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洞经会爷爷)
3. “病倒在自己的能量中”
结构主义之后,人类学病了。诠释学派摇曳生姿,后现代如火如荼,都陷入了感性的疯狂,失却理性的清明 ...
理性清明很难。结构主义关键在语言学,列维-斯特劳斯之后多数人类学家不懂结构语言学,也就不懂结构主义。二十世纪语言学有三个阶段,各自引领人文社科的发展:结构、意义、行动与政治。结构主义源于第一阶段,诠释学派直接从第二阶段开始,不再明白意义取决于结构,而流于肤浅的个人猜测。后现代直接跳到第三阶段:一切不过是权力的结果。人类学对意义的理解有完整链条:权力和资源分配产生社会表象和文化符号,身处特定阶层和立场的个体诠释这些表象和符号,创造生活意义和品味,而诠释的可能性源于认知和文化的深层结构。不同学派只抓住了链条的单一节点,后来者多数只知单个节点,看不到完整链条。
知识发展是层级的,顶层是整体的属性,基于、又超越它的成分。丢掉成分,顶层只剩下表象。诠释学派和后现代丢掉了意义的成分,后来者站在顶峰,忘了根基,结果大骗子骗小骗子,小骗子骗小小骗子,一代一代骗过来。不骗的,都活得辛苦。
失去理性的清明,也就没有了人类学。结构主义的追求正是今天人类学缺失的。列维-斯特劳斯后继无恶人,各学科都对我们喊打喊杀:你们人类学除了提供个案,还能干嘛?人类学只剩下民族志,不再能跳脱个案,探讨人类、社会、和时代。曾有学生跟我做毕业论文,一天跑来哭,说不学人类学了,因为她爹说你们人类学除了给我们管理学提供个案,还能干嘛?
诠释学派和后现代引入人文和艺术,把人类学简化为民族志,也抛弃了人类学。诠释是让生活心安理得的一点意味,但很多时候它只是你的,政治经济浪潮席卷而来,谁管你那点韵味?把这点感觉放入、并以之改变世界,取决于你是谁、在经济生产和权力格局中处于什么位置、有怎样的影响力和行动力?
今天回看结构主义,总感觉开创者自带忧郁气质。自17世纪,无数学人探索事物背后的深层机制,但到20世纪50年代,这个追求断了,我们明白世界不仅由规则控制,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在机制之外却影响一切。从此,知识追求要么陷入感性的疯狂,要么试图整合规则和不确定性。结构主义是理性追求的最后一次辉煌,列维-斯特劳斯和他同代学者,如福柯、拉康、阿尔都塞,都奋发向上,却渗透着淡淡的哀愁。追求规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是最后一批人。
列维-斯特劳斯最终也没坚持科学。结构主义分析的前几步都有迹可循。第一步,根据棋盘隐喻选择二元关系作为分析单位,有结构语言学的方法;第二步,以二元关系构成乐谱,分析纵列之间的关系,得到深层结构的模型。这也比较明了,因为他眼中的纵列关系是重叠的二元关系。第三步,把从有限个案中得到的模型推向其他个案,完成转换过程。他分析了一千多个神话,也最终没把转换变成可操作方案,结果只是他能做我们不能。只有你能做,别人做不了,那不是科学,是艺术。科学家依据相同方法得出相似、或可比较的结果。艺术家和我们看到同样世界,他们创造艺术,我们只是活着。在结构分析的第三步,列维-斯特劳斯从科学走向艺术。
这有点像格尔兹的诠释;我们知道叠乌龟的规则,却让乌龟串东歪西倒、歪瓜裂枣,而格尔兹的小龟们迎风摇曳、顾盼生姿。诠释需要艺术和想象力,结构主义第三步也如此,对事物的感知和领悟重于科学程序。之后,乔姆斯基沿着结构主义的科学路径,发展转换生成语言学,有章可循,甚至可编入算法交计算机处理。
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整合科学和艺术,后人只看到他的理性和逻辑,失去了感性和疯狂,结果诠释和后现代一头栽进感官,迷失在世界之谜中。
也许,位于科学和人文之间的人类学,一不小心就生病,容易偏执一端,深陷感性、或被理性俘虏,病倒在自己的能量中,如赫尔曼·黑塞笔下苍穹中的一颗星:
苍穹中,我是一颗星,
打量着世界,鄙夷着世界,
灼烧着,燃尽自身。
我是大海,在暗夜翻腾,
哀怨着,沉重地,
扑上旧日的罪孽。
我被世界驱逐,
被骄傲造就,被骄傲欺骗,
我是国王,没有疆域。
我是沉默的激情,
在没有炉子的屋里,在没有刀剑的战场,
病倒在自己的能量中。
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科学的典范物理学也在偏执,把所有人力、物力都投入弦理论。如物理学家Lee Smolin所说: “我认为将要失败的不是某个具体理论,而是一种科学作风,它适合二十世纪中期遇到的实际问题,但对今天面临的基本问题无用。由费曼、戴森等人发展起来的粒子物理学标准模型源于一种特殊的科学作风,它不考虑基本问题而从前辈纠缠的争论中解放出来,带来物理学三十年的飞速进步。但是,之后三十年的教训是,当下的问题不再可能通过实用主义路线来解决,必须重新面对时间、空间和量子理论的基本问题 ...事情本应如此,解决不同问题需要不同研究风格。发挥已有框架的应用与搭建框架,各自需要接纳不同的思想和思想者。”
