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笋的破土必然是从一声呐喊开始的。几场春雨过后,在绿意初绽的山头,一个埋藏在地底的生命再也不甘束缚,大喊一声。这强有力的呐喊沿着地底的竹根传到地面,再沿着山底山腰一直传到山巅,初醒的大地为之震颤。就像壁画《创世纪》里的上帝自沉睡中醒来,翻转身体一声呐喊,于是宇宙初始山崩地裂。春笋的力量势不可挡,没有任何一片硬土、一块岩石可以阻止这争先恐后的生命。
竹林遭冻曾枯死,春笋连年再发生。
天与岁寒终倔强,泽分淇澳转敷荣。
狂鞭已逐草侵径,疏影长随月到楹。
嵇阮欲来从我余,开门一笑亦逢迎。
一如苏辙笔下的《林笋》,春笋顽强的生命力令人惊叹,恶劣的生存环境没有摧毁它的形体,而是造就了它不屈不挠的意志。
刚钻出土的笋尖像小黄鸡尖尖硬硬的嘴,似乎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去探寻这个世界。等它们长得像地上林立的小宝塔时,由黄变绿的笋尖下一丝不苟地包裹着严严实实的笋壳。褐色的笋壳着有深色斑点,外面覆着一层茸茸细毛,像是一件加厚加绒的贴身呢子衣。正是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保护着稚嫩的笋芽在地底下安然无恙地度过凛冽的寒冬。直至守护的使命完成,护花使者才随之一层层剥落,化作春泥。
人们常说“砍竹需等七月半,采笋要到立夏边”。毛竹的出笋期可从2月上旬持续到5月,有经验的村民往往会将春笋中难以成竹的老弱病残全部采挖,只留下那些个子壮硕身强体健的养育成竹,以繁衍子孙传承香火。偶尔漏掉几个身体孱弱的,到冬天便会发现它们夭折腐烂的身影。
一想到挖笋,我就觉得有一场连绵的春雨,在心里下了许多年依然没有消停。
春雨潇潇,幽幽竹林烟雾迷蒙,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氤氲水汽,平时稀疏的竹林此刻已是云深不知处。青苍的竹干上蜿蜒流下水滴,仿若伊人的泪痕,更显竹林幽暗凄迷,令人恐惧暗生。而且又常听老人说有一种山鬼,披长发穿白衣,一边“叩叩叩”地敲击竹子,一边凄厉地号叫,呼啸着从一座山穿行到另一座山。我的大脑顿时塞满了面目可怖的鬼怪,一颗心总是高高悬起,紧随大人其后,寸步不离。有那么一刻,鸟儿的一声啼鸣,或是细长的竹叶掉落一两个雨点时的滴答声,也令我惊心。直到出了林子才长舒一口气,回望竹海雾海,不知今夕何夕。
从半山云雨里回到现实的家中,第一重要的事就是挑选上等的春笋来饱餐一顿。据说春笋有“利九窍、通血脉、化痰涎、消食胀”等诸多功效,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它足够美味。
李渔在《闲情偶记》里称春笋是“至鲜至美之物”、“蔬食中第一品”,但其实挑选春笋是很有讲究的。剥开笋壳,如果你看到的笋玉体白皙、丰腴肥硕、笋节紧密,那便是上品了,而皮肤发黄发绿,笋节稀疏的则是次品。
春笋的做法实在是不胜枚举,但农村食材匮乏,没有那么多花哨的做法,其中最美味的当属腊肉炖笋片。厚切腊肉,笋切片,再放几片生姜八角,大火炖之。还未进家门,远远地就闻到了一种属于炊烟,属于俗世的的浓香,引得饥肠辘辘的我们口水吞上咽下。有时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夹几筷子,猛吹几口便迫不及待放进嘴里,那一阵香就烫在舌尖上,融化到心里。
笋因为吸收了肉汤的精华,清脆可口新鲜肥美;炖得糯烂的腊肉,因为在晒干的过程中丢失了一部分水分,因而使得肉质有一种微微粘牙的黏性。但又因沾染了笋的小清新肥而不腻,唇齿留香。只要想到美味的晚餐,一个下午都流溢着幸福和喜悦,难怪古人要“一心咒笋莫成竹”了。
除了挑选几个留着吃,其余采挖的笋全都拿来烘制笋干。笋干也就是“笋脯”,是佐菜的无上妙品。不过它的美味背后,则是烘制笋干费时费力的艰辛。挖回的笋须先煮熟,接着放到清水中浸泡几日,泡软后放在厚重的石块下榨干水分,最后才能上篮烘烤。烘烤是最辛苦的一道工序,正如袁枚所记载的“须昼夜环看,稍火不旺则溲矣”。但火太旺了也容易烘焦,颜色不好卖不出好价钱。每年春季那一个多月,便是村里人最繁忙劳累的时候。白天是无穷无尽的农活,晚上则要坐在炉火边烘烤笋干,夜不能寐。早晨从烘房里出来的人,无一例外地面容憔悴,满眼血丝。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烘制笋干的时候,那些基因优良的幸存者则在恣意生长。“清明一尺,谷雨一丈”,在清明和谷雨这两个生长旺期,春笋正以“一夜千尺”的惊人速度生长着,只需要一个多月,就可以完成从破土到成竹的华丽蜕变,据说是世界上生长速度最快的植物。虽然我没有一双地耳,但每到这个季节,都似乎能清晰地听到整座山都是“咔嚓咔嚓”生命拔节的声音。
当第一片忠诚的笋衣脱落,第一条绿枝伸展,第一片绿叶如细长的眼睛般张开,一片郁郁葱葱,直耸云天的新竹很快就要长成了。
图、文:生如夏花,投稿作品
编辑: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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