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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军 | 都特么不许死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6-10 12:00

正文

图/Nellor


 

1

 


大雪连绵整整三天,原野上风声呼和,嘶鸣一声紧过一声。伊藤在战壕里用中文喊了几嗓子,声音刚奔出去几十步,立马被雪粒子撞散了。

 

对面的沟子里面,几个东北军人背对着敌军躺靠在沟沿儿上,轮流递着根大黄龙。

 

“净他妈装犊子,小嘎巴鬼子说中国话,谁他妈能听懂。”朱文范抽了两口烟,搂了一把雪糊在脸上,火药灰三五下就被蹭干净了,露了坑坑洼洼冻成灰褐色的面皮,比盖上火药灰还寒颤。

 

“您内耳朵眼让炮仗轰聋了吧,人家说得正经不错呢。”警卫员李东华接了烟,损了一句战友,刚想嘬了一口,钢盔立马被拍了一记,手里的烟接着就被夺了去。

 

他愣了个神,回头看见那小半截烟卷已经被戳进了一张宽阔干糙的大嘴里。李东华想抢回来,可眼前这人军衔太高,还壮得像头熊瞎子,就前天,自己还被他踢后腚踢得直喊娘。

 

“操蛋!就剩个屁股!”那熊瞎子眯缝着眼睛,手里的弹夹啪啦啦几声响,烟烧光了。

 

“司令,我还没抽呢。”

 

“鸡巴毛没长齐呢抽什么抽!”不远处,黄生发接了口。这人是队里最老的兵,嘴巴最损,机枪使得最利落,连熊瞎子司令都要忌惮几分,“警卫员同志,让你给司令补鞋,你他妈补了么?”

 

“老黄头儿咋哪都有你呢,补鞋和抽烟有啥关系?”李东华并不忌惮他。

 

熊瞎子司令抽得舒爽,嘿嘿笑着,“老政委的命令,过了二十才能抽!”

 

“老死头子多攒说的?!”

 

“昨儿晚上,托梦。”司令坐直身子,闪着精光的眼睛扫了一众弟兄,“哥几个休息好了?”

 

“好了!”众人齐声应道。

 

司令点了点头,回身望向对面成片的敌军,笑容收了去,微微叹了口气。

 

“今儿我杨靖宇走窄了,全军他妈就剩七个人!”说到这,忽然扬手一指“对面!六百条枪!”

 

“你们说,咱降不降?”

 

众人眼珠子全瞪大了,齐齐落在这黑熊般的汉子身上。这人自打到了东北,四五年间组织了七千余人的游击军,每场仗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难道现如今,他这等人也回天乏术了?

 

安静了小半晌,那比黑熊还丑的朱文范转头看向黄生发,“老黄,我他妈笨,司令是不骂咱呢?”

 

黄生发没搭理他,死死瞪着杨靖宇,“司令你是不装犊子呢?,哥几个下面可都带着把儿呢!”

 

众人嘲讽着,“司令你彪啊?”“降你姥姥啊!”

 

杨靖宇挨了一圈骂,突然发现李小警卫员半天没吭声,于是又照着他钢盔抽了一巴掌,“华子,想啥呢?”

 

“对面……真有六百条枪?”

 

众人乐了,这小子自打进了队伍,从来没大没小,可此时他嗫嗫嚅嚅,会总算是见着点少年心性了。杨靖宇又问:“那咱降还是不降啊?”

 

“不降啊!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害怕。”

 

“怕咋了,哥几个不怕为啥抽大黄龙,那玩意才壮胆呢。”

 

“那你也不让我抽啊……”小华子撇嘴,那意思老子害怕,都是因为你少给了一口烟。

 

“那这么着,你唱个歌,比抽烟还壮!”

 

“我唱歌跑调!”

 

“那爷给你起个头!”

 

杨靖宇清了两下破嗓子,憋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第一句仍然跑上了天。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众人于是都咧开嘴,颠着脑袋合唱起来,“……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七个东北军人,在长白山酷寒的风雪里,背对着六百条枪口,唱起了乡歌。

 

那声音渐渐澎湃浩荡,搅动了一股子热血,在雪原之上缓缓升腾。

 


2

 


战壕这边,程斌斜眼看着嗓子伊藤队副,这日本人正扯长了脖子喊话,青筋暴起,嗓子都快哑了,可对面的几个人竟然唱了起歌。

 

忒瞧不起人了。

 

程斌知道,那终究是东北杨靖宇带的队,哪怕剩下一个兵,这气势绝不会输了去。

 

伊藤听见歌声也愣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喊了近十分钟,对面可能压根就没听见。突然他发觉身边的程大队长捂着嘴抖着肩膀,于是转过头来,眉毛竖了几分。

 

“程队长,你笑什么!有什么,问题么!”

 

“我听说日本娘们,脾气都特好?”

 

伊藤微一愣,继而带了几分骄傲,“那是自然,我们日本姑娘,像水一样温柔!”

 

“好啊,水好啊。”程斌点着头,“这身子骨要碰上性子烈的,在炕上就能把你拱折喽。”

 

围在周遭的伪军大多是中国人,一听这话,立时便忘了自己早已向皇军宣过誓,浓浓的民族荣誉感再次涌了上来,轰然大笑。

 

崔胄峰也跟着乐了几声,终于觉着这笑话到底有些伤害日本军人的友情,于是挥了挥手,“程队长,伊藤平时体面惯了,这阵前叫骂,还是由阁下负责吧。”

 

“崔队长,你是说,哥们我不体面?”

 

“不敢不敢,程队长曾随杨将军东征西讨,所向披靡,在我等眼里,阁下乃十足的铁血悍将!”崔胄峰眼角泛了笑纹,顿了两下,“就连您在岸谷厅长面前那一跪,扑通一声!那……也是身如山岳,气势恢弘啊!”

 

“崔胄峰!”

 

程斌一把拽起对方的衣领高喝了一声,却看见对方微扬着头,笑容没散去,眼里全是轻蔑。他赶忙扫了一眼战壕里军人,跟着自己的也好,跟着崔队长的也好,竟都憋着一嘴的笑,便如同先前嘲笑那伊藤鬼子一般。

 

“好。”程斌点了头,松开大手,“我喊姓杨的出来!”

 

他爬出战壕,立上了一方小土丘,猛吸了一口气。

 

“杨靖宇!”

