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5日,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将大地染了一层薄薄的白。
下午四点钟,我接到老周的电话,他声音里透着小心:“在店里吗?今天你能不能去接一下茉茉?”
没有犹豫,我直接拒绝:“没时间!我要和朋友去趟浙江,马上出发。”
电话那头的老周下意识“哦”了一声,讪讪地问:“店……那店里怎么办?”
“关两天吧,反正天冷没生意!”
硬邦邦撂下几个字,我掐断了电话。
老周是我亲爸。
半小时后,我坐在朋友车里,说说笑笑地启程,出发去浙江黄岩。
朋友要去模具小镇谈合同,凑巧赶上雨雪天气开车有点担心,我便主动说陪着一起。
朋友说我是“人到中年无后虑”,想走就走,这日子简直爽翻了天。
我笑说,“谁叫你们非得老婆孩子热炕头,把自己框死,当然只有羡慕我的份儿。”
突然,朋友挤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问:“虽然没老婆,但好歹茉茉叫你一声爸,你真不管?”
我顿了一下,旋即无所谓道:“谁抱回来的谁去管,反正我不管。”
没错,茉茉是九年前老周和我妈替我抱养回来的女儿——然而这九年里,茉茉的大小事宜,都是老周和我妈在操办,我这个爸爸,只是虚名。
如同在电话里的小心翼翼,老周和我妈在我面前的畏缩,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是我拒绝接茉茉放学,即便是这几年我万事不管,他们也从不敢多指责我一句。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和老周,和我妈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生疏了。
是近两年我有今天没明天的过日子态度让他们忌惮?还是几年前那次我突然消失叫他们害怕?
抑或是十年前,我那场几乎沦为谈资的婚姻令他们顾忌?
但无论哪个节点都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喊过一声“爸”。
我活了42年,在他们不再试图控制我生活这小十年,才觉轻松。
细想起来,老周和我妈对我的控制,在我小学时便已初现端倪。
同龄小伙伴们可以成群结队一起上下学,唯独我,日日都由老周和我妈接送。
老周是县城农机站的一个中层领导,单位给了他用公车的便利,于是他每天都顺道送我去学校,到放学时间,老周还没下班,就由我妈来接我回家。
记忆里,有那么两次,我试图混在小伙伴们中间,和他们一起走回家,可每次还没走出学校大门,就会被单拎出去。
我妈将我摁在她的自行车前杠上,笑盈盈冲我的小伙伴们说:“周阅身子弱,走时间长了就走不动,怕拖你们后腿呢。”
每每此时,我都垂首敛眉,用沉默来佐证我妈的说辞,可一扭脸,我妈便会同我咬耳朵:“一天到晚的野能有什么出息,安稳回家写作业,好好休息才是正事。”
我生命里的正事,就这样被他们从各处搜罗来的练习题,和他们制定的作息时间表给塞满了。
可人呐,骨子里的抗拒,偏偏会随着年岁渐长慢慢生出羽翼。
中考后,我不愿再屈从父母给我设定好的轨迹,笃定主意要进市里的一家私立高中,只因那个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才给两天假。
我想,能够这样长时间地脱离他们对我的管制,但这份小心思根本躲不过他们的心眼儿。
他们看中私校的教学质量和学习环境,同意我去,却在开学之初便找到学校,提交了我的体检报告,证明我是过敏体质,食宿都需要自理。
我妈辞去工作,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一心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老周也变得奔波起来,因为往返于出租房和他单位之间的路程,比从前多了一倍不止。
这种陪读生活带给我的窒息,比之于小学和初中,只增不减。
我开始消极学习,不过两年时间,高三进班摸底考,我从入校时的年级前五十,滑到了二百名开外。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老周和我妈给我张罗起找家教的事,邱昀就此走进我的生活里。
那年邱昀刚刚本科毕业,工作日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跟单员,周末来给我补课,从早到晚,只中午吃饭时得片刻休息。
