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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约车外地司机:快到手的幸福突然悬着了 | 商业长报道

市界  · 公众号  · 社会  · 2016-11-21 16:07

正文




王学军无数次从宽阔的长安街驶过,车行驶在那条路上格外带劲儿,窗户打开,风吹进来,他游刃有余地穿行,感到与这座熟悉的城市默契难分。



文 / 蒋平   编辑 / 刘洋  摄影 / 尹夕远


他们本以为将要成为城市的新行业主人,却发现自己不过是驾驶在都市的边缘人。转折点是11月1日,被简称为“网约车新政”的《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正式实施,曾处于灰色地带的网约车终于要“转正”了。意外的是,有些人没有随着车一起“转正”。


北京规定,在京从事网约车工作的司机必须为北京户籍,相当一部分网约车司机因此被划到红线之外。刚刚靠开专车恢复点自信的王学军,马上就感受到了生活的波谲云诡。




之前两年,经历了残酷竞争的网约车搅弄着出行江湖,像吸盘一样把成千上万司机吸入这场“共享经济”的浪潮。很多王学军一样的外地人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没想到一切转眼即逝。


这些外地司机区别于第一代流入城市的农民工,也不同于被城市吸纳的学术人才。他们肯吃苦,头脑活泛,精于都市生存,有更高的目标,他们是一线城市的“新外地人”,随着城市发展浪潮起伏。


现在,浪潮还在继续翻滚,而他们因为身份被甩到浪潮之外。


懒觉


11月1日,网约车新政实施第一天,天气晴朗,王学军睡了一个超长的懒觉,直到中午才醒来。这对于以往要在早高峰抢活儿的他来说,几乎不可能。


直接原因是,前一天晚上,王学军和同样开网约车的几个哥们儿喝了一顿酒,大家心情都不好,连喝带聊,折腾到后半夜。北京初冬已经很冷,王学军索性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但真正的原因是,王学军没有干活儿的心劲儿了。


“没心劲儿”从10月8号开始。那天,北京、上海、深圳、广州同时发布《网约车管理细则征求意见稿》,对司机户籍、车牌、车型做了规定,北京要求司机必须有北京户口。


消息一下子在司机微信群里炸了锅。王学军当时正开车,他愣了几秒,“好好的,什么都刚捋顺,忽然不让干了!”他越想越郁闷,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网约车转正,没想到紧接着的竟然是政策大变脸?



王学军给自己的10人车队起了个朝气蓬勃的名字,“先锋队”。


原本,交通部7月28日发布的《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明确了网约车的合法地位:11月1日开始,网约车司机只要拿到政府许可证就能从业。很多司机都把这当作“定心丸”。以前,王学军开车时总觉得心里发毛,今天听到这里有车被逮,隔天又听到一起,到了机场、火车站这种地方,他更是格外小心。规定一出来,他不胆怯了,“等政府许可证就行了呗”。


没想到,地方政策竟然给许可证设置了这么高的门槛。一时间找不到发泄的途径,王学军就隔三差五地召集大家喝酒。每次,大家都重复着相似的话题,互相从别人的话里寻找答案和信心。


王学军躺在床上还能想起前一晚的情景,哥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一会儿有人忐忑地问,这征求意见的新政能不能改?过一会儿大家再互问,以后怎么办,咱还干不干?


酒桌上的王学军拿出滴滴直营车队长的范儿劝大家:哥几个,咱干一天,就赚一天钱,这钱是给自己赚的,对不对?


王学军觉得,这种最实在的话其实最能给大家鼓劲儿。1977年出生的他虚岁刚好40,在座的每个人也都已经40多岁,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天不干就一天没收入,这就是现实。


但落到自己头上,他又泄气了。心情一打折扣,拉活儿也就少了。


 一天一单


王学军终于还是决定出去干点活。


出门时已经是下午,他拉了当天第一单,从家附近的双桥地铁站到大成国际中心,赚了40多块。


车行驶在路上,王学军留心路边有没有查车的人,好像一切正常。10月28日,他还领了一个滴滴公司颁发的“2016年北京市十大司机”奖和3000块奖金,转眼间,同样是开车,却多了“偷偷摸摸”的感觉。


