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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道》之父再造《非凡任务》:为段奕宏改戏,祖峰像刘青云,差点打发掉黄轩 | 深度特稿

虹膜  · 公众号  · 电影  · 2017-04-02 21:04

正文

卧底警匪电影《非凡任务》正在热映中,今天推送一篇来自芭莎电影组的精彩文章,帮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麦兆辉、庄文强、潘耀明这组香港铁三角。


策划:时尚芭莎电影组

摄影:栗子

文字:李冰清


原文将刊登于《时尚芭莎》5月下。


庄文强:忧伤是创作的原动力


“写字是最便宜的事,不花一点钱的。”


见我一愣,庄文强哈哈一笑。“别人说不行就一定存在什么问题,那就再来。开机了再改是很浪费的。”于他,这种反复之间不存在挫折感。“如果有,你就不应该从事电影行业。


剧本很重要,但它只是一个起点,用镜头说故事和用文字说故事完全是两回事。我一开始进入这行就习惯了,每一个专业的编剧最终都要为导演服务。”


庄文强


《非凡任务》定稿前有过六个故事。第一稿,卧底的任务是在帮会里尽可能高升,结果他成了老大,然后怎么办?


第二稿有一些不同的分岔,卧底终于接近大老板的时候,才发现之前帮派里最大的对手都是自己人,为了捧他上去,他们牺牲了自己。


还有一个版本是女人的视角,男友意外死亡,她觉得其中有蹊跷,才发现男友是毒贩。此时她已经被人盯上,她以为那也是个毒贩,未料是个警察。


“还有一些我都忘了。这几个故事太过虚幻,我们觉得应该往‘实’里走一点,于是重新设立人物关系和背景。”


《无间道》(2002)


他担任编剧的《无间道》系列,以及兼任导演和编剧的《窃听风云》系列已经是香港里程碑式的作品,情节错综复杂,人与人之间总有深不见底的暗流在汹涌,但这一次,他和团队都想强调制作性,突出动作和视觉,“就是打一记直拳,没什么花架子。”他写的好几稿都不过60多页纸,“我在脑袋里走一遍,应该有130到140分钟的长度。”


《窃听风云》(2009)


庄文强花了几天的时间和所有的演员讲述了角色的前世今生,“挪去了复杂的结构,在故事已经发生的前提下,人性的表现空间就有更大的平台。”


段奕宏的角色本来设定为某地首富,精通文理,擅长中医,“我们在资料里看到,许多金三角的毒贩都有自己的政治理想,需要资金去支持自己的政治或者军事集团。”


见到段奕宏本人后,庄文强减弱了角色的知识分子气质,希望更凸显一种威慑力。“段奕宏的表演很多变,他让人物的危险性呈现在不稳定里,你根本不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庄文强希望他抓紧一个核心,“他为去世的妻子打理贩毒生意,那是他对老婆的爱,他一听就明白。”


段奕宏


他觉得祖峰和刘青云的感觉很像。和黄轩说戏的时候,他发现祖峰不知何时也默默坐在一边听,只是一言不发。“他听完故事,就说找到了角色的落脚点。”这让庄文强很意外,“我很少看到这种类型的内地演员,不为追求表现,也不讨论剧情,只是寻找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动机。”


黄轩原本不是他的目标人选。他趁上海电影节期间与许多年轻演员轮轴见面,大多是生猛肌肉款。时间紧凑,他连早餐也安排出去,别人不选这个时段,习惯早起的黄轩来了。


“我一看,他根本是个文艺小生,怎么可能演这部戏?于是就打定主意随便聊聊,客客气气打发掉这半小时。”他没想到黄轩会说起自己的过去,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黑洞。


黄轩


“我们一直贯彻一个原则,越压抑才会越澎湃,拍哭戏,重点是他如何忍住眼泪,拍杀人,最重要的是那一瞬他在想什么。黄轩让我看到了他内里更丰富的东西,他有野性的一面。”


兜兜转转一圈,他觉得黄轩只要在体格上再练得壮一些就是最佳人选,“不是要他浑身肌肉,而是走路得像个黑道。”


在别人眼里,庄文强是香港的金牌编剧,但每一个剧本的开头,他都全无信心,“每次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就会觉得死了,怎么办。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第一个观众,如果你对自己足够诚实,就会对自己充满厌恶。”