什么时候喜欢上邱昀的我说不清,但要说为什么喜欢,很多个瞬间在脑子里争先恐后地出现。
比如她借口做试卷不能被打扰,将老周和我妈拦在房间外,只为让我玩一会儿俄罗斯方块;
比如她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一边嘟囔好困,一边给我批作业时的可爱;
再比如我做习题她埋头看书,不经意抬头对上我视线时的愣怔和羞赧。
喜欢的根深埋,而后发芽,邱昀成了我窒息生活里的新鲜空气,给我生机。
只是年少时候的爱意是藏不住的欢喜,老周和我妈很快察觉异样,快刀斩乱麻地辞退了邱昀。
之后,老周和我妈开始对我严防死守,上学放学轮流接送,坚决不让我有机会逃离他们的视线。
我暗暗提着一口气告诉自己,高考是我唯一的机会——考好了,填到邱昀老家所在地的学校,一切就会有转机。
两个月后的高考,我拼尽全力,分数正如预期,可我没想到,他们竟会在这时候,偷偷换掉了我的志愿填报表,原本我填的都是邱昀老家武汉的学校,最后却被省内一所学校录取。
但大势已定,更改无望,除非我复读,可复读要多耽误一年时间,我怕有更多变数。
那年九月入学后,我想尽办法去找邱昀,前后小半年,终于在那年圣诞节和她恢复了联系。
重见那天,我确信,我对邱昀是爱,是沉淀之后的想念,我们决定重新以恋人的身份相处。
这次恋爱,我没有刻意瞒着他们。我想我已经念大学了,很多事应该可以自己做主,但我还是想错了。
隔年的五一假期,邱昀从武汉来南京找我,于是我没回老家。老周和我妈竟偷偷买了票,来学校查我的岗,我和邱昀手牵手回学校拿换洗衣服,正好被撞个正着。
老周和我妈明确反对,阴阳怪气的讽刺,扎得邱昀无地自容,当场松开我的手,红着脸转身离开。
之后一年多,我和邱昀分分合合多次,不是因为感情不好,而是因为老周和我妈始终不松口。
最后一次见邱昀,是2003年10月初,陪我过完国庆假期后,邱昀说她接受了家里的相亲安排,要开始按部就班的生活了。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老周和我妈背着我找到邱昀家里,指责邱昀大我那么多岁还不安好心,说她会耽误我的人生。
从那往后,我跟老周和我妈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每月转收生活费。
除了春节,其他大大小小的假期我都借口实习,不再回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2005年,我大学毕业,拿到南京一家大型日化企业的offer,成了朝九晚五的打工人,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过得自在又舒心。
自从我留在南京,老周和我妈慌了神,几乎每天打电话,企图说服我辞职回老家。
见游说不管用,他们竟直接找到我单位,拉着领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独生子的我有多狠心。
闹得这样难堪,我只剩下离职这一条路。好像除了跟他们回家,别无选择。
2006年3月,我回到家乡泰州,在一家大型连锁生鲜超市里做企划。
我对老周说:“你们想要我过的日子,我过给你们看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我在身边让他们放心,他们不大过问我的事了,可他们并未真的改变。
2010年,我28岁,大龄未婚让老周和我妈急红了眼,四处托人给我相亲。
自邱昀之后,我对感情和婚姻一直很抵触,这件事在我心里并未过去,老周和我妈的再次插手叫我厌烦,于是我生出了要叫他们出丑的念头。
2011年,我和刘琴领证办酒席。她是老周朋友的女儿,老周和我妈都很满意,于是她成了我的利器。
婚后,我和刘琴在一张床上躺了三年多,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她问,我不正面回答,她从最初认为我心里有人,觉得时间长了我会淡忘,也能接受她,变成后来认定我性取向有问题,不喜欢女人。
她控诉我家骗婚,又说我身体有病,转身便再婚,并以最快的速度生了一对双胞胎,光速印证她的说法,也让老周和我妈在老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那件事引爆了我跟父母的关系,我们吵得天翻地覆,在争吵里,我将这些年被操控的人生嫌恶尽数吐露。
那一天,我分明看见了老周眼里的慌,和我妈眼里的惊。
不过那场山崩地裂的争吵收到的效果极好,老周和我妈不再试图掌控我的人生,就连我宣布要独身到老的决定,他们也没话可说。
我离婚的第二年,老周和我妈抱了茉茉回来,是一个外地女人在我们当地生下的私生女,父母弃养了。
