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3年,已向汉朝称臣的匈奴呼韩邪单于,向汉元帝提出了三点建议。
(1)他愿意替汉朝防卫从上谷以西至敦煌的边塞,汉朝可从这些边塞撤防,“天子人民”可以得到休养生息。
元帝召集群臣开会商议,讨论的焦点是第一条。很多人赞同让呼韩邪单于去替汉朝防守门户,
郎中官侯应
坚决反对。元帝询问理由,侯应一口气说了十条(下文简称“侯应十条”)。
图:
匈奴文物“铜棍棒头”
侯应十条,道出了长城的另一重面目。
据《汉书.匈奴传》的记载,这十条依次是:
(1)我大汉朝撤守长城关隘,相当于“示夷狄之大利”,有可能重新激发匈奴的侵略之心。
(2)我大汉朝要居安思危。匈奴衰弱时很恭顺;一旦强盛起来,就会骄逆。
(3)我大汉朝用礼义和酷刑治国,“愚民犹尚犯禁”,那些愚民还经常踩踏禁区。匈奴单于没有礼仪和酷刑,肯定约束不住他的部众。
(4)我大汉朝建设各种关梁、塞徼、屯戍,不止是为防范匈奴,也是为了控制诸侯国和来降部落。既防范民众往他们那里跑,也防范他们集体叛逃。
(5)我大汉朝的官吏,常侵犯羌、匈奴等来降部落的牲畜、财产与妻儿子女,他们对此深怀怨恨,常想着背叛。让匈奴人替我们守卫边塞,容易出大事。
(6)我大汉朝军队之前出征,许多军士失落在匈奴。他们留在我大汉朝的子孙,大多贫困落魄,常想着越过长城去投靠在匈奴的亲戚。
(7)我大汉朝长城以南的“边人奴婢”,大多生活愁苦,常想着翻墙逃跑,说什么“闻匈奴中乐,无奈候望急何!”——听说匈奴那边特别好,只恨边境城墙守卫太严。即便如此,也还时常有人成功逃出去。
(8)我大汉朝盛产“桀黠”的盗贼,这些人犯了法,被追捕急了,常集体翻墙逃入匈奴。
(9)我大汉朝修缮、新造这些长城,花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功费久远,不可胜计”,一旦放弃,以后想要重修,那成本就太高了。
(10)我大汉朝的边境,若交给匈奴人守,匈奴肯定会产生一种有恩于我大汉朝的不良心态,然后在其他事情上提出种种不合理要求。一旦不能满足,就会招来怨恨,祸不可测。
说是十条,总结起来,其实只有两点:
图:
匈奴王冠
第一点好理解,侯应的第一、第二、第三,第九、第十条,已经把这一点解释得相当清楚。
第二点则不然。多年来,汉帝国一直强调自己是“得民心”者,汉匈战争则被定性为一场“侵略与反侵略战争”
(比如陈汤写给汉元帝的那封“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疏奏)
,汉武帝耗费巨量人力物力,修缮秦长城、新造长城复线的目的,也公认是为了抵御匈奴的侵犯。如今,
侯应却告诉汉元帝,除了抵御匈奴,长城还有另一重核心功能,那就是防范汉帝国民众用脚投票。
这些话,既是对“得民心”之说的消解,也让汉匈战争的性质变得模糊而多变。
侯应没有夸张其词。
在出土的居延汉简中,“亡人”、“亡人越塞”(有人翻越城墙跑去匈奴)是极常见的词汇。地方政府与边防军队常常联手搜捕“亡人”;若有人报告说自己的辖区内没有翻越城墙逃跑者,则须“令吏民相牵证”,地方官和地方百姓要一起联名作证,若被查出有翻越城墙者,官民须连坐担责。
而且,逃亡者并非只是普通百姓
——编号“EPT68”的汉简中,就记录了一场发生于公元30年的“五人联手出塞逃亡案”,翻越长城逃入匈奴的五个人是:居延常安亭长王闳父子、攻虏亭长赵常、客民赵闳与范翕,亦即有三名基层体制中人和两名普通百姓。
做大汉百姓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去翻长城,为什么要逃入匈奴?
这个问题,“侯应十条”提供了部分答案:(1)长城内归附的匈奴人想跑,是因为大汉朝的官吏经常剥削、欺辱他们;(2)从军不还者的子孙想跑,是因为他们生活贫困,希望去匈奴投靠从军不还的亲戚;(3)长城以南的“边人奴婢”想跑,是因为他们了解到“匈奴中乐”,比活在大汉朝开心。
侯应是汉元帝的臣子,他的话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再往前,就要触及到根本问题:
大汉朝对民众的剥夺与汲取,重于匈奴对民众的剥夺与汲取,所以民众要用脚投票。
这种用脚投票,并非汉元帝时代所独有,而是自所谓“文景之治”以来的一种常态——公元前162年,汉文帝曾给匈奴单于写过一封长信,其中提到:
“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
大意是:咱们两家已经和亲,那些逃往匈奴的百姓,并不足以增长匈奴的力量。从今以后,匈奴人不进来,汉朝人不出去,谁违反了约定就杀掉谁,两国自然可以长久和平相处。
汉文帝这句“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实在是此地无银。
一者,若用脚投票逃往匈奴的汉人数量真的极为有限,这个事就不足以拿出来,在汉匈两国最高头目间讨论;二者,汉朝百姓不堪朝廷的榨取而用脚投票,其目的地也不止匈奴一处,贾谊曾当着汉文帝说过这样一段话: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其吏民繇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饯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其势不可久。”
(贾谊,《请封建子弟疏》)
大意是:
由中央直接控制的
淮南之地上的
吏民们,对做
长安的百姓这件事情,感到负担很重,非常痛苦。他们
殷切地想要投奔王国,去做梁王、淮阳王、吴王的子民。时下,抛弃田宅投奔诸侯的百姓不少,长此下去,长安的统治将难以为继。
贾谊之言并非
孤证(他也不至于当着汉文帝说胡话),《盐铁论》里也说,吴王刘濞“专山泽之饶,薄赋其民,赈赡穷乏”,对民众的榨取远远轻于西汉政府,所以招致“天下亡命”,许多民众抛弃长安,逃往了吴国。
百姓们会想法设法翻越关梁往王国跑,自然,他们也会想法设法翻越长城往匈奴跑。
不是王国与匈奴对他们有多好,而是大汉朝对他们实在有够坏。
这一点,贾谊也说得很明白:
“汉之为汉几四十岁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也。故失时不雨,民且狼顾矣。岁恶不入,请卖爵鬻子,既或闻耳矣。”
大意是:建国四十年了,国库还是空的,民间也没有积蓄。一遇上雨水失常,百姓就要饿肚子,就要逃荒,就要卖儿卖女。
所谓的“文景之治”尚且如此,尚且逼得民众用脚投票逃往王国与匈奴,余者自然可想而知——比如穷兵黩武的汉武帝时代,民众既无王国可遁,也已无匈奴可逃
(倒是参与对匈战争的不少汉军士兵,或主动或被动留在了匈奴,成为其留在大汉朝的子孙后代们羡慕和投靠的对象)
,境况也就更加悲惨,终于闹到“天下户口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