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
撰文 | 贾鹤鹏(康奈尔大学传播学博士候选人)
责编 | 程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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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让美国主流媒体很尴尬。几乎没有一家主流媒体支持这位大嘴巴的候选人,包括传统上偏向于共和党的《华尔街日报》和福克斯新闻网。大量媒体也都依据民意测验的结果来预言特朗普难以问鼎白宫,这让希拉里早早就在推特上祝贺自己的生日时声称“祝贺下一位美国总统的生日”。
特朗普当选后,各种揶揄美国主流媒体的评论应运而生。或者分析其顽固不化,或者批评它们坚守迂腐的政治正确性而无视民意,或者进一步升华为指责资本主义新闻业的虚伪。那么媒体到底做错了什么?特朗普的当选又会如何改变美国媒体,会让捍卫精英主义的传统媒体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么?
质疑主流媒体的声音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个是谴责其站队支持希拉里,另一点是抨击其误判舆情。但最近笔者在与《知识分子》主编、北京大学讲席教授饶毅先生交流时,他认为媒体在此事上无可指责,特朗普的确值得抨击,而媒体的预测是基于各种民调数据,而非因为自家喜好而胡乱预言。
饶先生说的很有道理,但也很有必要进一步澄清。首先,在媒体站队方面,美国的主流媒体一向是严格区分新闻与评论,评论需要体现立场而新闻要客观中立。这种划界在这一次大选中也无不同,美国主流媒体热捧希拉里的同时,对于希拉里担任国务卿期间私设服务器处理公务电子邮件的邮件门丑闻也没少报道。如果为了确保希拉里当选,它们尽可以对此轻描淡写,或者在报道中反复替希拉里伸冤。
如果说这一次大选有何不同,首先就在于如此多的媒体不支持两大候选人中的一个,包括诸多本来站队于共和党的保守派媒体。这实际上体现了美国媒体固然有党派属性,但也同样以维护社会主流价值为己任。这一点我们将在下面讨论政治正确时细说。此处仅限于指出,实际上美国主流媒体选择党派站队与维护社会主流价值并不矛盾。前者恰恰体现了媒体对自己所推崇的价值观的维系。
在维护主流价值观方面,美国主流媒体有很多表现与我们的日常理解并不相同。比如,在推崇自由民主的美国社会,媒体反而并不热衷于报道抗议示威,除非后者确实针对的是高度不合理的政策。比如,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没有得到媒体的大幅同情性报道,即使示威者实际上就在距离主流的《纽约时报》或《华盛顿邮报》办公地点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但是,在加州大学校园中出现校警用辣椒水喷射属于占领运动一部分的示威学生后,媒体对这一运动的报道骤然升级。这种报道强度的变化,并非仅仅是因为占领运动本身不是新闻,示威学生被喷射辣椒水才是新闻,更主要是因为美国主流媒体把保护弱者和捍卫自由集会权视作维护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一部分,故而在这一事件后进行了大幅度报道。在这个意义上,忽视起初的占领运动和大幅报道学生被虐待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特朗普的粉丝也经常嘲笑主流媒体依据的民调不能反映沉默的大多数(指不接受民意调查或民意调查无法反映其声音的大众),从而错误预计希拉里会以压倒性优势当选。这一指责的确反映了事实。但首先,主流媒体并不是因为民调数字才骑墙到希拉里一边,它们抵制特朗普更主要是因为后者肆无忌惮地践踏了美国主流价值观;其次,媒体在报道民意问题上,当然要依靠实证手段。无法以电话调查准确描述和预计选情,这是整个民意调查系统在社交媒体时代运转不良的错误,这个棒子不能打到媒体身上。
在特朗普选战的语境中,政治正确性被当成负面词汇甚至是体现包括主流媒体在内的精英阶层迂腐的代名词。但在美国历史上,政治正确性绝不意味着知识界祸害社会。恰恰相反,政治正确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改造社会或维护社会主流价值为己任的精英阶层推动社会进步的产物。
在美国历史上,种族歧视、性别歧视、阶级歧视以及后来的同性恋歧视无不深刻地影响着社会。在制度层面上抑制这些歧视的同时,包括媒体记者在内的许多知识分子也把话语权作为维护进步价值的工具。通过在话语层面的政治正确运动,种族、性别和性取向方面的平权固化成为精英阶层的日常意识,也广泛影响和维系了社会主流价值。大量文艺作品和新闻生产活动都在体现和强化着这种政治正确。