过去一年半时间,这种对身份的担忧经常出现,但钱包化解了一切。



2015年8月23日,王学军拉了第一单专车生意。


开专车前,王学军的旅馆生意赔了,多年的积蓄全砸了进去,两手空空,一下子闲了两个多月。


2015年8月23日,朋友提醒他干滴滴专车,“一个月至少一万多到手”,然后拉着他就去租赁公司注册。这一天,王学军拉了人生中第一单专车生意。


当时,各大平台抢夺市场的硝烟已经散去,但正是这场硝烟吸引到了大量司机涌入网约车市场。


在依靠针对出租车的叫车服务获得了大量用户之后,各大共享出行公司都准备好了在网约车领域“大干”一场。2014年,滴滴已经完成B轮融资并与微信达成战略合作,优步也瞄准了中国市场并于当年2月在上海率先试运营。2014年底,第一轮由“滴滴”和“快的”掀起的“红包大战”让出行成为一种全民狂欢,这场争夺最终导致了两家公司的合并,合并后的滴滴与优步的“血战”也不可避免了。


这是中国互联网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混战。滴滴背靠腾讯与阿里,优步有百度撑腰;两家公司希望实现“流量变现”,那是所有互联网公司的终极考验;BAT则希望在“大战”之后掌握移动支付的主动权,那是三家公司未来的重要业务。这场厮杀来势汹汹,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阵势。


最快活的日子很快到来。随着补贴力度不断加大,乘客选择专车的成本已经和出租车相差无几,订单不停涌来,时间真的就是金钱,专车司机和出租车司机之间的收入差距不断拉大。王学军铆足了劲儿,每天都坚持15个小时以上。


到了11月,滴滴公司招聘直营车司机,签合同,交五险一金,发工资,王学军衡量着这算是上班了,决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他很快拿到了每月7500元的固定工资,条件是保证每天在线拉活儿不低于8小时,赚多赚少都没关系。但他像上满了发条,每天都上交1000多元的流水。


没过多久,驾管找到王学军,告诉他,你来当车队的队长吧。王学军一口答应,还给自己的10人车队起了个朝气蓬勃的名字,叫“先锋队”。


似乎是找到了人生新方向,王学军干起活儿来更加努力。有一次,他早上8点出门,直到第二天晚上11点多才回家,其间公司派的单全部都接,空驶率为零,开车时因为没时间上厕所,憋尿憋了快三小时,困了就在车上眯一会儿。他母亲在家不放心,告诉他,“差不多就回家睡觉!”


他还在车上准备了苹果、面包。他需要好评,要获得好评就需要提供好的服务,这也是网约车相比于出租车的最大优势。有一次,一家人来北京旅游,小孩子在车上闹着说饿,王学军逗孩子,来,叔叔给你变个魔术,然后马上就“变”出一个鸡蛋。


王学军也盯着大伙的业绩—这关乎自己的岗位津贴,他盯着每个司机的流水、行驶安全,周末还组织大家去北戴河玩。他感觉自己像个团队领袖,带着大家往前冲,让团队里的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


这段日子,王学军接连获得团队奖、好司机奖、效率帝奖,连公司举办的摄影比赛他也积极参与拿回个奖。有时候王学军也诧异,自己像个小孩子,潜意识里希望被认可—当司机也要比别人强。


老婆受他影响,也开始开快车,每月也赚一万多。有时收车了,夫妻俩会比一比,谁赚得更多。


一般来说,王学军每周提一次现,11月1号,拉过第一单后,他下意识看看微信钱包,385元,还是之前发的奖金剩下的。


他摆弄着手机,忽然发现客户端升级成了“滴滴优步司机”,也就是说可以接优步的单子了。滴滴和优步的合并是个大事件,王学军本来担心合并之后的滴滴没了竞争压力就会降低补贴的力度—有人说北京有30万网约车司机,没有那么多订单可以养活这么大的群体,但合并后的公司显然没了用补贴刺激需求的动力。没想到,这个担忧还没来得及验证,更大的麻烦就来了。


正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这一年多的时间,王学军的电话忽然响了,前一天没参加聚会的哥们要求再聚一次。虽然才拉了1单,王学军还是决定,收工去喝酒。


