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尚未有清晰理论时,就去探索高温超导材料,
也许会带来出乎意料的结果,甚至全新的发现。
—— 维塔利·金兹堡
铜氧化物高温超导材料的发现之路充满曲折、坎坷、运气和惊喜。
1978 年,缪勒在 IBM 美国实验室访问时开始接触到超导相关的研究,开启了他的氧化物超导体探索之路。1983 年,缪勒说服了同在 IBM 瑞士实验室的年轻人柏诺兹,因为他在氧化物超导材料方面也具有研究经历,哥俩希望在科研的业余时间一起探寻新的氧化物超导材料。随后两年时间里,他们在氧化物材料 SrFeO
3
和 LaNiO
3
中的初步尝试遭遇失败。
面对负面结果,他们不气馁,不放弃,而是静下心来,遍阅文献资料
,发现了法国科学家 C. Michel 和 B. Raveau 关于铜氧化物导体的论文。
1986 年 1 月,柏诺兹和缪勒终于在 Ba-La-Cu-O 体系中观察到了 30 K 左右的超导现象,并花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重复实验结果,于 4 月 17 日将论文投稿。然而,第一篇论文仅有电阻方面的测量结果,要证明 Ba-La-Cu-O 材料是个新超导材料,还必须有抗磁性的测量,当时他们手头甚至没有可用的磁测量仪器。从下单订货到发货,转眼就是 8 月份,再调试仪器并测量,一直拖到 10 月 22 日他们才将抗磁性测量的结果送诸发表,与此同时日本科学家也发表了相关抗磁性的测量结果。
直到 1987 年 1 月,关于铜氧化物超导的事情,才逐渐尘埃落定。回顾柏诺兹和缪勒看似偶尔的成功,却有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其实,不仅法国科学家早已合成 Ba-La-Cu-O 材料并测量发现了 BaLa
4
Cu
5
O
13.4
在 200 K 以上的金属导电性,实际上苏联和日本也同样对铜氧化物材料开展了探索性研究,其中苏联科学家于 1978 年就测量了 La
1.8
Sr
0.2
CuO
4
体系
(
后被证实这才是该超导体系正确的化学式
)
在液氮温度以上的导电性,遗憾的是,他们都未能测量到足够低的温度,错失了发现 35 K 高温超导电性的机会。
可见,一项重大的科学发现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恰恰是相关的科学进程推进到某一种程度,偶然地在某些科学家手上自然诞生。等到这项发现被人们广泛接受和承认,还需要时间的考量。
柏诺兹和缪勒起初认为,他们的工作要被人们证实并接受,至少需要 3 年左右时间。原因来自传统经验,超导研究历史上常有所谓“新高温超导材料”蹦出来,而这些实验结果往往无法重复,多次“狼来了”令整个超导研究群体都对新超导体持异常谨慎态度。为此,作为 IBM 的无名小卒,柏诺兹和缪勒选择了普通期刊发表论文结果,除此之外,再也没以其他任何方式宣传他们的研究。但随后的事态发展,远远超越了他们的低调和悲观。
超导材料的探索,在 1987 年之后,进入了火箭式发展速度。发动这支“超导火箭”的,是来自中国、日本和美国的数位年轻科学家。
20 世纪 70 年代,中国的基础科学研究尚处于方兴未艾的时期,无论是实验设备、技术力量和人员实力都难以比肩国际前沿。
1973 年,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开启了超导磁体和超导线材的研究。1978 年,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开启了超导薄膜的研究。带领中国人走向超导应用研究领域的科学家,正是出身科学世家的李林,其父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四光先生。当时同在物理研究所成立的还有另一个超导基础研究团队,那就是以赵忠贤为研究组长的高临界温度超导材料探索团队,包括赵忠贤、陈立泉、崔长庚、黄玉珍、杨乾声、陈赓华等人
(图 1)
。中国的超导研究,就这样在艰苦的大环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起来了。
图 1 物理所超导小组部分成员(来自《赵忠贤文集》)
1986 年 9 月,在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图书馆,赵忠贤读到了柏诺兹和缪勒的论文,立刻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他们苦苦追求数年的突破点,论文中提及的杨—泰勒效应可能引起高温超导现象,和他在 1977 年提出的结构不稳定可能产生高温超导的思想不谋而合。
当时设备极其简陋,烧制氧化物样品的电炉是自己绕制搭建的,测量电阻和磁化率的设备也是在液氦杜瓦的基础上改建的,相关的数据还是 X-Y 记录仪在坐标纸上的划点。
即使如此,物理所的超导研究团队还是很快重复了柏诺兹和缪勒的工作,在 12 月 20 日就成功得到了 Ba-La-Cu-O 和 Sr-La-Cu-O 材料,而且发现起始温度在 46.3 K 和 48.6 K 的超导电性,同时指出 70 K 左右的超导迹象,论文于 1987 年 1 月 17 日投稿到中文版《科学通报》(
图 2
) 。这不仅验证了瑞士科学家的工作,而且说明铜氧化物材料的超导临界温度仍有提升的可能。也就是说,新高温超导材料的发现,大有希望!