他提出忠告:“我担心的是,大家都支持一个研究方向,而冷落了所有其他有希望的方向 ... 我们应该欢迎不同的方法走进研究群体。我们研究是因为即使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答案经常在主流以外的某个方向。即使主流猜对了, 知识的进步也需要那些抱不同观点的科学家”。
偏执科学、或人文艺术的人类学家也该听听这个忠告。
4.“保护世界就是保护它的野性”
梭罗的这句话总让我疑惑什么是人的野性?列维-斯特劳斯曾花费多年时间研究人的野性思维。借助他的视野,我想,人的野性,可能就是那种清明又疯狂,严谨又迷醉的气质和精神。
这种精神是人类学走出病态的关键。今天,我们迎来了走出的契机:科学与世界文化体系相互对话,整合来自量子力学、相对论、基因表观学和神经科学的洞见与古老文化传统中意识修证、天人交感的生命实践。我期待人类学在这个过程中,扮演其人类之学的作用,整合科学与人文、感性与理性、可言说与不可言说,回归其学科创立之初的宗旨:搭建科学与人文的桥梁,理解人的整体,探讨人之为人的意味和机制。
三四十年前,列维-斯特劳斯在研究野性思维时预见了这场对话:“我们正对质的层面越来越感兴趣,而在十七、十八世纪科学只关注量。这帮助我们理解神话思维中曾被斥为荒诞无稽的东西,也引导我们相信,在生命和思维之间,不像十七世纪哲学认为的那样存在一条绝对鸿沟:在心智中发生的事,与基本生命现象本身,并无实质不同。在所有生物和人类之间,并没有不可克服的鸿沟。这样,我们将参悟到远超想象的丰富智慧。”(《神话与意义》)
他也开始触碰这种整合。在《从蜂蜜到灰烬》的最后一段,列维-斯特劳斯承认历史“不可还原的偶然性”:“结构探索必须臣服于事件的偶然性与虚幻性”。然而,给只发生一次的事件找出法则是不可能的。他提出方案:“物理过程和精神过程有相通性,应该在这两种决定论的连接点——身体上,寻找相通性。”
今天的人类学,整合博厄斯、列维-斯特劳斯、和布迪厄的基本问题,看到了人的新的整体:人既受制于生态-自然的进化规则,也创造社会文化来适应甚至微调进化机制,关键是身体。人在其中既投入, 又抽离,参与投入以理解社会文化,理性抽离以理解进化规则。
我们遭遇的困难是,人类学发展了强大而精致的内部视角和投入体验,但缺乏有效的外部视角和抽离观察。也许,混沌理论、复杂性科学和大数据科学可以给我们启发。今天的人类学,太人文,太社科,追求生命经验的鲜活与世界体系的正义,却看不到人的整体。
这很像被弦理论俘获的物理学家。弦理论的倡导者Gerard Hooft说:“我没打算称弦理论是个‘理论’,它更像个‘模型’,甚至连模型都算不上,只是一种感觉。理论需要一套指南,识别要描述的事物,确立法则计算事物的性质,并做新预测。我给你一把椅子,却告诉你椅子腿还没找到,坐垫和靠背也要等会才拿来。我到底给了你什么,还是椅子吗?”
人类学的终极问题——什么是人——就像这把没有腿、也没有坐垫和靠背的椅子 ... 这让我很焦虑,在这资本和强权的时代,我们被自己的文化和科技圈养,谁来保护人的野性、找到这把椅子?以前最聪明的人学物理,最文艺的学文学,今天最聪明的都去做最不需要原创的大数据,最文艺的在写头条,最主流的是不需要生活意义的游戏 ...
5. “在伟大的作品前痛感绝望,是快乐的绝望”
立足当代人类学的视野,带着博厄斯和布迪厄,回读列维-斯特劳斯,我经常感到木心说的:“在伟大的作品前痛感绝望,是快乐的绝望”。博厄斯让我们看到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合一;我这种从其他学科跨进人类学,布迪厄经常给我清醒的绝望、冷漠的同情:“一位神学家,改行当了社会学家,经历某种回归,又以神学家的口气说话;或者更糟,拿社会学当武器,为以前的神学观点找理由、做辩解。”
当代人类学是一场新的旅途,一场探险。回读列维-斯特劳斯,是为了走过他。我不知道最终走向哪里,只知路有三条。
首先,快乐,如施耐庵讲水浒:“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关键是别无他想。
进而,在快乐大笑中,如有所悟,甚而践行。如老子所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木心说,像样一点的理论,都是有毒的。毒在身外,看似无害,笑它名不副实或言过其实;毒上身,若有若无间,似有所悟;中毒太深,深入骨髓,所思所做,都是毒性大发。
最后,勤而行之,生命因之改变。巫师唐望说,“如果你真的明白了,一个字就足以改变人生。”
我做不到第三条,虽然,田野中我师傅也是个巫师。学人类学二十年了,我只成了“养猪专业户”,把田野变成一把猪饲料。可惜,在双鸭山海洋大学,让猪学会游泳着实不容易,就像美国谚语说的:“教猪唱歌,既浪费你的时间,也让猪很烦恼”。
每当这时候,我就不想走出列维-斯特劳斯,回读他《忧郁的热带》:“对着一块远比人类造物漂亮的矿石沉思一段时间,闻一闻水仙深处散发的清香,其中的学问多过所有书本。有时,一人一猫相互凝视,短暂,却充满耐心、宁静与相互体谅 ...”
也是这时候,我真心相信他说的,“人类在开创时才是伟大的,无论在哪个领域,第一步才有价值”,虽然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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