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不管你是否欣赏他的人和作品,他在中国影坛特立独行的存在,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然而他的新作《刀背藏身》刚刚杀青不久,就闹出了一场巨大的风波。
《刀背藏身》(2017)
两天前,徐浩峰在自己的博客中,写了一篇名为《日后痛骂》的文章,全文如下:
「放弃导演署名
是导演对作品的保护手段
如果一个作品面目全非地进入电影院 在世上定型
导演放弃署名 并且在电影公映后 臭骂这部电影
就是保护这部电影
臭骂自己的电影 是作者对作品的最后温情
向大众表示 它原本不是这样 别怪它
不是它的错
是我没办法 没保护好它
好
放弃导演署名
好
准备许多词汇 在日后痛骂它」
这段话,强调他的作品可能「面目全非」地进入电影院,说明影片正在遭到不以导演自身意志为转移的粗暴剪辑。既然电影成品并非出自他的意愿,那么放弃署名权似乎顺理成章。
对于布列松来说,剪辑使电影复活,但对于此刻的徐浩峰来说,剪辑使他的电影死透透了。
徐浩峰
在图书领域,徐浩峰(徐皓峰)出版了几本书籍,似乎并未遭到删减或者阉割的噩运。但在电影领域,当他拍到第四部电影时,遇到了这样一个作品变得「面目全非」的危机。原因何在?
它与政治审查有关,还是同商业资本有关?目前我们还不得而知。不过从他在这篇文章之前所发表的几篇相似主题的文章来看,我判断原因还是出在与投资方的冲突上。
《刀背藏身》(2017)
一部电影显然是比一本图书要大得多和复杂的多的生意。在中国当下的电影市场,投资的风险在加剧。哪怕是多烂的电影都能挣个盆满钵盈的时代已经过去。大投入的电影,意味着潜在的大亏损。
徐浩峰的电影,拓展了中国功夫电影的语言,不过由于实验性偏强、节奏不快、主题新奇,一直被认为只有小众的市场。
他前三部电影,从票房来看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业大片。《箭士柳白猿》总票房300多万,不够在北京买半套房子;《倭寇的踪迹》上映没几天便下线,全国票房只有可怜的25万人民币;《师父》上映前,监制张黎豪言票房能超4.5亿,最终票房是5000多万,创下徐浩峰的个人最高纪录,不过还是没有达到片方的预期。
《箭士柳白猿》(2012)
尽管如此,徐浩峰这几年在圈内仍然炙手可热,所有小说改编权自然早早售出,还有排着队的人一掷千金请他写剧本。人们好像在期待他某天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商业价值来。
新作《刀背藏身》,投资超过8000万,算得上大制作了,投资方在后期制作上加以干预,应该是试图将电影风格往保守方向「矫正」,使之更容易被观众所接受理解。从商业规律和伦理上来说,这并非无理取闹,真金白银最大,好像挺有道理是不是?
最好的情况是让投资方与导演之间进行充分的沟通,以大局为重,达成某种妥协。电影是遗憾的艺术,不仅仅是对创作者而言的。但显然双方未能达成一致,徐浩峰无奈之下,只能在博客发声。
你说他是想通过舆论获得支持与同情也好,还是纯为泄愤也好,家丑已经外扬,裂痕已经造成,受伤的最终都是影片。更严重的后果也可以预见,投资方血本无归,徐浩峰背上任性的骂名,一颗导演新星在还没有升到最高点时提前坠落。
若真有那一天,绝对会是中国电影的一个大悲剧。
《刀背藏身》(2017)
巧合的是,徐浩峰本人并非没有预见过此种情况的发生。早在2015年,徐浩峰就在自己的博客上转了一篇两位电影大师之间的对话:
黑泽明:一个导演如何保护自己的电影?
伯格曼:向媒体宣布,因人篡改,即将上映的影片不是我的电影。
黑泽明:有什么后果么?