图 2 Sr(Ba)-La-Cu-O 体系在 40 K 左右的超导电性(来自《科学通报》)
日本科学家同样在 1986 年 9 月得到了柏诺兹和缪勒的研究结果,然而他们起初并未对此引起足够的重视,经历其中的科学家有田中昭二、北泽宏一、内田慎一等人,他们把这份“不起眼”的研究任务顺手交给了一位东京大学本科生金泽尚一。出乎意料的是, 首批 Ba-La-Cu-O 样品很快在 11 月成功获得,磁化率测量结果也证实了超导电性。消息传开后,日本的高温超导材料研究就此迅速铺开,他们还递交了世界上第一份关于高温超导材料的专利申请。
美国科学家也紧跟其后,1986 年 11 月,休斯顿大学的朱经武才读到柏诺兹和缪勒的论文。他敏锐意识到了这个工作的重要性,立刻倾全组之力从 BaPb
1-x
Bi
x
O
3
材料转向 Ba-La-Cu-O 材料的研究,并邀请他原来的学生——当时已到阿拉巴马大学工作的吴茂昆一起合作。借助良好的实验设备,朱经武团队当月就重复出了相关实验结果,指出高压可以将临界温度起始点提升到 57 K,并且同样发现了 70 K 左右的超导转变迹象,只是后者难以重复。12 月,吴茂昆等人发现 Sr-La-Cu-O 体系有 39 K 的超导电性,几乎同时贝尔实验室的 R. J. Cava 等人也在 12 月获得了 36 K 超导的 Sr-La-Cu-O 样品,他们和朱经武的论文在 1987 年 1 月同时发表了出来。
至此,瑞士科学家的工作已经确凿无疑,第一种铜氧化物高温超导材料确定为 La
2-x
Ba
x
CuO
4
和 La
2-x
Sr
x
CuO
4
。关于高临界温度超导材料探索的一场世界范围内的激烈竞争,就此拉开帷幕。中、日、美三国科学家没日没夜地奋战在实验室,为的是寻找之前 70 K 左右的超导迹象的真正原因,或有可能实现临界温度更高的突破。竞争很快达到白热化程度,以致于当时发表论文的速度跟不上研究进展的发布,很多进展消息都是在新闻发布会或者国际学术会议上宣布的,包括中国的《人民日报》、日本的《朝日新闻》、美国的《美国之音》等各大媒体也为这场科学竞赛推波助澜。
当时科学家们最大的冀望,就是寻找到液氮温区的高温超导材料。在标准大气压下,液氦沸点是 4.2 K,液氢沸点是 20.3 K,液氖沸点是 27.2 K,液氮沸点是 77.4 K。所谓液氮温区超导体,也就是临界温度在 77 K 以上的超导材料。进入液氮温区意味着,超导的应用将不再需要依赖昂贵的液氦来维持低温环境,而仅用廉价且大量的液氮就可以,成本有可能大大降低,超导的大规模应用也因此有望实现。
最激动人心的液氮温区超导材料突破,就发生在 1987 年 1 月到 2 月这两个月时间里,包括赵忠贤、吴茂昆、朱经武等在内的多位中国/华人科学家做出了关键性贡献(图 3)。
图 3 Ba-Y-Cu-O 超导材料的三位主要发现者
(来自《百度百科》)
在北京的赵忠贤研究团队把 70 K 下的超导迹象作为攻关重点,然而多次重复实验合成 Ba-La-Cu-O 体系,却发现很难找到干净的 70 K 超导相,往往采用较纯的化学试剂原料只能合成 30 K 左右的超导体。当时《人民日报》已经心急地在1986 年12 月就透露出了 70 K 超导电性的新闻,海外学者也不断追问重复结果,北京的研究团队自然是压力山大。直到 1987 年 1 月底,赵忠贤团队终于意识到原料中的“杂质”问题,出现 70 K 超导迹象的样品往往使用了纯度不够高的原料,这意味着里面除了镧之外必然含有其他稀土元素,或者钡元素里面混有少量的锶元素。因为Sr-La-Cu-O 体系临界温度变化不大,他们转而探索 Ba-Y-Cu-O 体系,另一个理由在于杨—泰勒效应因稀土离子半径差异会有所不同。按照之前的程序,样品总是前后烧结两次希望成相均匀, 但最终结果并不是很理想。
1987 年 2 月 19 日深夜,他们决定顺便把仅烧结一次的样品也测量一下,于是又翻垃圾筐里准备扔掉的“可能的坏样品”出来,这次发现了惊喜——出现了93 K下的抗磁转变信号!
