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紫山》(孙惠芬)
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辽南乡村,堂弟怀疑自己媳妇与他一向视为人生楷模的堂兄有染,喝了农药,救治无果回了家,在他濒临死亡的两夜三天里,拥有复杂关系的三个人厮守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是最深的地狱,也是救赎前最黑的时光。屋内,恐惧、脆弱、罪恶,碾压着三颗心灵;屋外,山雨欲来,众人的眼睛时刻紧盯,一场葬礼正依照乡村仪轨,紧锣密鼓地筹备,亲戚乡邻暗怀心事,各有盘算……小说细腻描绘出时代波澜中乡村的烟火图卷,浓郁的风俗传统,人性与情感在束缚与挣脱中生死缠斗。
紫 山
孙惠芬
【续】
3 夜幕降临
夜幕降临,久旱无雨的焦躁弥漫在院子里,让人嗓子眼儿发干。
汤立生没死,这意味着不必立即打灵棚、扎纸活儿,也不必连夜做棺材、做寿衣,所以除了爱管闲事的老队长和沾了亲戚的宫桂霞留下来,大家很快就散去了。
老队长留下来,倒并不是为了问汤犁夫什么,而是要帮他谋划接下来的事情。虽然他多天来都为这件不能相信的事儿睡不着觉,但他知火候,知道此刻身外的事比心里的事更重要。他曾当了四十多年小队队长,最不怕有事儿,越有事儿神经越兴奋,在混乱的事儿里看清事儿的方向,从而将事儿的线索一条条捋清,是他的强项,所以一些年来,政治的权力没有了,他又抓住了红白喜事管事儿的权力,乡村人叫他帮忙头儿。就像此刻,他需要安排由谁去汤立生的妹妹家报信儿,由谁负责从明天开始做殡葬准备。他知道村长宫占魁和汤犁夫暗中不和,要是他以殡葬改革的名义限制操办,吹喇叭放鞭炮烧车马送盘缠一应俗规都不让搞,那么人一旦咽了气,该走怎样的程序就得提前商量。
虽然汤犁夫只是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但老队长却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电话本,表示要打电话,汤犁夫赶紧把电话移到他的面前。
当红白喜事帮忙头儿,汤家的电话老队长常用,可此刻,因为汤家的白事儿有些特殊,不知该怎么跟对方说,他短而粗的手指摁上去,有些迟疑,但最终,他还是一个个摁了出去。
其实只要通了电话,他就知道该怎么说了。他通知矿山丛矿长:“米乐矿长,俺是老队长。俺跟你讲,立生要有那一天,你不光要派人抬棺材,大解放无论如何要派过来,随时备用。”——虽然小峪沟人和汤犁夫一样反对开矿,也不喜欢丛米乐,可有大事急事用车,还是离不开他,尤其汤立生是矿山工人。他通知大岭矿粉加工厂厂长林广大:“广大老弟,听出俺是谁了吧。俺跟你讲,立生有那一天,要是矿山人手不够,你得派几个人来打下手。”——虽然林广大的矿粉厂刚刚起步,没几个人手,可他是峨上人,又是汤犁夫真正的铁哥们,责无旁贷。他还让林广大派人去岫岩通知汤立生的妹妹马上回来,去马家小卖店找马秋菊,让她抓紧时间进黄表纸、孝布和制旌的红布,要是有那一天,即使不让扎纸活,烧纸和披麻戴孝总是不能免的。
宫桂霞留下来,也不是为了做寿衣,她还年轻,不懂得这些,她只是觉得她应该留下来。她妈妈的爷爷和汤立生的爷爷是堂兄弟,虽说是远支儿,但也是一棵树上分出来的。儿子高中没考上,镇缫丝厂正招工,她求了表弟汤立生,汤立生一再说镇工业办头头是他铁哥们,后来才知道,那头头是汤犁夫铁哥们,求表弟等于求了表哥!本想等到年底儿打个人情,可才刚到八月,表哥表弟就弄出这等窝心事儿……
宫桂霞留下来,并不像老队长那样如鱼得水,表哥家的电饭锅、瓦斯罐她不会用又不知问谁,家里两个女人,一个门里门外嘟嘟囔囔,一个坐在炕沿两眼发直,她踟蹰了好一会儿,才按着自己的习惯在灶坑里忙活起来。她先是掏了锅底灰,到院外拿一捆引火草,再依次揭开东西两面灶台上的锅盖。
要不是疯玉凤蹲下来帮她烧火,让她一锅米粥一锅白菜炖粉条双管齐下,这顿简单的饭菜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
饭菜做好,宫桂霞又犯难了:表哥表弟本来是两家人,往哪个屋里端?
显然不能端到西屋!当着临死的人,没人能吃下饭,再说让不能吃饭的汤立生看别人吃饭,也太残酷了。可端到东屋,弟媳妇上堂哥屋里吃饭,宫桂霞心里别扭又难受,就像看到汤犁夫把车引到峨上那一刻的别扭和难受——其实比那一刻还要难受:那一刻,是你知道可怜的汤立生不得不在生命最后时光,眼睁睁看着堂哥和老婆晃在眼皮底下;现在,是你知道可怜的汤立生不但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一块儿,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背着自己!而她,汤立生的表姐,却要做他们的帮凶……
不知道老队长是不是也想起什么,当宫桂霞把饭菜端到东屋桌上,表示要走时,他立即以跟她做伴为由撤了出去。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5-2《收获》)
孙惠芬
1961年出生辽南农村。曾当过农民、工人、文化馆创作员、编辑、专业作家。出版孙惠芬中短篇小说文集七卷,长篇小说七部,童话一部。曾获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中国女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部分作品介译英语、法语、蒙语、日语等文字。现居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