 

这一声便如一记炸雷,卷了滚滚声浪激荡而去。一众伪军虽然有枪炮在手,却仍被这断喝吓得周身一颤。崔胄峰眉峰一凛,心道这死走狗果真有两下子,有他在,不愁抓不到杨靖宇。

 


3

 


程斌投伪军之前,是杨靖宇手底下的第一硬手。

 

俩人打小就在一起,都穷,都没了爹,都把娘看得比命还重。程斌十岁那年冬天生了场大病,别说拿钱看郎中,想多盖层被子都找不到。

 

河南老家的冬天冷啊,雪不如东北气派,那阴风却一点不怂,老屋子的土坯都挡不严实。程斌躺在床上,琢磨着我就这么没了吧,娘不用顾着我,自己就能吃上馍了。

 

正琢磨着,木门一阵响。程斌听见骥生哥在门口,嗓子像破铜锣,“婶子,俺娘的被子不能给斌子,俺的能给他。”

 

“这不中啊,你盖啥。”

 

“俺抗冷,俺是大将军!”对,就是这句话,杨靖宇说了十几年,竟然真他妈成了大将军。

 

“斌子!你骥生哥来送被子了,你快出来谢人家。”

 

娘在外面连声道谢,又喊了自己老半天,可程斌没出去。他病得太重,眼睛哭肿了,哪还没脸见大将军。

 

从那时候起,骥生哥在前面,程斌什么都不怕。

 

俩人都是一米九的个子,两把手枪,二五年在上海救学生,一起挨了英国鬼子的枪子。二九年全国抓革命党,自己进了三回牢,骥生哥进去五次,尿都让人打出来过,没服过一句软。到了三一年,东北打游击,只要他俩带的队,没吃过败仗。

 

可这一切,都在几天前烟消云散了。打自己决心叛变,骥生哥就已经不是靠山了。而自己,已经是日寇了。

 

“杨靖宇!”

 

“杨靖宇!”

 

程斌一声一声喊着,这嗓音如洪钟大吕,本应该是一股子英雄气,可在每个东北军的耳朵里,都比恶狼还要凶恶,比蛇鼠还要卑劣。

 

“杨靖宇你跑不掉了!我军带了两个挺进队,六百条枪!”那伊藤跟着喊了一嗓子,许是先前被程斌小瞧了,这一句奋起了床上都不曾施展过的勇力,竟也在白毛风里灌向远处。

 

程斌死死凝视着对面的战壕,正作势再喊,却望见一个身影在风雪中不急不缓地立了起来,肩背宽厚,身形英伟,便如茫茫雪原里,一尊铁浮屠。

 

“谁说我杨靖宇要跑了?”

 


4

 


杨靖宇从未被逼到过如此境地。

 

整个长白山,到处都是自己的密营。这群密营是老东北胡子留下的,在杨靖宇手里算是发扬光大了。那里面打了井,存了粮,备足了弹药,每个掩体都做得漂亮,离远看就是一个小山包。再加上密林遮掩,临着天险,分布看似凌乱却又相互关联,就宛如山神设下的重重大阵。日军队伍进了阵中,不死个三两人,连子弹朝哪飞都弄不明白。

 

可这弥天大阵,让杨靖宇的亲兄弟,二十年的老战友程斌,一夜之间全卸了去。

 

日伪警务厅的老厅长岸谷隆一郎拿着程斌投诚献上的密营地图,老泪纵横,用日语说了句:皇军万岁。

 

紧接着第二句是中文:东北的山神亡了。

 

幼稚!程斌心里骂了一句,他抬眼看向杨靖宇,那人单枪匹马立在对面,能让六百个持枪的军人打心底泛寒。山神的大阵没了,这杨将军,仍是万军莫敌。

 

“斌子,瘦啦?”杨靖宇高喝一声,程斌周身一抖,嘴唇动了半天,竟不敢说一句话。

 

那伊藤见无人敢应答,正是自己出头的时候,“杨君!岸谷厅长敬仰您的武勇,不如就此投降,与您的程斌兄弟一同效忠皇军如何?”

 

“内鬼子,你离近点我听不见你说话!”

 

伊藤一愣,看了眼崔胄峰队长,那意思是说这六百人,只有我能代表皇军谈判。

 

崔队长没搭理他,一双眼睛死死钉着杨靖宇手里的那把手枪,继而他运足了气力,高声说道,“杨司令,谁都知道您枪法通神!一把壳子炮比轻步枪还准,咱们再往前十步,就死你手里啦!”

 

“你不往前走,想打你你也跑不了。”杨靖宇说着,将手枪随手一抛,那手枪足足飞出近十丈,落在了两军之间。

 

伊藤回头向崔胄峰笑了一下,终于向前跑去,边跑边喊着,“杨君,岸谷厅长敬仰您,我也敬仰您啊!”

 

那崔胄峰盯着伊藤的背影,心里隐隐觉得害怕,那杨靖宇便是没了枪管,便不是熊虎了?伊藤奔向的,分明是一张血盆大口。

 

那血盆大口没露出獠牙,反倒一脸戏谑,“投降行啊,有什么好处啊?官衔?美女?金条?”

 

“岸谷厅长是爱才之人啊!”那伊藤站在两军之间的地方,满脸得意,“您的兄弟程君,已经是挺进队的队长了!”

 

“他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是东北抗联第一师的师长。”

 

“杨君,中国人讲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皇军,才是天下第一雄狮啊。”

 

“哈哈哈哈哈,”杨靖宇长笑起来,那笑声绵长雄浑,像是能卷起风雪。那伊藤站在场中,立时便觉得头皮发麻,脊柱冰凉,他四顾周遭,发现自己竟然在独自面对这山中凶兽。而杨靖宇的身后,战壕里的几个弟兄相互点了点头,心里均知司令要出手了。

 

杨靖宇止住笑声,目光已然变成凶戾。

 

“东北军,才是天下第一雄狮。”

 

猛虎夺食,悍牛闯林,九尺高得汉子,化成了一道暗芒。

 

“不好!”程斌大喝一声,仍是晚了半刻。六百支枪疾疾聚向一处,可是寒风之中,两军之间,已腾起了一方雪雾。

 

这一眨眼的功夫,杨靖宇纵了数十步,那先前被扔在远处的手枪,不知何时又握在蒲扇大手里,枪头,死死抵住了伊藤的下颚。

 

雪雾未散,杨靖宇身后的战壕里几个汉子腾跃而起,奔向了身后的密林。

 

“别射击!岸谷那边没法交代!”崔胄峰伸手拦下了程斌开火的指令。

 

“操你妈姓崔的!过了今天,你甭想逮着他!”程斌既然叛变了,于他来说这杨靖宇便不再是兄弟,而是催命的鬼。

 

“伊藤是日本人!”

