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乃|文
“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神仙似的林妹妹和没鼻子的伏地魔又作了一对儿。”
2017年3月7日“伏黛”新浪微博超级话题开通后,短短一个月内,曾分别跃居动漫与读书榜TOP1;新浪“伏黛”cp主页君”拥有粉丝1.7万有余;前不久入选搜狗输入法“今日热词”,之后又上了某卫视的新闻,它们已有自己的周边,也吸引了coser(即角色扮演者)的目光。按二次元圈内粉丝的说法,“伏黛”不愧为“拉郎界的扛把子”。
所谓“拉郎cp”,即粉丝以“拉郎配”的方式将原本不在作品官方意图之内的、通常是不同作品内人物以恋爱配对方式创建的组合,cp粉可能曾是其中任一人物的老粉丝,也可能是单纯为某对组合的“奇特”“有趣”而吸引从而逐渐了解、并喜欢上人物的新粉。
除了伏地魔×林黛玉的组合,大量类似的拉郎cp视频在某知名弹幕网站上的播放量均能逾万甚至10万+,为观看者津津乐道:如瑟兰迪尔×皇阿玛,黑寡妇×白素贞,国王(《铁面人》路易十四)×探花(《小李飞刀》李寻欢),更有甚者如陈佩斯×李佩斯,等等。
其实,十年以前的网络上已不难搜索到类似“越前龙马×灰原哀”这样的拉郎cp组合,不过中文世界最新一波的拉郎热与弹幕网站的兴起息息相关,而其中同人视频的制作成为新cp广为接受的最大推手——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组合,没有“剪刀手”(即视频剪辑者)们剪不出的脑洞。
当然,这就自然面临“原著粉”们的质疑。以“伏黛”为例,同人视频的跟帖中不时会有人诘问:你们这样糟践林妹妹,真的好吗?
二十年前,美国媒介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亨利·詹金斯曾尝试回答这个问题——具有学者和《星际迷航》的资深粉丝双重身份的詹金斯有感学界及主流社会对“粉丝”群体刻板印象描述下的偏颇,在其代表性著作《文本盗猎者》中为这一群体建立起了新形象。他认同米歇尔·德塞杜的说法,即“主动的阅读”是一场在文本内掠走让自己有快感的东西的“盗猎”行为,是读者和作者针对文本阐释话语权而展开的一场争夺战。
詹金斯引用巴赫金的“众声喧哗”理论指出,从根本上说,作者与读者皆是文化词汇的盗猎者——文学就是在特定语境中将词汇们具体化的一种斗争,而作家们负责编排、挪用以引发或擦除词汇们的原义。
与此同时,作者无法阻止读者在复杂的文化网络里联想、诠释这个词汇。在詹金斯眼里,同人重述作品的核心乐趣在于“看着熟悉的影响从原先的语境和固定的意义选择上解脱出来”,从某种角度而言,即抵抗了官方(文本作者,以及制片与宣传单位)对文本的权威解释,改变了读者的被动和沉默地位,其背后蕴藏着的是动摇与挑战社会文化权力与固定型构的能量——这并非夸张,如果我们能想起布迪厄关于文学场域运作的规律总结,便明白某一社会中获得文化权威(比如统治集团与权威学术机构)认可、赋予的象征资本的作品在该社会中足以形成的深刻影响——即使是无法成为市场占有率最高的文学,它们及所承担的创作理念也会成为该社会文化理念中最难以动摇的、“必须尊敬”的部分。
作为目前同人改写中最无厘头的呈现,“拉郎”创作可能是诸多同人重述中最容易挑动接受体制内文化权威训练及规则的人们神经的一种(虽然初看之下未必在政治上最激进)——任何对中国古典审美有所了解的读者都或多或少地能心领神会“林黛玉”在中国文化大观世界中所凝结的意义,当她被安排给一个容貌、人品皆低劣到让人不忍直视的“怪物”(还是一部中外学界对其是否能算“严肃文学”都尚存争议的、带着显著畅销小说特质的西方作品中的“怪物”)时,许多人第一反应是“亵渎”也就不为可怪了。
然而接下来,事情发生了变化。许多人在观看同人视频、阅读同人小说后,大呼“有毒、已入坑”,从原著粉几无障碍地成为了这对cp的粉丝(譬如有着十多年《红楼梦》阅读史,获赠数个脂本,并将在出行火车上看《哈利·波特》当作爱好的笔者)。在“伏黛”的粉丝社交群中,相当一部分人大学在读或已毕业工作,并对两部作品有着不错的熟悉程度和由衷的热爱。从粉丝们产出的小说特别是画作质量来看,其中部分已有了相当专业的水准,“是人们眼中……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的人”(詹金斯语)。
而视频的制作者更是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特别是“伏地魔”虽系《哈利·波特》故事的重要人物,却没有太多的出场戏份,如何在有限的画面中挑选出视频制作可用的内容、再拼贴剪辑为一个全新的故事,成为不小的考验——《文本盗猎者》曾为我们介绍了旧录像机时代粉丝剪辑师们的艰难剪辑过程,如今专门且易得的剪辑新工具大大便利了他们的工作,但正如上世纪志愿开班授课的同人艺术家们所强调的“你必须了解你自己的反应速度还有你自己的机器。如果你的机器有四秒的倒回,你必须首先适应这一点”,新工具有新工具的特性,粉丝剪辑者们无不需要从头学起。