茉茉的户口是怎么上到我们家的,我不得而知,可我能想像出来,他们费了多大的周折。
记忆中,上完户口回来那天,是老周平生第一次对我唯唯诺诺,他说:
“我和你妈不逼你结婚,但等我们老了走了,就剩你自己一个,太孤单。”
就这样,茉茉叫我爸爸,我却对她没有付出,老周和我妈也不作要求,我觉得日子这样刚刚好,但总有意外,会往生命里闯。
茉茉幼儿园中班那年,有一阵子,老周和我妈突然找我谈话,希望我能接送茉茉上下学,说是“总要和她培养感情。”
也就是那一次,被控制的感觉卷土重来,我毫不犹豫地辞职,并彻底消失。
直到老周和我妈通过警察找到我,承诺再不会“逼”我做任何事,我才回家。
后来岁月缓缓,我迎来了半生中最惬意的生活。失业的我在市里开了间种子化肥店。
这几年里,我守着店,便是替老周和我妈守着了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我深知,那次离家出走叫他们心有余悸,他们想掌控我,却更怕失去我。
就好似这场初雪天气里,老周想叫我接一下茉茉的要求,都不敢提起第二次。
到黄岩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我们在预定好的酒店前台办入住,等待的间隙我刷朋友圈,结果刷到我妈住院的消息。
犹豫再三,我给小姑发了条信息,她很快回过来,原来,下午老周打那通电话,是因为我妈出了车祸。
正值放学的点,老周这边要接茉茉,那边又要赶往我妈的车祸现场,分身乏术,才试着给我打电话。
我赶紧给老周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我妈骑电瓶车,对方闯红灯,直直撞上了。
“三处骨折,你妈这个年纪,遭大罪了……明天要去趟交警队,我也不知道谈些什么,总得先让人家把你妈这医药费出了,还有哪些事项我一时半刻也想不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惊喜我的主动联系,老周变得比以往絮叨多了,可隔着电话,隔着近千里路,我还是听出他的无助。
刚问完,电话里就传来茉茉的声音:“爸爸,我在医院陪奶奶呢。”
那一刻,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突然有了种我对这个家毫无贡献的挫败感和羞愧,还有隐隐的矛盾在心头拉扯——如今家里老的小的,都需要我承担责任,可从前受过的伤害,让我对那种亲近莫名抗拒。
那是个难眠的夜,我辗转反侧,很多事断断续续接不上,我愣是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还是从黄岩转车回了泰州。
那场旷日持久的疫情接近尾声,一切秩序都在待恢复阶段,很多程序相当繁琐,于是我陪老周一起,一趟接一趟地跑交警队和保险公司,提供各种材料。
此外,临近期末,茉茉的学习也不能耽误,于是我硬着头皮揽过接送她上下学的任务。
第一天将她送到学校后,她从我的电瓶车后座上跳下地,哈着白气冲我笑:“爸爸,今天好多同学都看到你送我了,我们班以后肯定没人再说我没爸没妈了。”
2023年元旦假期后,我妈出院,我跟朋友借了辆车去接,路上看见花店,我包了束康乃馨带去医院。
花被我妈搂了一路,直到车进小区,我听见我妈在后排轻轻喊我的名字:“阅啊,那些年妈错了,妈跟你道个歉。”
她声音很轻,我没扭头,但在后视镜里看到我妈缠着纱布的胳膊,和她脸上的不知所措。我赶紧低下头,装作去找掉到座位缝隙里的手机。
离家出走被劝回来那次,我妈在派出所跟我说了很多“对不起”,可那时候,我总以为当着警察,她只是演戏罢了。
这次我信她是真心的,可有些伤害已经造成了,“对不起”来得太晚,挽回不了什么。
那场伴随着初雪开始的,不得已的亲近,似乎在卯足了力气,要一点一点将冬日的寒驱散。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妈这个年纪,必须得好好养着,于是老周全力担起照料她衣食住行的责任。
最初那段日子,我妈不能下地,天天躺着,老周就天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
从前一张桌上吃饭,我们互相之间没话说,但自从我妈出院回了家,老周就变身成话唠。
给我递饭碗汤碗时,他脸上总堆着笑,吃饭时更是叨叨不绝,说买菜遇到了什么新鲜事儿,又说路上撞见了哪个熟人。
我告诉自己努力去接着老周的讨好,我想了千万遍,只有我接了,他和我妈心里的陈年积雪,才能慢慢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