 

程斌周身一抖,宛如着了一记霹雳。是啊,他是日本人,自己却既不是日本人,也算不得中国人。他从此在中国人眼里便是走狗,在日本人眼里,也不过是畜生。

 

他抬眼看向对面,那几个东北军人马上便要进入密林,而那杨靖宇也大步后撤,马上便要出了射程。

 

操他妈的!伊藤你是日本人又怎样,没你这怂蛋,老子早宰了杨靖宇了!

 

“操你妈的!”程斌伸手夺了一支毛瑟,抬手便是一枪,正中了伊藤的大腿,那鬼子凄然哀嚎,竟比先前任何一声都为高亢。

 

“我草!”崔胄峰伸手欲拦,突然想到这伊藤若死在程斌手里,于自己只有好处,绝无害处。于是这只手便停在半空,听到程斌的枪栓又响,沉声说道,“风速78,瞄准喽!”

 

程斌好利落的枪法,这等距离和狂风里头,第二枪便中了心窝。一声嗡鸣,接着伊藤突然止住了嚎叫,一滩鲜血正呕在杨靖宇小臂上。

 

杨靖宇心里一沉,这才发觉自己多年忠义的兄弟,竟已毒辣到如此境地。他瞬间将那鬼子一抛,向一众兄弟高喝,“找隐蔽!”

 

话音刚落,一排子弹已然杀将过来。

 


5

 


岸谷隆一郎喜欢他的办公室,宽敞,堂皇,是通化省警务大厅里最气派的一间。自己在日本的五口之家,大概不足这屋子的三分之一。

 

吊灯从四米来高的穹顶上垂下来,光灯管得有近百个,红木的地板,羊绒的地毯,最可贵的是办公桌后面的座椅,铺了整只东北虎皮。

 

岸谷隆一郎每次坐在这方虎皮上面,便觉得在这片土地上,没什么是自己征服不了的。

 

可是,为什么要有杨靖宇?

 

自己在本土平步青云,到了中国屡战屡胜,直到四年前,遇见杨将军。四年了,他用了十倍于对方的兵力,才勉强维持住了通化省的战局,如今自己用尽心机,归降了他最得力的部下,拆光了他所有的营地,用两支挺进队六百余人,围追堵截他区区七个士兵……

 

“竟然还叫他跑了!?”岸谷大声咒骂,声音在巨大的办公室里久久不绝。

 

崔胄峰一直保持着几十度的鞠躬姿势,声音带着颤抖,“厅长,那杨靖宇太过狡猾,以谈判为名趁机挟持了伊藤……”

 

“伊藤呢!?”岸谷高声斥问。

 

“被我杀了!”程斌立在一旁,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岸谷转过头,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程斌身上,“你敢杀日本军人。”

 

崔奎峰躬着身子,嘴里面轻唤了几声,而那程斌竟置若罔闻,仍是直视着岸谷,“如若没有伊藤,我们早已捉了杨靖宇。伊藤是为了皇军统一东北而死!”

 

岸谷眼睛又瞪大了几分,心道这程斌有这等见识,已然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军人。只可惜了,便是再勇武再狠辣,他终究是个中国人。

 

那程斌又道,“厅长,如有责罚,程某听凭处置!”

 

“程君,杨将军和你情同手足,你真的忍心杀了他?还是因为,我捉了你母亲?”

 

程斌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却没有半点偏移,“十天,十天之内,无论是活人还是尸首,您都能见到杨靖宇。”

 

“还有……”程斌向前迈了小半步,那双眼睛紧盯着岸谷,显得更加阴森,“杨靖宇不是我兄弟,是共匪。”

 

 

6

 


林子里面,一众兄弟将积雪扫出了个半尺深的坑,围坐在一起。

 

没人说话,先前哥几个还有心抽上一口大黄龙,唱上一段松花江上,而现在,所有人都已被先前的九死一生吓破了胆子。

 

六百人便将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东北军何曾如此狼狈过?

 

“有人伤着没?”杨靖宇低声问了一句,众人半晌都没吭声。

 

杨靖宇搓了搓手,忽然又喊了一句,“说话!有人伤着没!?”

 

李东华把手一举,“报告,老朱他……”

 

“滚!”朱文范一脚踹在李东华的胸口上,结果那军靴子刚沾了对方的衣襟,自己便摔在地上。

 

杨靖宇仍然没抬头,“老朱……没事吧。”

 

朱文范闷哼了两声,这才从牙缝子里挤了一句话,“腰眼子让蚊子叮了,能有个蛋事儿?”

 

杨靖宇转过头,发觉那战场上玩命的汉子此时正龇牙咧嘴地伏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

 

朱文范喘匀了气,忽然乐了,“老子打了这些年的仗,身后中弹还他妈是头一回。”

 

“中弹了就带干粮滚蛋!”杨靖宇骂了一声,继而指着一众弟兄,“还有你们几个,都他妈给我滚,老子带着你们跑不了。”

 

朱文范愣了,“司令,你……你说啥?”

 

杨靖宇说什么?杨靖宇要让这六个兄弟活命。就凭这六个弟兄,连剿匪小队都算不上,对方何必耗上两个挺进队的兵力?

 

因为对方要擒杀东北第一猛将,杨靖宇。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一双大脚印走到山头,对方就会跟到山头,跑到山谷,对方就会围了山谷。想让哥几个活,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一个人,引走六百人枪。

 

“别鸡巴墨迹,翻了山往南,过了松花江!跟部队会和!”杨靖宇站起身来,双手将身上浮雪一震,便要沿着原路折返回去,“这是命令!”

 

忽然那朱文范连滚带爬追到杨靖宇身前,一把将他拽住,“司令,你自己送死,哥几个脸往哪搁?”

 

杨靖宇发了狠,“你们几个,把他拉走!”

 

“司令,我是笨,但是别他妈瞧不起我!”

 

“滚!”杨靖宇忽然大手一挥,登时将朱文范摔在地上,回身又要下山,却见那朱文范又赶在身前,嘭的一声,竟跪倒在地。

 

杨靖宇愣在当场,那铁血汉子未说一个字,却将头颅重重砸落,将踩实了的雪地磕出了一个坑,再抬起头来,三角眼里已满含热泪,“要死一起死!”