庄文强


他常常质问自己,又写这个,怎么还在写这个呢?唯一让自己一步步继续前行的动力,是找到“非说不可”的动力。“如果这个故事真的值得讲,前面哪怕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一个无法预料的悲剧,你都愿意走下去,哪怕看看也好,反正写字不需要成本。”


他的电脑里存了一堆剧本,想到就写,不会理会是否有人投拍,又是否能通过审查。对过去的作品,他又有一种强大的自信,“它们大都很复杂,环环相扣,没人解得开关键的那个‘扣’——真的解开,故事就崩塌了。”


在电影行业流连忘返这些年,某种程度也是贪图热闹的集体生活,“喜欢孤独我就去写小说了,相信也有那个毅力,但我太喜欢片场了,明明全是假的,可人人都当真。”


麦兆辉、庄文强


电影是团队的成果,当然有许多需要个体妥协的地方,“我有自信把我想表达的东西编入故事里。我的脑袋是独立的,没人拿得走。”


长期伏案不仅是对脑力的挑战,也是对体力的折磨。他长期受到忧郁症的困扰,去年参加英国的电影节时,持续阴冷沉郁的天气让他的病情加重,幸而可以用跑步来缓解。


他跑步的初衷是为了能戴上耳机独处,有一个更纯粹的空间欣赏音乐,“不是让音乐成为背景,而是每一种乐器都能清楚的那种专注。”孩子出生后,他没办法继续在客厅里把喜欢的音乐放到震天响,“我喜欢工业噪音,后来又听后摇滚,贝斯一上就地动天摇。”


英国后朋乐队Joy Division


跑步让他的健康渐渐稳定,还让他戒了烟。如今家庭美满,作息无比健康,他却生出另一种担心,“整个人乐观起来,对创作不好。你需要保留一个忧郁的角落。”小时候他喜欢后朋克,一张Joy Division唱片买回家半年就听坏,妈妈曾不解地问他,为什么总是要把家里搞得像灵堂。


“我喜欢那种低调美学和忧伤。其实忧伤是创作人的原动力,因为忧伤你才能看到这个世界的美,而重新排列组合那些美,它就变成了你的作品,你的表达。”


麦兆辉:“向自己提问是个好习惯”


麦兆辉和我说了一个真实的卧底故事。


为了调查盘踞在某个海鲜市场里收保护费的黑社会,那个卧底常年潜伏在那里,几年后帮派被一网打尽,卧底恢复了警察的身份。


三个月后,市场附近发生了一起银行抢劫案,劫犯被捕,那个警察也在其中。法官问他为什么会参加,他说,我不知道,以前的兄弟打电话来,说要一个人帮忙开车,我就去了。


不假思索,毫不犹豫。他还以为当警察是假,当卧底才是真。


麦兆辉的父亲和哥哥都是警察,他自小就住在警察宿舍,看到有些人克己奉公,有些人只念着私心己欲,制服之下,都只是凡胎肉体。那时他就听说过一些卧底的故事,他们付出了极大的心力和时间,但回到警察局后,多半没什么作为,“有些人默默就不见了。”


麦兆辉


家人们都以为他也会成为一个警察,未料他去念了香港演艺学院的演员专业,每天看莎士比亚。他成了导演后,拍的电影大部分都与警察有关,金像奖最佳导演拿了两次,金马奖也捧了一座。


“我一直还在寻找不同的故事。如果说它们有什么共性,那一定有关正义,那是一种信仰。”信仰很抽象,有关大是大非,在时间漫长的磨损下,在环境无法觉察的改变下,又有多少人能坚守?“拥有信仰的人始终与众不同,他们的为人处世方式不一样。”



这一次的《非凡任务》仍然遵循这一母题。相较于情节,他更侧重讨论一个人的动机,他始终记得学校里反复研究的内容,如何从两个人站立位置这样的微妙暗示出发,延展出一个又一个故事来。


“镜头里最重要的就是人物的关系,即使是那些没有说出来的,也应该让人一目了然。”镜头的表现方式可以保守也可以夸张,“最重要的是,里面所包含的信息是否足够准确。”



选演员的时候,他特别在意对方是否能够打开自己,“就是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有些人是封闭的,他们其实演不了戏,只能给你一个形象。”