为了抢占先机,他们又在次日加班加点把论文写好并于 21 日投稿到《科学通报》,题为“Ba-Y-Cu 氧化物液氮温区的超导电性”(图 4)。中国科学院随后在 2 月 24 日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迅速公布了赵忠贤团队的研究进展和材料成分,《人民日报》于 25 日再次在头条发布这一消息。来自中国北京的超导研究团队,就这样一下子站在了世界科学的最前沿。
图 4 Ba-Y-Cu-O 体系在 93 K 左右的超导电性
(来自《科学通报》和 www.cas.cn)
美国的超导研究团队,同样在集体努力寻找 70 K 超导迹象的材料,结果和北京的团队一样——偶尔能看到超导迹象,但再经过一次热循环就消失了。朱经武的团队尝试过高压合成、生长单晶、元素替换等方法,都不太奏效。他们合作者吴茂昆的一位学生 J. Ashburn 经过简单估算晶格畸变,认为钇替换镧是个不错的选择。
吴茂昆从别的研究组临时借来了少量的氧化钇,并合成了 Ba-Y-Cu-O 体系,于是意外发现了 90 K 左右的超导电性!
随后他们抓紧合成了新的样品,并奔赴休斯顿大学进行仔细的测量,确认了该体系在 90 K 的超导。朱经武将 Ba-Y-Cu-O 体系在常压和高压下的高温超导电性相关论文于 2 月 6 日送达《物理评论快报》,并将于 3 月 2 日正式发表(图 5)。在此之前,1987 年 2 月 16 日,朱经武团队在休斯顿举办新闻发布会,宣告液氮温区超导材料的这一激动人心的发现,但当时没有具体公布化学成分,直到 2 月 26 日的学术会议上才公布。美国贝尔实验室的 J. M. Tarascon 在得知相关消息后,赶紧测量了还扔在实验室的 Ba-Y-Cu-O 样品,同样发现了高温超导,于是火速写出论文并于 2 月 27 日下班前的最后时刻送往《物理评论快报》编辑部。
图 5 Ba-Y-Cu-O 体系在 93 K 左右的超导电性(来自Phys. Rev. Lett.)
而日本的研究团队则相对比较低调, 他们同样在 2 月 18—19 日举办的氧化物超导材料会议上提到了东京大学发现 85 K 左右的新超导材料,而具体成分也是未能公布,实际上就是 Ba-Y-Cu-O 体系。论文于 2 月 23日送往《日本应用物理》杂志,并直到 4 月份才发表,时间上已经落后于美国和中国。
经过中、日、美三国科学家的激烈竞赛,Ba-Y-Cu-O 体系在液氮温区 90 K 以上的超导电性被多个团队几乎同时独立做出来,虽然公布时间或早或晚,但实验结果已是确凿无疑。但实验结果已是确凿无疑。为此,1987 年 3 月初,在纽约召开的美国物理学会三月会议,特地专门设立“高临界温度超导体讨论会”。
中国、美国、日本的科学家作为三月会议大会特邀报告人,分别报道了他们对高温超导材料探索的结果,来自世界各地的 3000 多名物理学家挤满了1100 人容量的报告厅,狂热的会议讨论一直持续了 7 个小时,直到凌晨 2 点才结束。那一次会议被称为“物理学界的摇滚音乐节”,是超导研究史上划时代的重要里程碑。
做完大会特邀报告回到北京的赵忠贤,发现家里蜂窝煤烧完了,于是欣然换下西装,骑上了三轮车,拉煤去(图 6)。
这就是中国科学家的精神,可以在世界科学前沿的殿堂做学术报告,也可以和普通老百姓一起蹬三轮去拉煤,两者丝毫没有任何违和感。
图 6 1987 年美国物理年会三月会议上赵忠贤做大会邀请报告
及会后回京骑三轮车拉蜂窝煤(来自《赵忠贤文集》)
Ba-Y-Cu-O 液氮温区超导材料的发现,开启了高温超导材料探索和规模化应用的大门,也让柏诺兹和缪勒的工作显得非常重要。为此,他们很快在高温超导发现的次年(1987 年)就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也是诺奖历史上的鲜有发生的事情。至于其他科学家为何没有获得诺奖,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们的成果公布时间都在 1987 年 1 月 31 日的诺奖提名截止日期之后。
回顾当时公布的 Ba-Y-Cu-O 化学成分,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中国团队公布的成分是 Ba
x
Y
5-x
Cu
5
O
5(3-y)