 

余下几人也追了上来,齐齐跪倒,“要死一起死!”

 

“司令……你鞋都破了,你一个人咋对付他们啊……”李东华伏在近处,声音梗在喉里,几不可闻。

 

杨靖宇站在一众兄弟前面,身子微微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有黄生发没跪,他冷眼看着众人哀求,何尝不知道兄弟们一腔肝胆,可那杨靖宇便是拼了性命,也必要护佑众兄弟。末了,他叹了口气,缓缓走到杨靖宇身边,掏了把手枪塞至杨靖宇手里。

 

“老黄,你干什么?”

 

“干死我,要不别想撵我走!”

 

杨靖宇身子巨震,将嘴唇咬出了血,“这长白山大营啊,两百来个汉子,今儿就剩了你们六个!我咋还能让你们跟着我送死……”说罢这句话,他终于哽咽起来,“我对不住兄弟们……”

 

“我他妈的对不住兄弟们!”

 

杨靖宇抽泣了好一阵,将冻僵硬的袖子朝脸上一抹,“程斌知道我的所有路数,每时每刻都可能攻上来,你们不走,靖宇现在就毙了自己!”

 

他操起枪管,瞬间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你们走不走!?”

 

众人默然许久,忽然那黄生发蹿上两步,一巴掌扇在杨靖宇脸上。

 

“杨靖宇我草你妈!”又是一脚,正踹在杨靖宇胸口上,“你引走敌军,你他妈能引走六百人!?”

 

这黄生发比自己年长十岁,战功赫赫,每每到战局紧要处总比自己还要气定神闲。此时杨司令被踹在地上,竟任凭黄生发拳打脚踢,如今他落到了生平最险恶的境地,何尝不希望自己不是这狗屁司令,又何尝不希望有人能打醒自己。

 

黄生发一把拽住杨靖宇的衣领,竟硬生生将比自己高两头的身子提了起来,“杨靖宇!你他妈是司令,哥几个就是打剩下一个,你也得……”

 

嘭。

 

黄生发头颅猛地一顿,一股鲜血激射而出,喷满了杨靖宇的半张脸。

 

 

7


 

百步之外,叫喊声,枪炮声骤然炸响,便如舞起了一条金蛇,粼粼森森,百千条流火喷薄而出。

 

转瞬之间,杨靖宇部下已有三人中弹,而那黄生发扑在杨靖宇的怀里,眼中最后的坚毅光亮,已然消散了。

 

“掩护司令!”朱文范猛然夺过黄生发的机枪,架在身前,“草你程斌的祖宗!”

 

众人惊怒已极,立时拥在司令身前,将所有火力聚成一簇,猛然发难,几条枪汇成一柱火舌,愤然回击。

 

杨靖宇终于猛醒过来,眼见远处金蛇狂舞,纵然己方居高临下,又怎能敌得过百倍的敌手。他想要夺过握在朱文范手中的机枪,便是被敌方打上百多个透明窟窿,也要以残躯护佑兄弟周全。

 

可刚迈出一步,立时被手下士兵用肩膀死死地顶了回来。

 

四个士兵,包括年岁最小的李东华在内,尽数中弹,却始终屹立不倒,死死拦在杨靖宇身前。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黄生发的遗命。

 

“哥几个就是打剩下一个,你也得……活着!”

 

几个人腾出一只手,硬生生拖拽着杨靖宇奔向远处。对面火力越来越近,已然进了机枪的射程,子弹越来越密,在众人周围林木上阵阵炸响。

 

“草你们大爷!”杨靖宇何等武勇,肩膀奋力一转挣脱了众人,两手握着盒子炮,轮番叩击,又要奔去救那早已站立不起的朱文范。

 

朱文范半跪在最前面,肩上,胸上,腿上尽数被染成暗红色,他将子弹疯狂地扫向仇寇,在火光中宛如凶神。

 

“老朱跟我走!”

 

杨靖宇伸出手去,未及碰到占有的衣袖,身前五步远的地方忽然炸开了一团光,群兽怒吼宛如被挤在一瞬,继而齐齐撞来,滔滔声浪直震得地动山摇,将众人猛灌在地上。

 

迫击炮。

 

杨靖宇不顾眩晕,未及滚起身子,便看见朱文范躺在身前,嘴中鲜血汩汩成流。他疯一般扑在战友身上,这才发觉朱文范的下半身,只剩了半条右腿。

 

“走……”朱文范说了一字,便咳出了一滩血。可杨靖宇此时耳中嗡鸣不绝,林间枪炮震天,哪里听得见。

 

“老朱,我们走!”他想要抱起朱文范,手臂却被猛然打落。

 

“滚!”朱文范咳了一腔鲜血,奋起最后武勇,拽起杨靖宇的衣领,眼中凶芒凛凛,“杨靖宇你给我滚!”

 

杨靖宇待要再劝,却见那朱文范掏了一只米尔斯手雷,拇指一翻,拽了金属环。

 

“照顾好弟兄们……”他将那手雷紧紧握在胸口,血肉模糊的丑脸上,泛起笑容。

 

不旋踵,众伪军已杀将过来,崔胄峰用火把一照,却只看见暗红血泊中的朱文范。

 

而此时,杨靖宇虎目含泪,已与仅剩的四个士兵奔向远处。他突然听见身后火光处一声长啸,那声音宛如垂死巨兽,纵然凄楚,却响彻昆冈。

 

“东北军万岁!”

 

轰然巨响,炸碎了杨靖宇身边最丑,最笨的,一个英雄。

 

 

8


 

“当日他逃脱的那片林子,其实只有一条道能直接到松花江。”

 

崔胄峰看向程斌,他绝想不到自己眼中的纷乱无章的密林,在这程斌眼里竟是一条追击的坦途。崔胄峰思索半晌,忽然问道,“他为了躲避追杀,咋也得绕到小路啊?”

 

程斌面上含笑,走到一面地图墙前面,信手一指,正落在长白山老岭的一个山坡上。

 

“厅长,崔队长,这是当年最值得杨靖宇躲避的地方,这山岭上花岗岩玄武岩极多,机关枪扫下去一梭子,掩体都打不透。我当年曾经力荐杨靖宇在此处安插密营,却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岸谷此时也来了兴致,他很想知道自己多年的对手的每一个想法。

 

“因为绕弯子了。”

 

“绕弯子了?”