黄轩、段奕宏和祖峰都是他之前从未合作过的大陆演员,这种陌生感反而让他有更直观的感受。“见演员之前,我会刻意不去看他们过去的作品。剧本里还有许多人物拓展的深度和空间,我更喜欢和演员一起往里钻。”


他的方法是创造出一个人物,那个人因为一些原因站在了故事的起点,在他性格的推动下,故事走向后来的结局,“而不是设定好情节,谁演都一样。”他和梁朝伟、刘青云分别合作了好几部作品,他们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让角色呈现出更丰富的层次。


梁朝伟《听风者》(2012)


“有的时候我和梁朝伟说,这句台词不要这样讲,和角色的感觉不一样,他会说不可以,然后用我们都能接受的方法演出来。刘青云就不同,我说一个效果,他可以演出和我想象完全一致的感觉来。他会觉得,有些地方是导演的要求,他可以先跳开自己的理解,给导演一个结果。”


不管演员采用哪一种方式,他都不会去说服对方,“只要没有离开戏本身,怎么演都可以。”他欣赏段奕宏的容量,“你可以扔给他很多信息,他真的可以把它们全部演出来。”


有几个镜头段奕宏没有台词,麦兆辉告诉他,要想象他饰演的“老鹰”对死去的太太的感情,“他演出来的效果非常感人。他用不安感来推动自己前进,很多时候,没有开拍之前他会不停提问题,然后觉得自己演不了,但这种不确定就成了让他成长为角色本人的力量。”



《非凡任务》是否会和《无间道》、《窃听风云》一样渐渐发展为系列,麦兆辉并不确定。这是他第一次拍内地警察的故事,尽可能简化故事的结构,也是想考虑得更周全,降低犯错的概率。


《无间道》三部曲中他个人最偏爱第二部前传,“第一部是人和人的故事,第二部是人和时代的故事,第三部是人和自己的故事。这个圈放大又缩小,从结局又回到开头,可惜第三部拍得太快,不够仔细,很多东西没有说清楚。”


麦兆辉、庄文强


都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十全十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好莱坞也一样,什么都很贵,还要交各种税。在种种局限里还能拍出自己想拍的戏,这永远是我的推动力。


”很多年轻的导演都问过他,为什么《窃听风云》这样的合拍片,麦兆辉和庄文强都可以做到三部曲?“他们以为,提出问题就意味着存在问题,但如果你已经假设它不能够被解决,就已经钻进了死胡同。好的导演会从善意的角度提出问题,不一定需要答案,但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窃听风云》(2009)


比起十年前,他现在更关心未来年轻人的路会怎么走,“我希望了解他们的状态,他们面临的困境,也一直努力和他们合作。很多人说看不见未来,感到迷惘,那就多和年轻人交谈,多给他们一些希望,他们就是未来。”


偶然他也会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但他坚信“往前看”才是唯一的办法,曾经的作品无论拥有多好的口碑和票房,都不代表创作新作品时可以满怀信心。“当然会积累下不同的经验,但每一次都是重生,每一次都会有无数的疑问。常常问自己问题是个好习惯。”



潘耀明:金牌摄影,新手导演


《非凡任务》是潘耀明第一部真正意义上执导的作品。作为香港新一代摄影师中最优秀的代表之一,他曾连续三年获得香港金像奖最佳摄影的提名,并以《听风者》拿下了第32届的奖项。


担任摄影指导时期,他已经把自己的角色拓展到更广泛的角度上,“我本身对电影是有一点追求的。”从剧本的构架、演员的选择到影片风格的走向,他都有自己的建议,常常遇到临场演员有不同的调整等实际问题,他也有自己的应对,“我不一定对,但我愿意分享想法。”


2013年下半年,投资方希望他们拍一个内地警察的故事,也就是后来的《非凡任务》。环顾这个团队,导演有麦兆辉,编剧有庄文强,潘耀明觉得恰是时机,可以试把手当导演。



早年刚听闻彼此的名字时,麦兆辉是副导演,庄文强是助理编剧,潘耀明还是个小摄影师,算是识于微时。差不多十年后他们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合作,除了《听风者》之外,他们三人还搭档过《窃听风云》三部曲。