,和柏诺兹和缪勒发表的 Ba
x
La
5-x
Cu
5
O
5(3-y)
成分一脉相承,这说明中国科学家的学术思想同样来自杨-泰勒效应造成的局域晶格畸变。美国和日本团队公布的成分是 (Y
1-x
Ba
x
)
2
CuO
4-δ
,参照于日本科学家当初确认的铜氧化物超导材料真实成分——La
2-x
Ba
x
CuO
4-δ
体系(简称 214 结构) 。然而,后续的实验证明,这两个化学式都是不完全正确的!Ba-Y-Cu-O 材料中超导的主要成分来自于 YBa
2
Cu
3
O
7-δ
, 又称 123 结构铜氧化物超导材料,由美国贝尔实验室的 R. J. Cava 等人找到(图 7) 。注意到氧含量中有一个 7-δ,这意味着这个体系材料的氧含量是不固定的。事实上,改变氧的含量,相当于改变其中的空穴载流子浓度,后来实验发现超导临界温度对氧含量极其敏感!因此,在 Ba-Y-Cu-O 体系寻找到 93 K 的最佳超导电性,还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从初期的实验数据来看,超导转变往往远不如传统金属超导体那样十分突然,有的甚至出现多个转变现象,确认真正的超导材料结构往往需要更多实验和时间,这也是铜氧化物超导材料探索中常遇到的问题。
图 7 突破液氮温区的 YBa
2
Cu
3
O
7-δ
高温超导材料结构与磁悬浮
(来自www.aps.org)
YBa
2
Cu
3
O
7-δ
新高温超导材料的发现,把超导临界温度在 35 K的记录一下子突破到了 93 K,意味着高临界温度的超导体可能是普遍存在的。于是,1987 年 12月,在 Bi-Sr-Ca-Cu-O 中发现了 110 K 的超导;1988 年1 月,在 Tl-Ba-Ca-Cu-O 中发现了125 K 的超导;1993 年 1 月,在 Hg-Ba-Ca-Cu-O 中发现了 133 K 的超导。
超导临界温度的记录被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不断地被打破,超导研究进入了火箭式推进时期,充满了期待。
其中 Bi-Sr-Ca-Cu-O 体系超导体主要有三类:Bi
2
Sr
2
CuO
6
(简称 2201,最高 Tc = 20 K),Bi
2
Sr
2
CaCu
2
O
8
(简称 2212,最高 Tc = 95 K), Bi
2
Sr
2
Ca
2
Cu
3
O
8
(简称 2223,最高 Tc = 110 K), 主要区别在于 Cu-O 层数目的多少(图 8);
图 8 Bi-Sr-Ca-Cu-O 超导家族(由 Kazunuerz Conder 提供)
Tl-Ba-Ca-Cu-O 体系和 Bi-Sr-Ca-Cu-O 体系大同小异,也还有其他一些结构;Hg-Ba-Ca-Cu-O 体系也有三类:HgBa
2
Ca
3
Cu
4
O
10
,HgBa
2
Ca
2
Cu
3
O
8
,HgBa
2
CuO
4
等。1993 年,Schilling 等人发现的 HgBa
2
Ca
2
Cu
3
O
8+δ
体系是目前块体材料超导转变温度最高的,Tc =134 K (图 9)。
图 9 Hg-Ba-Ca-Cu-O 超导材料(来自
www.nature.com
)
之后,超导临界温度记录一直处于停滞状态,也出现过多次“乌龙事件”,号称获得了 155 K 甚至 160 K 常压临界温度的 Y-Ba-Cu-O,但都因数据无法重复而被否决。通过对铜氧化物材料施加高压,临界温度还有上升的空间,目前高压下最高 Tc 记录是 165 K,由朱经武的研究组所创造(图 10) 。大量铜氧化物超导材料被发现可以突破 40 K 麦克米兰极限,它们从而被统称为“ 高温超导体”
(注:也有人定义 Tc 在 20 K 以上的超导体就属于“高温超导体”)
。
图 10 高温超导材料的发现迅速刷新临界温度记录
正是有了这一系列的高温超导材料探索,助力临界温度的不断攀升,点燃了许多科研工作者心中的希望,超导研究从此焕发新春,也培养和锻炼了一大批有才华的物理学家,极大加速推动了凝聚态物理的发展。
超导“小时代”之一:慈母孕物理
超导“小时代”之二:人间的普罗米修斯
超导“小时代”之三:鸡蛋同源
超导“小时代”之四:电荷收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