 

“此地虽有天然岩体,背靠山岭面临小溪,却和整个密营脱节了。”他扯了一条线,将地图上标了十数个密营的小旗连了起来,岸谷和崔胄峰这才发现,这每三个临近的密营便能组成一个边长近乎相等的等边三角,而将所有密营联络起来,竟恰好是一个二十四个三角组成的六边形。

 

而那“最安全”的位置,只与六边形最外侧的一个角点相去不远,落到实地,不过是数百米。

 

“数百米的误差,看起来近,却能让一支毛瑟超了射程,密营就无法相互关联。”

 

“程君,杨将军的密营早已被我等摧毁,您说这些,是何用意?”岸谷问道。

 

“厅长,杨靖宇所有的线路,都是经过算计的,不会为了所谓的安全,多走一步路。”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地图上一按,那食指恰好按在两军第一次交火的位置,而中指按上了一处水源,无名指则按上了松花江。

 

“这三点便是杨靖宇的逃亡路线,为了每两天能遇见一处水源,他绝不绕弯子。”

 

“不隐蔽?”崔胄峰问道。

 

“我要是杨靖宇,知道敌方有百倍于自己的火力,我还犯得着躲藏么?”

 

“操,那等老鸡母下蛋啊!咱俩现在就去追杀姓杨的!”

 

“追他,崔队长的三百兵就够了,”程斌回头用指尖轻轻刮削着地图,那离杨靖宇最近的一处水源,已被刮出了翻白的窟窿,从那窟窿中心穿出一条线来,这条线在峻岭之间,竟每一处都压在了平坦处,穿行到最后,竟连上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我的三百兵,是为了杀。”

 

以身煮雪是最笨的办法,可若同时没了食物,没人能扛住持续的热量消耗。于是当程斌再看见杨靖宇的时候,那昂藏大汉已经四天未能进食进水。

 

杨靖宇等人形销骨立,没有半点精神。而伏击他们的程斌挺进队,各个斗志昂扬,神完气足。

 

“就这样了么?”杨靖宇仰天一叹。他若是有一半的精气神,也绝不至于中了这等埋伏,可是他真的累了,众兄弟没有补给,身上却带着弹孔,每个人的军靴都已破损,靠着李东华用碎布捆绑才能勉强坚持,饶是如此,人人的脚掌都已经僵了又硬,硬了又裂,区区两天的行程,众人足足用了近四天才走完。

 

等待他们的,却不是松花江,而是熊熊战火。

 

三百人猛然从雪地里炸出身子,没有试探,没有预兆,一上来就是全力侵袭。程斌眼中凶芒毕露,大步奔行,手中机枪狂扫,几近疯魔。

 

杨靖宇等人未及做出反应,弹雨已然倾泻而下,在众人身上腾起了一朵朵血雾。

 

“进树林!”

 

几个人一同奔上山去,杨靖宇顾不得身上剧痛,长臂一卷,擒了最近的李东华便驰向山石陡峭处,他一路纵跃疾行,虎步钝重,在雪坡里掀起一道银墙,身形如箭一般眨眼之间已经奔出数十丈。消失在近旁的乱石丛中。

 

挺进队如巨浪般席卷而至,在乱石丛外又狂袭了近十分钟,这才被程斌举手喝止。他看向不远处,三个东北军人脚力不及杨靖宇,在百米之内便被打得千疮百孔,早已气绝,而那杨靖宇虽然远遁,必然也受伤不轻。

 

逃不了了,熊虎也逃不了,山神也逃不了,程斌嘴角含笑,一声暴喝,

 

“搜山!”

 

 

9


 

“司令……把我撂下。”

 

杨靖宇没做声,他此时大口喘着山中极寒的空气,每一口都像吞了数十根针。他觉着左臂的弹孔疼得愈发剧烈,右臂却因为反托着战友,渐渐失了知觉。但他不能撂下李东华,全死了,被他撂下的战友全都死了。

 

“司令……我腰眼子疼。”

 

“逼崽子,忍着点!”

 

杨靖宇没管他,参军才几年,知道什么叫疼?他在牢里见过被日军逼供的特务,被一根一根剁了手指头,他在战场上见过子弹打没了拼刺刀的,两个人抱起来捅对方,加起来能捅了二十下,就看谁血流得快。就前几天,他还见过被一个炮弹生生炸断两条腿的,那人叫朱文范,是自己的亲弟兄。

 

“兄弟,你再忍着点,司令保证救活你。”

 

“司令,你背着我,容易叫那帮狗日的撵上。”

 

“去你妈的,我是……”杨靖宇突然一愣,这句豪气斗生的话竟然梗在了喉咙里。

 

是啊,他是山林之王,他是东北联军第一军总司令,他是他妈的杨靖宇,让伪军闻风丧胆,让长白山成了敌人的坟场,牵制了一个省的兵力,连着四年未尝一败。

 

可这几日下来,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声是多么不堪一击。程斌一人叛变,带着他的所有的战术,所有的策略,甚至他的每一个想法。

 

狼狈逃亡的杨靖宇,护不住兄弟的杨靖宇,还是杨靖宇么?

 

“要死咱哥俩也死一块……”杨靖宇低声说了一句,双足虽已酸痛难当,却仍不减速,大步向着百里外的下一处水源奔去。

 

“司令啊……”李东华伏在杨靖宇背上,唤了这一声,喘了足足半分钟才又开了口,“华子可能,没法儿陪着您啦。”

 

杨靖宇猛然停了下来,愣了一愣,这才明白了李东华这话的意思。他慌乱地将李东华放在了近旁的一颗树下,这才看见战友腰间可怖的伤口。

 

那伤口周围的衣服已被大量凝结的鲜血冻住,却仍然止不住巨大的伤口里新流出来的热血。

 

“草!你他妈摁着点啊!”杨靖宇猛喊了一句,双手都盖在伤口之上,这才发现那伤口之巨大,全然不是一块绷带一双手能止得住的。

 

“司令……其实我一直挺怕死的……”

 

杨靖宇没说话,他猛力扯了一条布,绑在李东华的腰上,那血流立马便将碎布也染透了。

 

“但是……现在不怕了。”李东华想笑,却突然咳了两声,腰间血流涌了一股小流。

 

“少说两句吧。”杨靖宇知道这年轻的战士大限将至,只能将双手死死按在对方伤口上,心中一阵一阵地哀痛。

 

“司令……老政委真的说过,不过二十不让抽大黄龙?”