在这种情况下,当在大选中异军突起的特朗普对移民、宗教等问题大放厥词时,主流媒体自然要挺身而出,对特朗普阵营进行广泛和深刻的抨击。固然包括媒体记者在内的知识阶层成员大部分拥护与自己价值立场接近的民主党,但对特朗普的攻击,完全不是为了党同伐异而是为了维护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和权利平等。
当然,万事过犹不及。政治正确走到极端化的程度也会导致一些“过火的”行为,比如让一些报道题材成为相对禁忌。这并非因为这些报道会导致主流知识界不愿看到的结果,而是因为这些被报道题材的主旨经常会蕴含对特定群体的歧视色彩,如探究男性是否比女性聪明,或者检测黑人是否具有某些不爱好学习的天然禀赋。不论其结果如何,这些研究本身都将其研究对象特殊化并体现出对其的歧视,自然得不到主流媒体重视。
当然,“政治正确”的广泛深入也会让学者把自己小圈子的文化错以为是整个社会人们主动追求的价值,这方面的内容就包括对移民的宽容和对伊斯兰教污名化的反击。这些做法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从特朗普频出污蔑移民和伊斯兰教的言行仍然得到大量粉丝支持来看,无疑美国社会中有相当多成员秉持这种态度。实际上,这从另一方面说明了政治正确运动的价值。如果没有政治正确,不难想象,大量民众中根深蒂固的种族、宗教歧视就更容易显性化,并实实在在地影响弱势人群的公平机会。
特朗普胜选后,不少学者分析认为这体现了社交媒体时代草根阶层的民粹主义战胜了主流媒体体现的精英主义。就选举结果而论,这确实体现着民粹主义的崛起,而且这种民粹主义并非始于今日的美国。英国脱欧和更早的奥巴马首次大选,莫不是靠着社交媒体对普通民众的巨大动员力而赢得政治目标。
但因此得出美国主流媒体已经被民粹主义颠覆,则有些言之过早。首先,尽管民粹主义的兴起将特朗普送上了总统宝座,但这种思潮从未赢得议程设置和话语支配的权力。正如上面所讲,赢的是沉默的多数(从希拉里获得更多选票但输了更多的州导致竞选失利来看,说沉默的多数实际并不准确),这个多数只能用选票四年或两年发一次言。舆论的掌控毫无疑问仍然处于媒体精英手中。当然,正如传统的选情预测难以预计沉默的大众的选择一样,舆论的议程设置权与民众实际行为的分离也为舆论研究学者提出了新的研究议题和挑战。
其次,民粹主义兴起,选出来的仍然是精英,特朗普当选不几日就急着“视察”《纽约时报》,摆出一副讲和的态势,说明精英之间仍然做好了妥协准备。而不论是特朗普示好媒体,还是放弃追究希拉里邮件门,抑或是为任命右翼分子斯蒂芬·班农担任策略师而辩护,莫不体现出折衷和灵活的立场。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及其团队完全没有动力去代表沉默的大众来打压主流媒体,何况美国宪法所赋予的媒体自由,也是总统所不能违背的。
第三,让评论者得出主流媒体没落的很大原因是随着社交媒体和自媒体的兴起,本来还没有充分适应网站对纸媒冲击的传统媒体又面临着自媒体、信息类手机应用等的挑战,收入日渐下降。假如在整个媒体市场上,并不严格遵守甚至背弃传统媒体游戏规则(如新闻与评论分离,如精英编辑对内容把关)的自媒体一统天下,那主流媒体所维系的价值观无疑也会受到严重冲击,主流媒体也自然有被颠覆的极大可能。
然而,现在说主流媒体已经被自媒体颠覆尚为时过早。一方面,据深圳大学教授、《深圳日报》原总编辑辜晓进赴美对十余家传统大报所做的调查,以《纽约时报》为代表的大多数主流媒体现在已经挺过了自媒体最初的冲击,正在积极利用自媒体和信息应用程序等新媒体技术走向复兴,多家传统媒体的数字化收入已经超过了传统的纸媒收入。另一方面,以社交媒体为平台的自媒体和以手机应用为载体的新媒体技术在快速增长后,自身也面临瓶颈。这些新兴媒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言一些普通民意,但由于其采编实力无法与传统媒体竞争,所以这些媒体中一部分所代言的民粹声音,在总体上尚难以对主流媒体形成挑战。
而更加重要的是,即便有部分自媒体自认为代言草根,并不在乎新闻操守,但大多数自媒体仍然以传统媒体所推崇的各种规范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并在有可能的时候尽量体现这些传统规范。它们对传统媒体的冲击,最主要体现在侵蚀广告收入,但很多广告商实际上也是社会精英价值的捍卫者。很多广告商在自媒体或信息应用程序上投放广告为的是有效覆盖精准人群,对极端民粹声音则不无抵制。
总之,从特朗普当选后的示好媒体举动到广告商和新兴自媒体也在维护或追求主流价值,这莫不说明,在一个成熟的社会,方方面面的精英都有强大的动机来维系社会主流价值,传统媒体不过是其中一环。只要社会精英的主体仍然遵循着这种对主流价值的维护,民粹主义颠覆主流媒体就不过是喜欢非议后者的评论者的一个噱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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