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选·美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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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枪权、枪支审查一直是美国政治的热门议题。近年屡屡发生的枪击案更是将这个议题抛上风口浪尖。美国私人的持枪权利是如何演化的?如今又面临着什么问题?
本文作者许翔云,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历史系博士生;文章
原载于“澎湃新闻”2017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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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年因枪支致死致伤的人数上,美国雄居各发达国家之首。2017年10月1日晚发生于赌城拉斯维加斯的枪击案造成59人死亡,500余人受伤。图为10月3日晚间,拉斯维加斯民众悼念枪案遇难者。 新华社 图
10月1日晚间发生在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的恶性枪击案再次触发了舆论对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的解读与讨论。就笔者目前读到的文章而言,相关解读与讨论主要聚焦于美国独立战争反抗英国统治的经历、私人持枪权作为自我防卫和抗拒暴政手段的必要性、全国步枪协会(NRA)的影响这几方面。换言之,它们多少都将美国私人持枪权利的起源与发展单纯视为公民与国家(nation)间权利分配的问题。这一视角固然重要,却淡化了帝国(empire)的冲突与扩张在美国私人持枪权利演化过程中的重要性。
自伊拉克战争以来,美国历史学界对美利坚帝国的关注不断升温,从而诞生了不少颠覆美国国家历史神话的研究。在这些学者看来,独立战争与其说是殖民地人民反抗英国政府的暴政,不如说是大英帝国内部的危机:七年战争(1756至1763年间进行,是英帝国和法兰西帝国及其各自的盟友在世界范围内进行的一场战争,主要结果是英国夺取了法国在北美和印度的殖民地)结束后,英国政府试图限制白人殖民者西进,以维系其印第安盟友的支持,这一政策与美国国父们建立一个横跨大陆帝国的抱负相冲突。
取得独立之后,美国之所以从一个松散的邦联变为更强有力的联邦,其部分动力源于在英、法、西三大帝国夹缝间生存与扩张的需求。此后,轨棉机的发明及英国纺织工业的兴起促进了对棉花的需求,南方种植园主带着他们的奴隶不断向西迁徙,以寻求新的肥沃土地,最终形成了美国南部的棉花帝国(Empire of Cotton),这与北方的向西扩张相映成趣。在这一过程中,美国击败了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的挑战。南北战争(1861—1865)虽然摧毁了南方奴隶制,却也强化了联邦政府的权力,使其得以彻底击垮印第安人,最终建立起了一个横跨大陆的帝国,进而夺取夏威夷和菲律宾。此外,部分白人殖民者甚至梦想将美利坚帝国延伸至加勒比诸岛、中美洲及加拿大。
以上北美地区的帝国冲突与碰撞史是促成美国私人持枪权利发展的重要历史背景。
自殖民地时代起,持枪防御印第安人的袭击便是白人定居者的必修课。与流行文化所表现的印第安人只擅冷兵器相反,这些北美原著民周旋于英、法、西三大帝国间,利用这些国家获取盟友的需要以及商人逐利的动力购得不少火器,这对白人定居点构成了极大威胁:帝国冲突、首领威望、抓捕俘虏都有可能触发印第安人的进攻,更不必言围绕资源和土地展开的纠纷(《独立宣言》控诉英王“竭力挑唆那些残酷无情的印第安人来杀掠我们边疆的居民”,林肯总统的祖父即死于1786年一次肯塔基印第安人的进攻中)。
尽管七年战争、购买路易斯安那(美国购买法属路易斯安那地区)、《亚当斯-奥尼斯条约》(Adams-Onis Treaty,将西属佛罗里达售予美国)等一系列历史事件削弱乃至消除了法兰西和西班牙帝国在北美的存在,从而压缩了印第安人在帝国间周旋的空间,但直至十九世纪晚期,他们仍然是北美大陆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甚至有学者认为,诸如科曼奇(Comanche)等几个突出的印第安部落建立了自己的帝国,成为北美大平原的主宰。