 

“啊,骗你的,我想多抽一口。”

 

“司令,我再过俩月就二十了……你提前,让我抽一口呗。”

 

杨靖宇抬起头,看向那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然后奋力地点了点头,

 

“好,好,司令给你点啊……”杨靖宇抽了一只手,在怀里慌乱地摸出烟,“司令给你点……”

 

他挑出一根送在嘴里,又去摸火柴盒,然后用两指夹着,拇指一推,却发现一只手无论如何点不燃。

 

“华子,你帮司令拿一下,我点烟……”

 

“华子?”

 

“华子……”

 

那根大黄龙落进了雪里,杨靖宇嘴角抖着,半晌,他抄起地上那根烟重新送回嘴里,然后终于划着了一根火柴,用手摸了下眼睛,掩着风,点着了。

 

“华子,司令给你点好啦。”

 

他将燃起微光的大黄龙塞在李东华嘴里,冻伤的脸上泛起笑容,那笑容颤抖着勾起一半,终于散了去,继而化成了凶猛地哭嚎。

 

寒风残月,松涛阵阵,许久许久,杨靖宇站起身来,沿着来时的路,向着数百敌军,缓缓走去。

 

他不想逃了。

 

 

10

 


“你说咱跟着程大队长,是不铁定能抓着杨靖宇?”

 

“草,没底,听说姓杨的是关二爷转世,眼睛一瞪就死人。”

 

“扯犊子,眼睛一瞪就死人,那他妈杨二郎!”

 

端着步枪的汉子手里打了个激灵,“他……他是神仙?”

 

他没敢回头,自顾自向前跋涉,山林中长松接天,加之重重积雪,将岑岑冷月全遮了去,挺进队杂踏而上,各人相隔渐远,在浮雪中印出的沉响越发稀疏,到最后只剩下暗夜森森,寒风凛凛。

 

众人真的疲惫了,便是粮草充足,也足足追击了四天了,队伍越拉越长,可即便松弛,他们仍有一条线路,那便是杨靖宇大于常人的脚印。程斌收集了全队所有的火柴,一根一根地点燃,沿着杨靖宇的脚步拖行处一条数百米的长蛇。

 

三百人,三百人便是围了半座山,又何惧那垂死的杨靖宇。

 

“李大贺,给我点水!”汉子轻声唤了一声,又向前几步,这才发觉那整夜抱怨的战友竟半晌都没吭声,他猛然站定,四下看去,赫然发现那贫嘴的李大贺跪伏在不远处,漆黑夜色中,宛如一块顽石。

 

“草!”他猛然惊醒,举枪向天便要示警,突然那扳机处现出一只大手,将整个枪管向下一拗,接着咽喉处一凉,锐痛升腾,自己已再无说话的气力。

 

一道黑影卷了步枪,向身侧一窜,隐蔽在一棵大树后面。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越行越近,忽然急走了数步。那士兵来到近前,用脚踢了下地上的尸首,忽见树后窜出一道黑影,在空地处一顿一折,转瞬便压将过来。士兵虽惊不乱,抡起手臂,立时便开枪射击,可那手指却屈伸了几下,仍未有半点响动。

 

他眼光一扫,竟发现自己手臂尽头,已是空空如也。剧痛汹涌迸发出来,他张口欲叫,只见银光一闪,嘴中已生生插入一把半尺长的刀锋。

 

那杨靖宇将刀子抽出便揣进怀中,以防刀刃反出光来,又隐如暗影之中。

 

挺进队追来之前,杨靖宇已将脚印直印到了山顶上,这一行队伍连续数日行军,必不能如先前一般严整,拖得越长,自己也便越有机会一一绞杀。

 

他不断藏身树丛,又突然在某处出现,一柄匕首卷了刃,立马又从落单的伪军手里夺一只新的,如此一夜,没有半声枪响,半点火光,便算是示警的呼喊,也都被他死死堵在割喉的一瞬。

 

五十七人。

 

他双脚生疮,挨了几处枪伤,数日不眠不休,一身气力也被耗去了十之七八,便是如此,仍然彻夜在山中如鬼魅般穿行,整整暗杀了五十七人。

 

够本了?他觉得还不够!

 

明月西坠,东方泛白,杨靖宇靠在一具尸首上,这五十七个伪军身上纵然枪械齐全,却没有半点干粮,定是程斌怕自己能以此充饥。此时杨靖宇全身筋骨酸乏已极,腹中空空如也,他心下清楚,自己已近强弩之末。

 

再杀一个,再杀一个祭我死去的弟兄。

 

借着日头初生,杨靖宇看见一个伪军立在不远处,正倚着一颗大树抽烟。杨靖宇肩膀缓缓舒展了一周,足下一顿,欺身而去。

 

嘭地一声枪响,杨靖宇仍在奔行,脚边碎石骤然炸开,他未及反应,四周长草纷乱,猛然窜出数十人,枪栓脆响不绝,进而火光乍现,便如一道夺命巨网杀将而至。

 

是埋伏。

 

 

11


 

“程队长,咱这么一根一根的划火柴,几时能追上杨靖宇啊?”

 

那副官持枪跟在程斌身后,他知道若是追上杨靖宇,自己便是头一个挡枪子的,都传言那杨靖宇有万夫不当之勇,自己摊上这差事,可谓是九死一生。于是他半分不敢松懈,眼睛始终扫视着林中暗处。

 

可此时那程斌,竟似赏雪夜游一般,全无惧意。只见他随手滑动火柴,沿着脚印快步跑上几步,又再划一支。期间也不抬头勘察四周,竟然连枪管都插在腰间。

 

那程斌听到问话,嘿嘿一笑,“那杨靖宇,不用追。”

 

“不用追?”

 

程斌又滑亮了一根火柴,映出笔直的一排脚印,那脚印步幅极大,便如一头纵跃不止的猛虎。

 

“这东北虎啊,护犊,平时胆儿贼小,见着猎人叼了崽子就跑。”

 

“程队长,您说的属下不明白?”

 

“可若是这东北虎的崽子,全死光了呢?”