伯格曼:你将迎来事业的低谷,十年后才能缓过来。
黑泽明:可以承受,好主意。
于是黑泽明放弃了《虎虎虎》的导演署名。
这样看起来,好像徐浩峰时刻准备着面临这样的局面,以便随时采纳伯格曼的建议,使自己陷入到和黑泽明相似的处境中。
《虎虎虎》(1970)
要理解徐浩峰此举的动机,需要先理解徐浩峰在当下中国电影产业中的独特存在。
这是一位典型的作者导演,拥有规模不大,但算得上相当忠实的受众群体(其中一部分是从书迷和武术迷转化而来)。
他的迄今为止的三部电影:《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师父》,整体上表现出一脉相承的气质,从题材、视听语言与对「武侠」二字的理解上,都体现了有别于传统华语武侠电影系统的特点。
《倭寇的踪迹》(2011)
徐浩峰称得上是二十一世纪华语武侠电影的创新者,他试图将功夫放在武者所处的社会大情境之中,制造一种功夫写实、情绪写意的效果,还原旧时代的社会风貌与人情世故。
作者对武侠电影的创新,建立在对自己电影较为绝对化的控制之上。
他的前三部电影,因电影成本与拍摄经验不足等原因,的确存在一些小问题。但瑕不掩瑜,在其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硬桥硬马的写实功夫,及从中折射出的旧时代国人的稳如泰山(按照导演自己的话说,是「没有七神上脸」)的宏大气象,以及导演对不同时代「新」社会的揶揄嘲讽与黑色幽默。
《师父》(2015)
在三部作品中,他既是导演,又是编辑,而且还身兼剪辑工作。如果说剧本提供电影的情节框架,导演是电影的大脑,那么剪辑则决定电影将以什么样的节奏、形态与气韵呈现在观众面前。
电影史上著名的电影作者多珍视剪辑的价值。例如法国大师级导演罗伯特·布列松曾在其《电影书写札记》中写到:
「我的影片首先在我脑海诞生,死于纸上;我所用的活人和实物使它复活,但这些人和物在胶片上被杀掉;不过,当他们排列成某种次序,放映到银幕上,便重现生机,如花朵放于水中。」
也就是说,「排列次序」的做法,是让电影从死物获得生机的最高秘诀。
罗伯特·布列松
侯孝贤两部杰作《悲情城市》(1989)与《戏梦人生》(1993)是导演与剪辑师通力合作的范本。两部电影分别采用「气韵剪接法」与「云块剪接法」,前者表现政局更迭的大时代下的动荡与不安,后者是主角李天禄一生「纵浪大化中,不悲亦不喜」的内心写照。
所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侯氏风格的精髓之一,正是剪辑。
《悲情城市》(1989)
回过头来再看徐浩峰。在徐浩峰所构建的影像世界中,剪辑至少发挥以下三方面的作用。
第一,剪辑提供徐浩峰电影独特的节奏感。这种节奏感与我们所见到的九十年代以来港式武侠电影飘逸洒脱的锋利凌乱的节奏不同,徐浩峰将电影的节奏降了下来,使观者因此需要对每个镜头投入更大的注意力,从而镜头犹如如武者之内力的外化,等待合适的时刻一击制敌。
《师父》(2015)
徐浩峰说,现代武侠电影的危机,在于过于追求技术与形式的危机,「追求技术,追求美感的危机,就是丧失分寸感,而真正对观众形成心灵震撼的是分寸,而不是泛泛的视觉刺激。」不求快,在每一个镜头中,在每一个冷兵器短兵相接实在的碰撞之中,在对影像分寸与尺度的把握之中,美感自然生成。
第二,剪辑提供一种独特的叙事结构。徐浩峰三部电影都非平铺直叙之作,都带有他自己的想法,这种思考很大程度通过剪辑来实现:《倭寇的踪迹》借搜捕假倭寇呈现明朝中后期众生像,两组行动交叉前进;
《倭寇的踪迹》(2011)
《箭士柳白猿》不停地闪回着柳白猿早年所受之创伤,凸显出时间/过往在影片中的重要地位;
《箭士柳白猿》(2012)
