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从酒神精神到酒仙精神
拎了两瓶酒,开始写这篇文。有些微醺,正好酒后吐真。
恺然兄曾对我说:诗向会人吟。这酒,也要与相知的人同饮。
诗与酒有着剪不断的联系。
宋大梅《茗香诗话》说:“宜言饮酒者莫如诗。饮,诗人之通趣矣。”
与素未谋面的文友吟诗饮酒,该是怎样的体验啊?
简书是个网络平台。可是在这儿的,不是网友,多是文友。
管锥兄有次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大家神交已久,于世俗利害关系来说是淡的,可那份惺惺相惜的情却很浓呢。这位年长我许多的仁兄,追求自由的思想,文章情真意切。
大家淡淡的不腻歪,更文交流思想,是简简单单的文友,是简友。大家时不时你来我往唱和诗歌,也是一种特别的生活呢。
简友里享有饮者之名的,要数一道兄。有次他说等我去上海,是说去一起喝酒,不是一起吃饭。一道兄的生活里有茶,有酒,有庄子,有诗;有品茗读庄子的逍遥宁静,也有饮酒吟诗的畅快淋漓。
开始写《碎片化写作时代的词话》,便重拾多年前丢下的诗学了。可是诗学又是个什么东西?研究者都喜欢把自己的理想寄托于自己的研究对象,于是诗在诗学的理性研究里被抛向了彼岸世界。
彼岸世界又在哪里呢?它不在苏格拉底式的理性追问里。那种理性对上帝投怀送抱。上帝死了,人们重估一切价值的时候,重新唤起了对自己此岸的生命的景仰。
尼采说自己是哲学家狄俄尼索斯的弟子,狄俄尼索斯是古希腊的“酒神”。人们在酒神的祭典上狂欢,放纵着自我,让原始本能般的快乐冲破道德的禁锢。
于是尼采认为,这是对生命的肯定。“是为了超越恐惧和怜悯,为了成为生成之永恒喜悦本身”。这种生命意志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便是酒神精神。
诗本身也就不是什么通往彼岸世界的桥梁了。当吟诗的人在喜悦里求得了永恒,诗也就与生命合而为一了。
人与永恒,正是在这酒神精神中圆融。所以,那遥不可及的彼岸世界,也就失去了永恒的意义。
那么,中国古代文化里,有古希腊文化式的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吗?我想,在中国文化里,文人没有在酒神的阴影里放纵,因为他们把自己活成了“酒仙”。
二.悲剧与人性回归中的酒仙精神
后羿射落了太阳,日神便跌入了尘埃。可是日神的精神在后羿身上。这种后羿式的日神精神,不是用华丽丽的谎言去掩盖人生的悲苦,而是去积极地反抗那些带来痛苦的现实根源。
这才是真正的战神的精神。一如《秦风•无衣》那雄壮的军歌。这一比较,竟觉得古希腊的日神精神传自一个假日神,而中国古代的“日神精神”,才是真正的“日神精神”呢。
那,中国古代的酒神精神又该怎么说呢?是不是也像古希腊那样直面生命的苦痛与必死,而在其中寻求欢悦的“永恒”呢?
古希腊的酒,是酒神带到人间的。中国古代的酒,却是由人酿造出来的。
中国古代的酒是杜康,传说中杜康酿出的酒。《尚书•周书》有一篇《酒诰》,是最早的禁酒令,里面讲述了第一个造酒之人的各种不同说法。
《诗经·邶风·柏舟》“微我无酒,以遨以游”,毛《传》说:“非我无酒可以遨游忘忧也。”借酒忘忧,自古已有。秦汉后放宽了禁酒的政策,乃有了酒香弥漫的魏晋诗风。
酒也确实曾与周礼相关,与古代祭祀相关,只是这祭祀里没有什么“酒神”。至于生命与永恒在现世生活中同一的酒神精神,在中国古代文化里,毋宁说是“酒仙精神”更为妥帖。
酒影响人的身体。酒精可以加速血液循环,刺激神经使其兴奋,饮酒以后人身心的亢奋让人的心理活动不同于往常。这时的人,感觉自己“形神相合”,进而“神游物外”。那种身心同一、自由逍遥的境界,在酒醉中呈现。酒精的刺激带来了特殊的美感。
未经蒸馏的酒含有大量糖分。糖分的滋养带来心理的愉悦与满足。酒的营养是一种特殊的心理补偿呢。
《黄帝内经》的《汤液醪醴论》阐述了未蒸馏的酒的药用价值,这酒可以驱寒发汗,饮后也能感到浑身舒畅。这种饮酒的感觉,是明丽轻快的。
酒的滋味又带来另一种体验。蒸馏后的高度数酒有各种香型,未蒸馏的酒,却品得出谷物的风味,那是一种来自氨基酸与风味呈味物质的复杂的香味,甚至从中可以品出果香与花香。
于是这酒,就是连接了虚虚实实、连接了真真假假的奇妙东西。然而,那些虚假不也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吗?所以,说一句“世人皆醉我独醒”,倒不妨说是世人在醒里醉于幻境,而我在醉里看见真实。
这样在醉里醒着的人,首先要说的,便是阮籍。
《晋书•阮籍传》说阮籍“酣饮为常”,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与药及酒的关系》中说明“阮籍的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谅。”
故而阮籍痛饮,是逼不得已。阮籍的诗里没有酒,更无烂醉之后的胡言乱语,有的,只是思想的清明澄澈。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石林诗话》云:“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
