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多样性看上去有一点sublime,这个概念中文译成“崇高”,这是让人觉得无可奈何的一个误译。Sublime不是崇不崇高的意思,因为崇高带着一种道德评判,而sublime就是让你觉得多、大,让你受不了,让你觉得震撼。什么叫sublime?就像自然界的雷霆万钧,吓得原始人认为这上边肯定是有个神,让人膜拜它。自然的力量就是sublime,一场暴风雨、一场海啸、地震。Sublime带有一种恐怖的东西,而这种恐怖一方面让你觉得压垮了、陷于崩溃了,另一方面又让你觉得这是一种形式、启示、美。这个美不是像资产阶级意义上的美,比如回到家里,壁炉升起来,坐在沙发上,拖鞋都烤暖和了,喝着酒,看着壁画,然后觉得自己生活很不错。还有法律保护,私有产权,就是觉得这个日子真是自得其乐的享受型的美。相对于这种美,sublime更像是巴黎圣母院书中写到的流民起义、暴动、一帮乞丐攻打巴黎圣母院,那种场面,然后一个丑陋的钟楼敲钟人拼命要把乞丐击退,但这又是基于一种误解,乞丐是要来救爱斯梅拉达的,可是敲钟人以为他们是来抢她的。所以他一个人拼命死打,死伤无数。而国王的军队真是来抓吉普赛女郎,要把她绞死的,但卡西莫多却以为援军到了,于是“啊……”地欢呼,特别高兴。整个的混乱、误解、反讽、错误,加上各方力量的盲目行动,彼此之间乱七八糟、一片混乱,在这里边看任何一个局部都会发现是混乱的。但是整个看像是什么呢?这其实是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所有的电影版——如果你们去看所有关于巴黎圣母院的电影,都把后半部分的乞丐攻打圣母院的画面大拍特拍,这在电影史的视觉效果上就是一个奇观。
这种场面就叫sublime,它根本不是美,不是像威尼斯、佛罗伦萨这类很美的城市,它是一片混乱,但是它的多样性,这种恐怖、混乱、能量被写成了一种狂欢节。狂欢节就是你表面看它没有任何的秩序,但整体来说它又是有条不紊的。所以狂欢节是混乱和秩序的一个矛盾体,而从巴黎圣母院看下来的巴黎也是这样的一个矛盾体。这背后的因素,第一个是大众,是芸芸众生。它既是一种肯定的力量,因为是这样的大众攻打巴黎圣母院,而国王在巴士底狱决定要不要镇压(当然是毫不犹豫地要镇压)。十五世纪时国王在巴士底狱说:我们要镇压民众,不许这些老百姓造反,我们要维护中央政府的权威、王朝的权威。“朕即法律”,这是路易十四的一句名言。而读的人却是在1831年读,法国大革命中攻打巴士底狱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所有的读者在读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解释就知道雨果在写什么。那个时候的国王以为民众是可以打下去的,可是今天国王已经被砍头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很简单地讲,巴黎圣母院的时间性是说,站在法国大革命以后去写法国大革命以前的事。在十五世纪时,面对的那种sublime thing, 那种崇高的、混乱的、不可预料的未来,在读者阅读的是过去,是一个已经经历过的过去。雨果并没有凭一种很简单的角度,比如站在自由主义这边,站在中产阶级这边,站在市民社会这边去做一个评判,那样的评判就很没有意思。他是把大众的近代化革命所带来的过程理解为一场狂欢节意义上的呈现。这既是一种英雄的、史诗般的人,包括像卡西莫多这样的人,他是被侮辱的受害者,出于底层边缘。这个人要获得自己的生命,要自己尊严和自由,而另一方面这又是一场让人非常遗憾的庸俗化、负面意义上的大众化、趣味的堕落和价值的混乱,所以是一个矛盾体。因此,浪漫派的作家在这里不是做政治意义上的判断,而是带有一种诗意的,戏剧性的艺术意义,把所有一切包括进来,尽收眼底,并给它赋予一个完美的故事,一个爱情故事。爱与死、爱与恨、美与丑,变与不变,这一切的问题有一个所谓的“coherence”,即它是一个井井有条的故事,但故事下面的质料、内容却是高度混杂的东西。人的意识,面对这样的现实,并不是要把它梳理成一些简单的教条,比如要知识进步,反对复辟,或者说支持发展,反对贫困等等,而是说这一切都带有一种怜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