近路


聚会的地方在石景山,电话那边说,你走南二环过来。王学军看了看时间,才下午4点,没到晚高峰,他决定走一条近路,从建国路上长安街,从市中心穿过。


王学军无数次从宽阔的长安街驶过,车行驶在那条路上格外带劲儿,窗户打开,风吹进来,他游刃有余地穿行,感到与这座熟悉的城市默契难分。


这是她奋斗了十多年的地方。这十几年,他换了两三家公司,干过销售、人事等多种多样的职位,每次都是一点点爬上去,再重重摔下来,然后重新寻找希望。后来,他在一家小公司里做库管,半年之内升到了公司副总,他觉得时机成熟了,揣着十几年的积蓄开了旅馆,最后还是失败了。


王学军一度否定自己。但开上专车后,他的自信一点点恢复。不是这个职业让他自信,而是那些用努力换来的肯定和荣誉让他相信,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能再次在这座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那种被尊重的、物质充裕的生活。


离开老家驻马店之后,70后王学军就对闯出一片天地有着强烈的渴望,他身上带着这一代到大城市打拼的人的共同烙印—聪明、能吃苦、屡败屡战、从不气馁,对最终留在大城市有着强烈的自信。


北京也一直吸引着他,这里的机会真的很多,创富的神话每天都在上演;这里的条件太好,总是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哪怕在这座城市混得再不容易,生活也总能好过回家种地。更何况,他在北京已安家,虽然是租的房子,但母亲、老婆、俩孩子住得也习惯。只要能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他的孩子们就可以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样的未来值得他现在做出相当的牺牲。


网约车司机这份工作让他再一次欣喜地感到,终于可以在这个城市一展拳脚了。


和很多网约车司机不同,王学军眼光比较远。在王学军看来,自己一个外地人,在北京没钱没资源,想寻觅商机,肯定要进入滴滴这样的大公司,从零开始,一边上升一边培养人脉。要想重新回到所谓的“主流社会”,这是最可行的捷径。


在公司崭露头角后,他的“野心”就“膨胀”起来。他盘算着,这个公司有晋升通道,只要努力,一年之后说不定可以当上驾管,接触的都是公司中层以上领导,等进入了圈子,合作机会说不定就来了。比如,如果公司需要到某一地区开拓新业务,一定会挑一个表现出色的驾管带着100辆车去发展,这就不是“打工”的含义了。公司的晋升通道也确实打开过一次,他投了简历,但没成功。不知道为什么,这反而给了他更多信心:他觉得这很正常,一切都需要一个过程,他要保证自身做到位。


7月28日,“网约车转正”消息传来时,王学军更振奋,他把自己的宏伟大业也列到四五年之后。



王学军没想到,好好的路竟然堵了。


还不到晚上五点,建国路上的车流开始放缓,王学军试着在车流中穿插几次,最后行驶在了最左侧的车道上,左边是护栏,前、后、右侧都是车,进不得也退不得。



王学军一边一寸寸挪,一边摆弄手机,群里还在讨论新政,王学军却有些沮丧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就和此刻的路况一样,虽然想使劲儿,但路不给机会。


之前,王学军经常跟人讲网约车的好处,他把网约车说成是顺应时代的刚需,不但社会闲置资源被调动起来,缓解了打车难的问题,还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问题,“简直是利国利民”。谁能想到,自己做着这么一大桩好事,从业资格还是可能很快失去。“费力干了快一年的事业,现在要临时换一个方向,往哪换?”王学军和另一个司机哥们诉苦,那哥们回应他:“我还要还房贷呢,怎么办?”


网约车司机背后藏着再度奋起的梦想,新政细则对于王学军来说,不仅仅意味着他没了一份工作,梦想也要随之坍塌了。


王学军靠在倚背上,觉得特别累。来北京十几年,他守法,文明,友爱,努力,他对北京有感情,为这座城市付出了很多,还打算把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这里,但现实生活还是有些让他心堵。


比如户口,围绕着这个本本的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他的大女儿六岁了,马上面临上学,但外地户口的孩子上北京的小学需要满足比较多的条件,他很难达标。他一边积极找关系,一边做着最怀的打算,实在读不了,就让母亲把女儿带回河南老家上学—但那不是又多了一个留守儿童吗?