这些年来,大家都深知创意的主观性,偶有争执,但大方向上总能趋于统一,“我们很有默契,好像手和脚一样,不存在意见不合”。


虽然项目最初只有一个粗略的大方向,但从香港人的角度来拍一个内地卧底警察,陌生感和挑战之外,他们感觉到其中未知的空间。“人物关系太复杂,观众关注的角度可能会和你的初衷产生很大的差异,故事本身简明清晰,就更能够把我们想表达的东西最大化。”


潘耀明


其中的核心内容之一是尊重,“我希望有电影的幻想感,但同时保持故事和人物的真实感。”在资料收集阶段,他们关注的细节细微到内地警察的走路姿势,“这些都不能随便。”


剧情需要警察亲身试毒,这样的情节有些敏感,“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我们在框架里尽可能把内容扩展得更丰富,而不能干脆绕开。没有绝对的创作自由,比方说,300万拍出的电影一定比一个亿的投入差吗?这是一个原理。”


从《无间道》到《湄公河行动》,“卧底”已经算不上绝对新鲜的切入角度,但即使是同样的题材,也有不同的承载。


《湄公河行动》(2016)


“这个职业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包袱,每一天每一件事,关系的可能都是生命和国家的安全,他们用肉身甚至是苦难去建立信任,然后又要面对自身的情感挣扎。”他想在电影里进一步放大“人与人的关系”,想讨论在生死边缘舔着刀刃生活的卧底们,又如何化解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


主角黄轩形象上更接近一个文弱书生,和警察身份的外在落差,让他的“卧底”身份更具说服力,“大家的第一感觉都是意外,不会对他起防备心。”


潘耀明和黄轩都很内向,并不擅长主动向他人表达自己,“信任感对我们都很重要。挑选演员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在和一个真实的人物在对话,他没有盖着一层皮,非常坦诚和直接,这让我看到他内里的力量。”



黄轩有他的不自信,动作戏是他之前未曾涉及到的领域,每天到了拍摄现场,他就找潘耀明慢慢聊。“他有很多疑惑,我会告诉他我们的理解,我们需要的那个点在哪里,节奏是讲故事最重要的一环,瞬间表现到位才能让观众看到。”


他把黄轩形容为“一枚炸弹”,“点着他就会爆炸。因为他没有演过相似的角色,才会有现在的效果。”


有一场吸毒的戏,剧本里只有简单的几行字,但潘耀明期待黄轩在那一瞬间可以借由挣扎的痛苦带来力量的爆发,黄轩几乎崩溃。“他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汲取到那种力量,观众能感受到深度,如果演员只是凭演技去想象,不会有那么强烈的真实感。”



潘耀明很喜欢《末代皇帝》的摄影师Vittorio Storaro,也欣赏《杀死比尔》极具风格化的镜头表现,但比起镜头的冲击力和震撼感,他更在意让观众感同身受地投入——“不故意卖弄”是他一直以来遵循的原则。“就个人风格而言,我以往也没有固定的模式,而是随不同的作品慢慢找到不同的表达方式。


《杀死比尔》(2003)


《非凡任务》的节奏上是慢慢递上去的,我很清楚故事到哪一个层面观众能够投入到哪一个程度,他们是否和创作者之间产生了互动的沟通,是否能接受或者说包容我们的处理方式,这些才是更重要的。”


从摄影指导转变为导演,潘耀明的角色从“提建议”变成了“下决定”的人。“从创作、文字、画面、声音、剪辑到演员安排等等都要控制,而且最起码要让演员明白我要表达什么。对我来说,这跨出了很大一步。”这也成就了他人生另一件有意义的事,身在电影行业,追求新的精彩始终是前进的原动力。


相比更高更成熟的方式,他更愿意从小处去学习,有时看到孩子们用手机无意中拍下的图片,他会惊讶于他们全然不同的观察角度和比例构造,“保持独立的前提下寻找不同的角度很重要,我们都应该努力打破自己的局限性。”


潘耀明与黄轩


每一个演员都对他说,导演我想多留一会儿,我想再演一条,这让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对我意义很大,大家不是纯粹为了赚钱才来做这份工作。赚钱是生活的必需,哪怕成为一个贪钱的艺术家也没有错,但不能为了赚钱而失去观众的信任。我们拍一部电影,不赔本甚至有一点收益,才是走下一步的基本保证,但我们要争取平衡,要自爱,不浪费投注在我们身上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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