥,导致这件事拖了很多年。后来去看腿病的时候,医生建议他还是要减肥,缓解腿上的压力,我们就想用药试一试。”
回过头来看,这些GLP-1类药物的早期使用者们的共性特征在于,大多有良好的教育背景,
“相信科学”,关心肥胖对健康的影响。
同时,相比于快速达成减重效果,他们更希望自己或家人能健康地瘦下来。
在医生们看来,这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早年间,专业医生手中能对抗肥胖的“武器”并不多:手术有效但要开刀,大部分人不愿意;生活方式干预容易接受,但很难坚持。药物最普遍,但问题不少,西布曲明、芬氟拉明、马吲哚等产品曾轮番“火爆”,又相继因安全性等问题退市。2023年以前,中国真正临床可用的减肥药物,只有奥利司他等为数不多的几种。
换言之,此前的大众市场上,其实未曾有过一款减重产品,将医生、肥胖患者和治疗药物三者紧密地衔接在一起。而如今,
借由GLP-1这类自带“群众基础”的减重处方药的普及,带动肥胖患者诊疗习惯的改变,“开始愿意走进医院”,既有的肥胖治疗格局或许也能因此得到规范。
“相当于打开了患者对于正规医院治疗肥胖症认知的窗口。”
王存川这样概括GLP-1类药物在肥胖治疗上的意义。“拿手术对比,减重手术做到现在大概有70年了,全球每年接受手术的人数也不过百万。但药物可以很快覆盖到更大的人群范围,帮助更多人。”
去年底用药至今,阿梁的减肥之路小有成效,“明显感觉自己的肚子变小了”。
刚开始用药时,作为医药行业专业人士的他,也有过“踩坑”经历。阿梁坦言,自己“有点兴奋,脑子一热没想太多”,没有听医生的指导,直接在流感还没好时就开始用药。“第一次打针那周,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整个人非常不舒服。”
实际上,无论是专业医生还是大众层面,或多或少都隐晦地感受到了这种不合理的使用现象。何雨也提到,身边不乏有一些虽然胖,但没有严重到需要用药的朋友,经常自己用一段时间就停药,胖回来再重新开始打。
从长远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一种合理的减重方式。阿梁提到,处方类减重药的普及在提升减重效果之余,对用药前检测和评估、用药时剂量爬坡等方面都有一定的门槛要求,需要在医生的指导下合理使用。同时,这道程序“也可以确保其在合理的适应症人群内使用,减少滥用问题的出现”。
上大学后,雅雅离开了曾经的熟人圈。新的校园环境很友善,朋友们总会对雅雅想做的事给予支持。她也开始有时间系统性地学习肥胖相关的知识,了解疾病背后的机理。去年11月,她开始在医生的建议下使用GLP-1类药物。
“去医院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GLP-1,医生的帮助更像是我在寻找科学减重方式时的指南针。因为总会看到很多人批评它,明明减肥该靠自己,打针是不是在走捷径?但看完医生后,我会更清楚地了解它的利弊、适不适合我,不会再被网上的声音影响。”
孙明晓也提到,在个体层面,毫无章法的反复减重容易对身体造成伤害。
更科学的方式是先看医生、做评估,确认病因,比如是单纯性肥胖,还是其它原因导致的肥胖,再针对每个问题制定相应的解决方案,进行长期管理。
值得一提的是,2024年,中华医学会内分泌学会正式发布的《肥胖患者的长期体重管理及药物临床应用指南》中,也强调了“长期体重管理”的概念,它所指的不仅是治疗期间的肥胖症状评估、病因排查、确认减重策略,更重要的是减重成功后的长期维持,以谋求远期结局(如心血管结局、全因死亡)的改善。
“病人可以提问是不是只要用药就能瘦,但作为医生,我要考虑更长远的问题。短期减重并不难,尤其是临床上有了相关治疗药物之后。但我会一直向患者强调减重成功后,定期复诊的重要性。这是为了确保哪怕20年过后,减重者也不至于出现严重的并发症问题。”孙明晓认为。
在怡德医院,这种长期管理的意识贯穿于就诊前到出院后的整个过程。孙明晓介绍,医院会建议用药患者都在院内打“第一针”,并设有专门的随访团队,要求患者在接受治疗的前三个月内至少复诊4次。“药物治疗一般有剂量爬坡要求,我们需要通过面诊调整诊疗策略;另外,很多大基数肥胖患者减重时存在肌肉流失等问题,所以我们会持续为他设计、更新食谱,确保营养摄入。在专业的减重门诊,这些都做得很细致。”
来自减重医生的呼吁:
2025年初,孙明晓又见到了自己那位18岁的年轻患者。进行为期22个月的药物治疗和生活方式干预后,他的体重已经从119公斤下降至87公斤,期间骨骼肌量几乎没有变化,相当于“减掉的30多公斤全是脂肪”。
这一次,男孩是主动过来复诊的。如今的他已经开始读大学,爱打篮球,比初见时活泼了不少,体重稍微涨了一点,但胰岛素抵抗的问题已基本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