 

程斌和杨靖宇是二十年的老相识,那杨靖宇一身热血,冲锋时一马当先,宁可自己多挨枪子,也全力护着手下弟兄。程斌被杨靖宇如此护在身后二十年,望着杨靖宇的背影二十年,早已将他看透了。

 

那副官仍然全神戒备,“全死光了跑得更快啊。”

 

“不对,全死光了,东北虎就会跟猎人拼命。”

 

他杨靖宇若是没了同伴,还逃什么,他只想一己之力,杀尽程斌整个挺进队。

 

可那杨靖宇自然比老虎聪明,留了蔓延数里的脚印,就是要拉开战线,再绕至队尾,缓缓擒杀。

 

那程斌又划了一支火柴,却没照雪地,右手衔了一根烟送进嘴中,用那火柴点燃了。徐徐倾吐之后,看见远山抹上紫青色的霞光,眼中也燃起了凶火。

 

“咱这一夜,让老虎多杀几个猎人,给点甜头。等天一亮,老虎乏了,这虎皮才好拿!”

 

那副官站定身子,仍在苦苦思索程斌的话,忽然见那陈斌转过身去,看着稀疏的队伍,将右手高高一举。

 

“原路折返,擒杀杨靖宇!”

 

 

12

 


“骥生哥,你说咱要是杀一只东北虎,咋杀?”

 

“东北虎,那可不好杀。”杨靖宇咬了一口饼,“你比老哥聪明,你说。”

 

“枪阵啊,一排子弹打过去,啥玩意都整死了。”程斌烤着火,眼里隐隐带着兴奋,这天他在密营里射死了仨鬼子,是来东北之后第一个胜仗。

 

“你以为老虎是鬼子,几枪就撂挺了?”

 

程斌一愣,抬眼看向杨靖宇,“那你说咋整?”

 

杨靖宇走过来,将半张饼塞进程斌怀里,“用这个。”

 

“饼?”

 

“去你妈的,肉!”杨靖宇一巴掌打在程斌脑袋上,“你把那狍子啊野猪啊整死喽,砍八块,扔在道上,扔差不多了弄一陷阱,铺上雪,上面放一后鞧。”

 

“我草对啊!”程斌眼睛瞪大了,两手一拍,忽然瞪向杨靖宇,“骥生哥,你说这招用在活人上,是不是也行?”

 

“人不行,你也不能拿狍子肉引活人。”

 

“不是狍子肉,引活人,当然也得用活人了。”

 

杨靖宇猛然抬起头,虎目里精芒湛湛,死死钉在程斌身上。

 

数年后,杨靖宇深陷重围,脑中百十个求生手段一闪即逝,突然又想起了与程斌的这番对话。

 

引活人,当然也得用活人了。

 

剧变斗生。

 

杨靖宇已无法定住身形,只得任凭乱枪狂扫。

 

而先前被自己锁定的伪军此刻也忽然掏出手枪,带着一脸得意,就要迎面射击。

 

可这得意之色刚刚浮现,便凝在了杨靖宇的刀口之下。

 

杨靖宇在乱军之中,足下不停,反而猛然加速,将一众准星尽数甩在身后。下一瞬,右手舞出一道银光,已将那伪军头颅抛上了天。

 

众军愕然。他们是最后一批得到命令的人,从此处往后的所有战友,都未得到指令,就是为了让杨靖宇一路暗杀至此,设伏一举击杀。

 

枉死了五十余人,只为引君入瓮,这等毒辣手段可说是万无一失,可那杨靖宇竟能在百十道枪口下挥刀杀敌,其勇武凶悍,几如天人。

 

众人心下惊惧,手上更紧了几分,齐齐挪动枪管,铺天火网又聚向一处。

 

而那杨靖宇反手扯了无头尸首盖在背上,转瞬便窜入密林。他此番挥刀,擒敌,逃窜,一气呵成,全在电光火石之中,脚步更未曾滞缓半分,反倒越来越快,冲出战网之时,已如流光。

 

那程斌惊怒交加,半空中一声断喝,“追!都给我追!”

 

百多个汉子尽数从隐蔽处腾身而起,全力奔向杨靖宇,一时间呼喝声,脚步声,枪火炸裂声澎湃激扬,在山谷中震荡开来,宛如山崩海啸,席卷而至。

 

而那杨靖宇在林间左右折返,纵跃腾挪,时而藏身巨木,时而隐入雪丘,宛如山巅苍隼,海中怒蛟,枪火流矢纵然铺天盖地,一时间竟不能及。

 

众军且战且行,足足追出里许,忽见那杨靖宇竟折向山顶,奔行十余丈又折返回下山大路,竟在逃命之际自顾自绕了一个大弯。他身长脚长,加之下山之势,本已快逃出了射程,这一绕,距离被又拉了回来。

 

这杨靖宇,此时还在炫耀脚力!?

 

众伪军愈发狂怒,气势大盛,追击更凶狠了几分。

 

远处程斌也不由暗地嘲讽,这杨靖宇饿昏了头,竟饶了个弯子?

 

慢着。程斌心中一沉,他猛然想到,这杨靖宇,从不绕弯子。

 

程斌大喝一声,却已然止不住众军。枪火声呐喊声犹在,忽然夹杂了几声惨呼,队伍最前方的百十个人,竟凭空消失了。

 

惨叫声接连而起,一现又隐,宛如被山神巨口骤然吞噬。

 

余下众军终于停下脚步,程斌赶忙奔至队首,只见身前现出一个巨大的雪坑,而冲在最前的百十个弟兄,早已陷入积雪,不见踪影。

 

“骥生哥,好手段。”

 

杨靖宇此时早已逃向远处,耳听得身后再无半点枪声,又向前疾驰了里许,这才放下背上尸体,颓然靠在一棵松树上。

 

他先前在山路上寻了数个背风的矮崖,各个崖高丈余,被风雪常年堆填,早已成了看似平缓的斜坡,若非经验老道者细细探查,极难发现,是天然的庞大陷阱。

 

既然程斌敢用那擒虎之策,自己何不顺势而为,犯他一次凶险。

 

“斌子,引活人,果然得用活人了。”

 

他嘴角含笑,缓缓抬起头来,见得旭日东升,山风渐暖,碎光粼粼泛泛,远处雾霭散尽,峰峦叠嶂,浩渺无边。一时间,只觉得天地苍茫壮阔,死生何惧。

 

暗杀五十,坑杀百余,我杨靖宇,够本了。

 

 

13

 

杨靖宇歇了许久才又起身,向着松花江方向走去。此时他方且察觉,自己双脚早已浮肿变形,军靴残损,左右鞋底都缺了一块,每走一步都渗入积雪,若碰上坚石,更是锐痛钻心。自己虽然逃过重重追击,可左肩上的弹伤已然溃烂,加之先前力战不辍,此时每动一下都酸楚难当。

 

他想褪下衣物,将子弹取出,右手刚去拆解衣扣,忽而又垂了下去,低声苦笑。

 

算了,自己的命,能比这条手臂长久多少?

