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回响|尼•阿•扎博洛茨基【俄罗斯】：扎博洛茨基诗选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扎博洛茨基（1903—1958），俄罗斯诗人。生前，他曾因其诗作的“政治性错误”而获罪，被迫转向诗歌翻译；身后，他的原创作品经历了时间的积淀，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彰显魅力。本期选译的诗作译自扎博洛茨基著《专栏·诗·叙事诗》，列宁格勒出版社1990年版。

1

秋天的标志

当白昼逐渐消逝，大自然

并非自愿地选择照明的光亮，

一大排秋天的人工园林

屹立在空中，仿佛干净的楼房。

苍鹰在林中生活，乌鸦在林中过夜，

云朵像幻影一样成群地移栖。

秋天的树叶因为干缩而翘曲，

覆盖了整个大地。在远方，

一个巨大的生物迈着四条腿

在行动，哞哞地走进雾蒙蒙的村庄。

公牛，公牛！你果真不再是沙皇？

槭树的叶子令我们想起琥珀。

秋天的精神，请赐我力量抓住鹅毛笔！

在空气的结构中——有钻石的存在。

公牛在拐角处隐没，

在大地的尽头，太阳

像一个雾蒙蒙的球体悬挂高空，

不住地闪烁，一片血红。

在眼睑下转动圆溜溜的眼睛，

一只大鸟俯冲下来。

它的动作体现着人的某种存在。

至少，人已用胚胎的方式

悄悄地隐匿在宽大的翅膀底下。

金龟子在树叶丛中微微打开一间小屋。

秋天的建筑。里面是精密的结构，

依次配置了空气的场所、树林与小溪，

安排了动物与人类，

空气里飞舞着一卷卷螺旋状的

树叶，呈现一个特别的世界——

那就是我们在其他的标志中所作的选择。

金龟子在树叶丛中微微打开一间小屋，

摆好三角形的点心，四下打量，

金龟子挖掘出各种各样的小草根，

把它们团成一小堆，

然后吹响自己小小的号角，

再一次躲藏起来，像一名小天神。

可是，风来临。曾经洁净的一切，

开阔、明亮和干燥的一切——

全部变得灰暗、模糊和令人厌恶，

不可辨认。风驱赶烟雾，

让空气旋流，成群地吹落树叶，

在大地的上空如同火药一般炸裂。

于是，整个大自然开始变得疏懒，

槭树的叶子，就像铜币似的

叮叮当当击打一根细小的树枝。

而我们应该明白，这是一个徽记，

大自然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它即将进入年轮的另一个时间。

1932

2

变形

世界变幻莫测！我也变幻莫测！

我仅仅只有一个名字，

的确，我被命名的存在——

非我独有。我们有很多。我活着。

在我的血液尚未凝固之前，

我死过不止一次。哦，从自己的躯体

我剥离过多少死者的躯体！

倘若我的理智能够恢复视力，

把锐利的目光向大地凝注，

它会发现，在坟墓深处

躺着的我。它会向我展示

我，在海浪中晃荡的我，

随风飘向看不见的远方的我，

我可怜的骨灰，曾经如此可爱的遗骸。

但我依然活着！精神也越来越纯洁、

更圆满地笼罩神奇的造物。

大自然活着。新鲜的牧草

和死的标本还活在石头中间。

环环相扣，形式套着形式。世界

在它整个鲜活的建筑学中——

是奏响的管风琴，小号的海洋，无论

在快乐、在风暴都不死的键盘乐器。

万物变幻莫测！从前的一只鸟

如今躺着，成为书写过的一张纸。

我往昔的思想是一朵普通的小花，

叙事诗蠕动，像缓步的老牛；

我过去的一切，或许，

会再度生长，植物世界日益繁茂。

就这样，仿佛费力地拆解

一个非常复杂的线团，

你突然会发现应该被命名为不朽的

存在。哦，我们的迷信！

1937

3

大雷雨

电闪由于痛苦而颤抖，飞驰过世界的上空，

乌云的影子掉下来，消融，与青草化成一片。

云浪在天上慢慢地蠕动，感觉呼吸更困难了，

小鸟贴近地面飞行，滑过我的头顶。

我爱这欣悦之幽暗，灵感涌溢的短暂的夜，

青草吐露的人之絮语，黑掌心里预言的凉爽，

爱这思想的闪电，远方最初的惊雷

缓慢的显现——母语中那些最初的词语。

明眸的少女也是这样从幽暗之水来到尘世，

水沿着胴体流淌，在欣悦中逐渐消失，

青草躺着昏迷不醒，看见了天空的畜群

时而向左奔，时而向右跑。

而在水的上空，在开阔的地球上空，

她神色惊讶，在奇诡的闪光中望着自己的裸体。

与惊雷嬉戏，一个词语在一片白云中翻滚，

亮晶晶的雨水扑向一朵朵幸福的花儿。

1946

4

夕阳下

被劳作折磨得精疲力竭，

我灵魂的火焰已经燃尽，

昨天，我闷闷不乐地出门，

走进一片被毁灭的桦树林。

在丝绸般光滑的那片空地上，

它的色调曾经是翠绿与浅紫，

一排排银光闪闪的树干

在美丽的参差不齐中伫立。

在树干之间，透过不大的距离，

透过茂密的树叶，天空

那黄昏时分的光亮

把影子投射到了青草上。

那是夕阳下的倦怠时光，

弥留的时辰，我们觉得

最为悲惨的是丢失了

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

每个人都拥有两个世界：

一个是创造了我们的世界，

另一个是亘古以来

我们竭尽全力所创造的世界。

巨大的不相对称，

尽管有重要的意义，

但护城的小白桦林

却不能复现我的奇迹。

灵魂在无形的世界徘徊，

充满了自己的童话，

她用一道失明的目光

送别外在的大自然。

或许，赤裸的思想

就被如此扔进了密林深处，

自行折磨到筋疲力尽，

因此感觉不到我的灵魂。

1958

原载于《世界文学》 2014 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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