面对印第安部落的威胁、联邦政府对违背与印第安人条约的占地行为的反对,以及西部公共持法力量的缺失,西进殖民者必须用枪武装自己。尽管全国步枪协会的成立主要源于联邦军队在南北战争中的拙劣射术,但同期与印第安部落间持续不断的战争恐怕也不无影响。在实际功用之外,枪还是“文明”与“进步”的象征,在画家约翰·加斯特(John Gast,1842—1896)于1872年创作的画作《美国进步》(American Progress,该画成为美国“天定命运”观的代表作)中,持枪的定居者向西挺进,他们身后是铁路、电报、蒸汽船等文明代表,手持弓箭的印第安人在他们面前纷纷退却。
美国画家约翰·加斯特(John Gast,1842-1896)于1872年绘制的作品《美国进步》(American Progress)。
除了与印第安部落间的冲突,
挑战其他帝国也是维护美国私人持枪权利的重要历史因素。
西进殖民者在入侵印第安人领地的同时,也时常进入其他帝国的疆界,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先后属于西班牙和墨西哥的德克萨斯地区。西班牙和墨西哥的如意算盘是利用那些殖民者充实相对空虚的北部边疆,以对抗印第安人和美国的进犯。这些定居者起先也的确宣誓效忠西班牙和墨西哥,可到后来却发展出了分离倾向,最终通过战争实现了德克萨斯的独立,以民兵为主体的德克萨斯军队和困守孤城的阿拉莫战役随着1845年德克萨斯并入美国而成为美国国家神话的一部分(可参见1960和2004年电影《阿拉莫》[The Alamo],及2015年的电视剧《德州起义》[Texas Rising])。
有德克萨斯(及更早的佛罗里达)的榜样在先,不少美国人如法炮制,变身为私人军事冒险家(filibuster),进犯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力求将其变为美国的一部分,其中最著名的是威廉·沃克(William Walker,1824—1860)对墨西哥北部和尼加拉瓜的袭击。此外,美国私人组织还同情、支持乃至参与受压迫族裔武装推翻其他帝国统治的尝试,如生于委内瑞拉的冒险家纳西索·洛佩兹(Narciso Lopez,1797—1851)对西属古巴的进攻、爱尔兰裔移民对英属加拿大的袭扰(Fenian Raids)。
即便是在19世纪晚期美国领土基本定形的情况下,美国人
追求新的冒险与挑战的脚步也并未停止。所谓边疆的消失和工业化的发展反倒激发了美国男性对刺激的向往。这在对外政策方面表现为越来越强硬的姿态,如对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警告欧洲殖民国家不得染指美洲)的重申、与西班牙的战争、对中美洲国家的军事干涉。在国内政治上则体现在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1858—1919)对自身形象的重塑。
生于纽约城的罗斯福幼年体弱,患有哮喘病,一度危及生命。好在他少年时代喜欢上了户外运动,体会到身体锻炼的益处,在遭人欺凌后甚至专门学习了拳击。就读哈佛期间,罗斯福仍广泛参加各类体育活动。1884年,从政后不久的罗斯福前往北达科他,建起一座农场,过起了西部生活,平日里打猎、游牧,赢得了正宗牛仔的尊重。从幼年的体弱多病到成年后历经西部生活的磨砺而不断成熟,这一励志传奇使得他立刻成为男性气概的代表,进而在政治上扶摇直上,直至担任总统(1901—1909)。“温言在口,大棒在手”(Speak softly, and carry a big stick),也成为他行事风格的代表句。
西奥多·罗斯福的形象变迁是这一时期美国人向往边疆生活的缩影:反映与印第安人争斗的杂耍表演“狂野西部秀”(Wild West Shows)风靡一时;画家佛雷德里克·雷明顿(Frederic Remington,1861—1909)和查尔斯·马里昂·拉塞尔(Charles Marion Russell,1864—1926)频繁创作以美国西部为题材的绘画;小说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 1876—1916)出版了《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枪和马、野牛、狗等元素在这些对边疆生活的表现中具有显著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