他偶尔还计算一下,如果当初用开旅馆的钱在北京买房子,现在会赚多少?至少一家人不用租着房子生活,有什么变化也不至于太慌。更没想到的是,生活的问题还没解决,户口又成了事业的噩梦。


几天前跟他一起在滴滴公司领奖的网约车司机边利军也措手不及。边利军是一位暖爸,辞职在家照顾孩子,就靠开网约车承担着4000多元的房租和孩子5000元的幼儿园费用。新政一来,边利军也犯愁,他本想着一直把孩子带到上小学,再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现在计划完全打乱。


硬币的另一面让王学军和边利军嫉妒。方铁磊是地道的北京人,他在通州和别人合开了一间麻辣烫小铺,生意不好不坏,网约车新政的消息一来,他第一反应就是:机会来了。10月17日,他注册了快车司机,第一单生意从小铺到5公里外,很快就返回来,一点不耽误生意。半个月下来,方铁磊粗算了一下,每天只开半天快车,去掉油钱还剩2000多,蛮好。


车还继续堵着,北京的夜色慢慢降临,催王学军的电话一遍遍响。他一开始还有些着急,堵了一个多小时后倒麻木了。他说了一句在别人看来有点莫名其妙的话:我有一种被釜底抽薪的感觉。


悬着


在建国路上消耗了一个多小时,王学军终于逮到机会拐上南二环,奔向石景山。



等他赶到饭馆,闫师傅已经在门口等他一会儿了。饭桌四周围了八九个人,大家都是开网约车相识,专车、快车、滴滴直营车司机都全了。桌上开着三瓶绿标牛栏山二锅头,大家要在网约车新政实施第一天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喝一场。


饭局名义上是给前一天没参加聚会的闫师傅补一顿,但这不过是个借口。以前的这个时段,大家正忙着赚钱,不要说补一顿,连聚一顿都不容易。酒过三巡,话题就回到了新政上,大家最关心的还是以后。


王学军再次拿出鼓劲的口气:“能干的时候,还是要干,干一天就赚一天钱。只要公司还没放弃我们,我们自己干吗放弃?”


有人附和着。大家也不约而同的发现,新政实施第一天,路面上好像没什么新状况,网约车平台也可以照常用,于是,各自也就试探着开了一天。


也有人赌气似的说,大不了就开黑车,反正只要躲着点,不被罚就行。其中一个在通州开过黑车、后来改开快车的师傅说,他已经把红色的小灯重新挂在倒车镜前了—这个红色小灯是通州黑车的暗号,司机和乘客都心照不宣,看到车前挂着这个标志,就可以乘坐。


还有人表示观望一阵子,实在不行就改行。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忆开网约车最赚钱的时候,也分享一些刷单的、获得更高补贴或奖金的技巧,甚至还有一些和滴滴公司“捉迷藏”的办法,这些每日穿梭在城市中心的人,总能绞尽脑汁在缝隙之中为自己争取到更大的生存空间。


不能来参加饭局的薛海党急得不行,让大家替他喝两口。薛海党26岁,高中学历,跑到北京来闯荡,一开始租了一辆车开快车,偿到一点甜头后,借钱买了一辆捷达,上了外地车牌,因为白天限行,小伙子只能每天夜里8点出车干到第二天早7点,车的成本才回来3万五,新政来了。


讨论还在进行,王学军却越来越蔫,二锅头只喝了半杯便喝不下去了。他随手翻着司机荣誉榜,排名第一的师傅拉了52单,第二名拉了51单,“太猛了,我昨天拉了4单”。旁边人说:学军,你这个月活儿也太少了吧?他半低着头,不吭声。


虽然迷茫,但没人要回老家,有人感慨:“人到中年,别说换一座城市,就算换一辆车也没那么容易”。说到归宿感,王学军想了想,还是没吭声。


“我以前是信心十足,给自己规划了一步一个脚印,现在,爱怎么着怎么吧。”王学军又喝了一口酒。就在这时,桌上有人说,“哎哎,新闻出来了,快看看”。


王学军打开手机,一字一顿给在座的念了新闻标题:北京版新政争议过大或将修改。


短短一句话,让嘈杂的饭桌安静了十几秒,这个看似好消息的新消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明确结果,但显然,它让大家已经几乎沉下去的心又浮上来一点,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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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首发于《博客天下》第2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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