酒醉无度之后,宿醉醒来头疼口干,这滋味可不好受。好端端一个人,谁愿意烂醉如泥。借酒浇愁,也总是因了那“愁”。
愁自何处来?世道艰难么?不是!再艰难的世道,也总有人如鱼得水,活得八面玲珑。那必是自己太过坚持的人,才会与世道有了冲突,于是有了愁。
借酒浇愁愁更愁,只因这酒放大了心理的感触,而酒却又不得改变现世的困境。然而醉了,终可以暂时忘掉一些愁事呢。这就是饮酒的纠结。
于是英雄式的悲剧在这饮酒中显现。人反抗命运时的无能为力,终寄予一壶酒。在酒醉时,命运便无足轻重,人终与万物齐一而寂静了。
中国古代没有古希腊式的雄壮悲剧,却也有着悲剧的情结在诗与酒的文化中生成。
阮籍的内心充满矛盾,他告诫他的儿子不要像他这样过日子,“汝不得复尔”。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矛盾。各有各的矛盾,这酒,在各人生活中的意义,也就不同了。
阮籍遭遇的矛盾,让他不得不饮酒,而陶渊明,却是“性嗜酒”的人。陶渊明喜欢饮酒,他的诗里都是酒。
梁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说:“有言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
鲁迅说陶渊明是“田园诗人”。这寄酒为迹,便是用酒去言说寄情山水田园的行为。
三.酒仙精神的表现
于是,酒真正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成为了一种独立的文化符号。
这个独立性,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饮酒行为是“真”的表现。
尧舜之道衰微,上古天真不复。“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世人多已不复关注自己的心性,更遑论人心中的大道呢?
“情”向往着享乐,享乐是肉体的快感,满足快感少不得金钱的消费。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得起这享乐的快感。
可是细想来,“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在乎自己的身,正是在乎自己的“生”。汲汲于名利,岂不是求那人生之外的累赘?而那些享乐,本就不属于人生啊。于是陶渊明饮酒,不在酒宴上,他为自己的真性情而饮酒。
门阀士族的权力纷争使得民不聊生,儒家的思想被局限于学堂里的言说。文人与其在政治机器里丢掉自我做一个螺丝钉,还不如让自己的心性回归于自然的状态。
阮籍饮酒,是因为他的身份禁锢了他的人生,他没有别的选择,除了饮酒,他为自己的心饮酒,但他的心不在酒上面。
文人陶渊明可以选择不为五斗米折腰,他饮酒,是为了山水田园,为了自己的心。陶渊明饮酒,他的心在酒里面。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何必呢?“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这不是要及时行乐,这不是西方的酒神精神,而是人生本应如此。中国古代的酒文化酝酿着对“酒”这一文化符号更深刻的意蕴,它指向人生的“真”。
(二)饮酒行为是对“善”的反思。
对于善恶报应,司马迁《伯夷列传》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夷齐)积仁洁行而饿死……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善未必有善报。
陶渊明有一首《饮酒》诗回应了这一问题: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列子》载孔子游于太山,见九十岁的荣启期很穷,却鼓琴而歌,高兴着呢,很不解,便问他为什么乐呵。荣启期说:“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君子固守节操,便无关顺境逆境,贫穷富贵,这节操都是要坚持的。这就是陶渊明的回答。所以,那善恶的现世报并不重要了,善是一种自心的坚持。既然如此,饮酒者没有那些富贵名利也无妨,不被人认同也无妨,自己心中怀有善,这饮酒,便是“善心”的自证了。
酒神精神用纵欲来冲破伦理的束缚,重估一切价值。酒仙精神却是在心性的自明中,反思世俗的善恶判断,让心性重回一种美德的“善”。
(三)饮酒行为是“自然”的审美倾向的体现。
西方哲学里的“自然”,首先是作为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的那个自然,也就是各种物理化学生物现象的集合体。其次,是具有“本性”和“本原”的意思,这也是“nature”,然而这个nature,作为是者(being),最后回到了上帝那里。
上帝死了。酒神精神是反对基督教价值体系的思想。所以,酒神精神里没有作为本原的“nature”,只有作为生命的“nature”。