《师父》稍微向商业片妥协,在叙述与动作呈现上采用了跳跃式碎片拼接,省略之处需要观者动用自己的想象力来补全,鼓励观者的主动参与。
《师父》(2015)
第三,此外还不能忽略徐浩峰电影的音乐。他曾说过:「电影定剪,还不是电影,只是导演确定了画面组结方式,没有声音,就还不是电影。电影的节奏、氛围很大比例是由声音决定的。画面是体格,声音是气质」。徐浩峰电影的音乐并不是试图用简单粗暴的烘托人物的英雄主义行为,还带有间离感与黑色幽默气质。
从音乐风格上看,《箭士柳白猿》中,配乐师安巍受巴赫和巍道尔的管风琴作品的启发,加入管风琴的元素,使得柳白猿的主持公道的行为庄严肃穆;《师父》采用了皮亚佐拉的Concierto Para Quinteto来作为配乐,制造民国武行转向衰败的荒诞、悲情与冷酷。
《师父》(2015)
另外,还用电子乐合成了大量的故宫祭祀时用的鼓声与钟声,以探讨传统元素表现现代武侠片的可能。于是,剪辑不仅涉及画面的有机组合,而且也与声音息息相关。
总而言之,徐浩峰作者风格的整体性,要求他深度掌控剧本、表演、剪辑等影片制作的每一个环节,失去终剪权的徐浩峰,价值为零。
或者换句话说,不让徐浩峰获得终剪权,那当初就不该找他拍这部电影。
徐浩峰在《刀背藏身》片场
徐浩峰和资方的冲突也折射出了中国电影产业的不专业与不成熟。尽管目前中小成本电影的处境有所起色,但整个中国电影产业,依然处在一个重短期回报、轻创作者创造性的大环境之下。
因此,可以有大导演晚节不保拼命秀下限,可以有不懂电影拍摄的演员、作家被挂上「导演」之名轮番推出烂片,也可以有屡见不鲜的基于不同理由的对影片的删减与阉割。
在这种大环境下,作者电影的市场接受度是有限的。个人风格过于强烈的大制作武侠电影,投资回报风险较大。同样是八九千万元的投资,强如当代世界电影作者之翘楚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挟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之荣耀上映,最终票房收入尚且只有六千来万。
《刺客聂隐娘》(2015)
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品质极其出众,获奖无数,票房收入三亿多,可能没有赔,但应该也没有到大赚的程度。
《一代宗师》(2013)
在一个成熟的电影产业之中,投资方在对一部电影进行投资之前,除了考察将拍摄的项目之外,还需要应该要对导演的个人风格、市场接受度、过往电影的票房情况等因素进行全面的评估。
如果说王家卫与侯孝贤的大名即是作品的保证,因此作品哪怕不盈利,也能给相关投资方赢得美名的话,那么投资方当初为何如此有信心,给《刀背藏身》这个项目如此高的投资?这里存在的潜在风险系数确实高得惊人。
《刀背藏身》(2017)
也许对于徐浩峰这样的一个电影作者来说,选择再拍几部中等成本电影,等到其电影系统有一个更为良性的循环之后,再选择接一个大制作是更稳健的选择。不过现在既然事已至此,他已无回头路可走。
徐浩峰似乎做好了和前辈黑泽明同行的准备。在《日后痛骂》一文发表前的五十分钟,他写了一篇文章,全文如下:
「准备写一封抗议信 断送导演生涯 也值了的想法
是没有必要的
因为是无效的
五一劳动节 劳动者最悲哀 劳动者无尊严 」
徐浩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必徐浩峰导演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想到了很多的武林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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