然而,除了部分依赖空镜头素材、长镜头“内部剪辑”(原视频中已有的剪辑)及简单调色和视线匹配等方式串连画面的新手外,在几个“伏黛”同人播放率较高的视频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较为娴熟的技巧,对口型、踩点配合视频情感节奏,以及制造出停格、闪回、高速重复等等视觉效果。足可想见,这需要这些“并非无事可做”的剪辑者们带着怎样的制作热情和对相关影视作品的熟悉程度去完成一个故事的重述(尤其是人物出场不多、而其他剪辑者已使用过相同画面多次的情况下讲述不同的故事)。
前文我们说到“拉郎粉”对文本现有的权威解释形成了显著挑战,为文本注入了新的解释可能,在同人视频的制作商这点体现得最为直观而丰富——至少一半的“伏黛”视频都会涉及对罗琳的波特世界的全新解释,同人作品往往热衷于挖掘原作中表现不足的人物,这些新故事的编写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同人作者本人的世界体验。在《(伏黛vs德哈)天地难容》中,视频作者甚至构造了一个时空穿越双线交织的死循环,不过由于时长和技术的限制,作者不得不在评论区花了较多笔墨解释这个复杂的故事以帮助“看过一遍后觉得智商不够用”的观众们理解剧情。这些涉及世界观架构的作品无疑会对传统读者的阅读体验带来冲击,是否接受“新的可能”考验的不单是个体,很可能也是某一社会文化的弹性与包容程度。
另一方面,这种文化挑战也体现在文本网络的交织与拓展上。以“伏黛”最热门的视频《第三年的见异思迁》为例,除了技巧上的娴熟带来的直观愉悦外,其中涉及了多个文化梗,大致可分为三个层面:一是《红楼梦》和《哈利波特》两部原著中的具体设计,如“宝玉作诗赛文的不济”“伏地魔的七个魂器”;二是平行时空的文化辐射,如“撒谎的匹诺曹长鼻子”“双双坠崖的一对(哈利和伏地魔的这一坠落本来就带有对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坠落瀑布情节的致敬意味)”;三是超次元梗,如吐槽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前世今生的报恩情结”、耽美文化自嘲、以及《第三年的见异思迁》这首歌本身的符号意味——二次元粉丝公认的“真cp必经之曲”。
我们可以理解,当对原著较为熟悉的观众看到视频故事中两部著作情节的联动,如“贝姑娘”梗的巧妙设计(林黛玉曾对宝玉说过“宝姑娘”“贝姑娘”的醋话,而伏地魔恰巧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贝拉)时,其从中获得的欣快感;这些梗的一一识破,其实是对“粉丝资格”、整个二次元族群甚至潜在的新一代中产阶级文化身份的某种鉴定与认可。
同样的,在同人小说中,吸血鬼文化、民国背景、花吐梗、或者《红楼梦》章回体和语言风格的模仿书写重构的故事空间也是对该族群粉丝文化身份的一次次筛选和重组。如同詹金斯分析《星际迷航》粉丝时所说的,“并非所有粉丝都能在品读时立刻作出所有相应的联系解读,但是多数粉丝都能在非单一的阐释语境下解读。”同人小说和视频指涉的是“一个巨大的文本间网络”,“伏黛”绝不只是“伏黛”,如果仅将其视为《红楼梦》和《哈利·波特》的粉丝作品,将导致我们对文本包容的复杂阐释空间的无视,而这多重的阐释空间恰恰是粉丝们的乐趣所在。
与此同时,这个文本间网络还在不断扩大,一方面是因为随着圈子的扩大,更多优秀的剪辑者和画手会被吸引至此,他们会带来更多层的、新鲜的解读空间;另一方面,任何一部同人作品都将成为这个网络的新节点,新加入的文本将共享这些已有文本的土壤,就像许多写手在“九州”大陆上不断添砖加瓦、互为援引一样,而这些新梗也会成为粉丝们辨明身份、会心一笑甚至召唤潜在成员的基点。
事实上,以笔者体验而言,作为“伏黛”的粉丝和作为多年的“宝黛粉”并不相冲突,二次元粉丝圈已经有着较为成熟的圈内规则,他们的自我约束意识超出许多“普通网民”,群内讨论中几乎没有一天不涉及社群的自我规范话题。作为“学术粉丝”(借用《文本盗猎者》译者郑熙青的自谓),我但愿这篇“参与式的民族志评论文”能够为减轻大众对二次元粉丝的刻板印象起到一点作用,在对这些社群作法兰克福式的文化批判之后,注意到粉丝群体的游牧特性和对原文本保持足够的尊重与了解。要知道,“实际永远比我们的虚构理论模式所能呈现的更复杂和多样化”。
本期编辑 彭炜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