道法自然。中国古代文化中的“自然”,却是另一个意思。古人有认为“自然通神明也”,又言“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
故自然并非是自然界,而是自然界的运动中呈现于人的一种性质。这种性质,是事物运动的生命力所在,正因有生命力的存在,事物才能生存。这种生命力表现为事物自主的、不为它物操控的运动方式。但这种运动方式不是任何具体事物的特有属性,而是一切事物的运动体现出来的生命力。所以,这种“自然”仿若通达神明,且难于用语言穷尽它的妙处。
陶渊明的诗中就有这自然,那“悠然见南山”的“见”,便是自然的心境。
再看另一篇《饮酒》诗: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饮尽一杯菊花酒,自倾壶再斟。这一切都那么自然,如同“日落群动息”。当人的生活回归于自然,“聊复得此生”,人的一生才有了回归。
因此,田园诗人陶渊明诗中的自然,是大自然中的人的“自然”心境。这种自然的审美倾向贯穿了陶渊明的诗,并通过他饮酒的行为得到了充分展现。饮酒,是人的自然行为,自然的心性,在酒中显现,再落于纸上,便有了自然淡雅,清新天成的诗句。
酒作为文化符号,凝结了中国古代文化对真、善、美的体证。俗世中人只得向往真善美,却未必能真正得到真善美。反过来说,得到真善美的人,便超越了人的自身局限。这种超越了俗人的存在,就是“仙人”。
酒,这一中国古代文化符号,正蕴涵着真善美的意蕴。通过饮酒,证得这真善美的人,便是酒仙了。
所以,中国古代酒文化里没有酒神精神,只有酒仙精神。酒神精神预设了人与神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而酒仙精神则为世人提供了超然脱俗的途径。
正因为酒仙可以在现世里超然脱俗,现世才不会因为彼岸世界的存在而失去自己对人的现实生活的价值。
四.彼岸世界的生命与酒仙精神
由此来看酒神精神,恰恰不能让人的生命与永恒同一,因为酒神精神里的永恒是幻象,而喜悦是酒精的麻痹,但酒仙精神不同。
酒仙精神所具有的人与天地万物同一以及回归自己的心性的自然,这两种品质,让酒仙精神在一种万物同一的境界里证得永恒,而这永恒,本就在万物之中,万物自然而然,便可自证永恒。
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只要有上帝,人便不得自由逍遥。历史上那些“酒仙”们,最终也躺进了土馒头。所以酒仙精神里的永恒,不是那种来自于彼岸世界的、可以改变现世世界法则的神秘力量,而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永恒。
酒仙们的时代早已远去,但时代与个体精神的冲突从未终止。当人们用碎片化的时间去写诗抒怀,这本身不就是那冲突的体现吗?
我们终不能活成酒仙,因为最起码,我们还没挣够酒钱。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妨碍我们聚在一起,一起吟诗,将来一起饮酒啊!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既然都有孤独这个共同点,人又岂是孤独的呢?
李白有首《月下独酌》,读罢觉得一个人饮酒,就算快意自得,这快意自得也终是有些不得已自我宽慰的意味。
人家杜甫写了那么多诗送给你李白,你李白写的诗却多是送给其他人的。杜甫伤心了,不来陪你喝酒,你就独酌吧。
五.写给简友们的诗
趁着酒还未醒,写了几首小诗,赠与几位简友(排名不分先后,按贫道方便用韵来写):
赠梁光宇兄(平水韵一东):
梁雁栖枫秋渐晚,
光阴荏苒落疏桐。
宇庭晨诵书中句,
亲咏朝霞向远鸿。
若不曾遇得梁兄,何来写哲思文章的盆小猪?梁兄饱读诗书,矢志不渝,相知如故。
赠心技一体兄(平水韵二冬):
心合明月意从容,
技入诗书觅圣踪。
一笑百花胭脂处,
体得莲净志如松。
因为邂逅了心技先生,才明白原来这世间的读书人,可以逆水行舟,坚持自己。
赠白马非马已成斑马兄(平水韵三江):
白玉封寒江,何人志安邦?
马上书与剑,伊人倚东窗。
非难世道艰,问天声逄逄。
马卧千里志,热血尤满腔。
白马兄对马哲的理解,追本溯源,这正是我辈应有的态度啊!
赠管锥一见兄(平水韵四支):
管翰激扬砭刺时,
锥囊洞见只心慈。
一评天下难平事,
见性明心尽所期。
管锥兄追求自由之思想,实为求学者应有的态度。他对我的关心,很暖。
赠一道兄(平水韵五微):
一曲流水古来稀,
道心不改自依依。
李沉瓜浮酒消暑,
众里独书问天机。
不多说啦,等我到上海找你喝酒!
赠恺然兄(平水韵六鱼):
恺乐何妨萍茹,然煴难了空疏。
心有诗文山水,一去田园茅庐。
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啊!
赠江北客兄(平水韵七虞):
江南生柑橘,有客心如瑜。
北风凋碧树,尤有凤栖梧。
客心逐秋月,朗朗照平湖。
善巧说红楼,清音落玉珠。
老先生心理年轻着,哈哈。
赠希腊智術史兄(平水韵八齐):
希行书卷处,芳草犹萋萋。
腊尽春意浅,寻得芳入迷。
智趣相和寡,游鱼潜清溪。
术道本自一,心向妙处栖。
才疏学浅,一口气写不了太多。还有没赠诗的简友,且留待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