 

先前他与数百敌军抗衡,全仗着一腔热血与复仇的执念,是以发挥了此生不曾有过的悍勇,而一整夜的穷尽智计,以身犯险,四天里饥寒交迫,长途奔行,早已令这东北军第一猛将精衰力竭,如今气势一卸,更是连半条命都不剩了。

 

杨靖宇直行到日上中天,忽见不远处有一处破烂草棚,应当是供猎户休息的场所,于是一瘸一拐走了过去。

 

这草棚早已被风雪侵蚀得破败不堪,可是于杨靖宇来说,已是数日以来唯一能遮风挡雨的所在。他倚在墙脚,蜷缩起身子,倦意汹涌,不由得缓缓闭上眼睛。

 

渐渐地,他感到耳边寒风悄然褪去了,身前燃起了篝火,噼啪作响,暖和极了。正舒服间,竟又有浓郁气息飘至,他鼻子一动,好香的酒肉!

 

“老杨,睡啥呀粉条子都煮好啦!”

 

说话的是黄生发,褶子脸笑着,将手中大碗灌满了酒,一把推到身前。杨靖宇刚要去接,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他侧头一看,正是那还未到二十岁的华子。

 

“姓黄的你有病啊,司令伤成这样喝他妈啥酒!”

 

朱文范坐在远处,噗嗤一声乐了。他正龇牙咧嘴地啃着块猪蹄,面相丑得喜庆,“小同志一天天啊,溜须拍马啊!”

 

“我草你大爷!”

 

杨靖宇看着众人相互叫骂,咧嘴乐着,却不知怎么眼中大滴大滴地掉下泪来。他嘴唇抖着,张了几次口,终于颤声问了句,

 

“哥几个,最近好么?”

 

三个人仍在骂着,没人发现杨靖宇已然满面泪水。过了好半晌,那黄生发终于挤开了小警卫员,大酒碗又送到身前,“别装犊子老杨,干喽!”

 

杨靖宇一愣,赶忙接了酒碗,猛力点着头,“我干喽!我干喽!”

 

他闭上眼睛,一口一口将苦咸的酒水饮尽,等那酒碗再落下去,草棚内已然空空如也。杨靖宇终于忍耐不住,一双大手捂在满是冻疮的脸上,嚎啕大哭。

 

“军爷,你咋啦?军爷?”

 

杨靖宇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中年汉子,一身农人打扮,面容憨厚,正蹲在自己身前。

 

“大哥,我梦见战友了。”

 

“军爷,你发烧了,上我家睡去吧这地方可不能呆啊。”

 

杨靖宇凄然一笑,“大哥,我去你家,你就没命了。”

 

那人一愣,“军爷你这是啥意思啊?”

 

“我是杨靖宇。”

 

那农人呼地站起身来,瞪圆了眼睛,嘴张了半天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忽然又蹲了下来轻声问道,“你真是杨靖宇?”

 

“老大哥,山下尽是追杀我的兵,您看在老乡的份上,别把我在哪说出去。”

 

“那他妈,你是咱东北的大英雄,我咋能卖了你,要是卖了你……”他说了两句,忽然又停了下来,愣愣看着杨靖宇,轻声问道,“就剩你一个了?”

 

“嗯,就剩我一个了。”

 

“杨将军……要不,咱降了吧。”

 

杨靖宇没吭声,要是先前有人在自己跟前说了这种话,大耳瓜子早扇出去了。可是此时再听到这话,杨靖宇竟觉得那农人是真心对待自己。是啊,自己此时已是半个死人,杀不得敌,逃不了命,投降,怕是唯一的活路。

 

“将军,警务厅抓你好些日子了,街上全是你的画像,悬赏好几千块。”那农人见杨靖宇没吭声,胆子大了起来,“好些个大官都投降啦,到了日本人手里,那也是大官啊。”

 

“就您这个军衔……”那农人还要再说,却看见杨靖宇突然笑了起来,那胡茬满布、干裂出百十道伤痕的阔口开合着,笑声凄怆已极。

 

“老大哥……”笑声褪去,那杨靖宇神色黯淡,望向雪野,

 

“中国人要是都投降了,那还有中国么?”

 

那农人身子一震,看着杨靖宇,沉默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将军,你在这等我,我下山给你弄点吃的去。”

 

那农人起了身,注视了这重伤的虎将良久,终于转身奔下山去。这一路上,他心中始终重复着一个念头:这杨靖宇可是东北最大的英雄。

 

悬赏足足几千块啊。

 

可这杨靖宇是东北最大的英雄啊……

 

杨靖宇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草棚四周终于又响起了脚步声,却纷繁钝重,少说得有百余人。杨靖宇摇了摇头,心知自己又被卖了一次。

 

那程斌叛变,令自己失掉了所有弟兄,如今这一面之缘的农人竟又泄了密,想来是天意了。

 

 

14

 

“斌子,你真的瘦了。”

 

百余伪军将破草棚重重围住,各个持枪戒备,他们心中都知道这杨靖宇已经身负重伤,可仍不敢有半分松懈。而草棚之内,只有程斌和杨靖宇两个人。

 

程斌从怀里掏出跟大黄龙,含在嘴里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便将那支烟递给了杨靖宇。

 

“骥生哥,真的不投降么?”

 

杨靖宇吸了一口,面容在烟雾中现出久违的舒坦,“谢谢啦,我这膀子废了,还真点不了烟。”

 

“真的不降?”

 

“投降?”杨靖宇眼神一挑,纵然垂死之身,仍满含煞气,“你不是想我死么!”

 

那程斌只觉得耳畔现了恶虎的低吟,竟吓得一抖。

 

“说啊!”杨靖宇突然低喝了一声,“为何叛我!”

 

程斌猛向后退了一步,霎时忘了自己才是这场恶仗的赢家,忘了身后还有百多杆枪炮。他仿佛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幼童,面对骥生哥的责骂,早已面色惨白,手足无措。

 

“你叛我就算了,可你害死了密营里一百七十四个东北军人!一百七十四个……他们把你当兄弟……”杨靖宇哽咽着,声音哑了下去,“我也把你当兄弟……”

 

“是啊……你把我当兄弟,”程斌苦笑着,“你从小照顾我,给我衣服穿,送我被子睡,当兵了把我也拉进去,说他妈死也会护着我。”

 

“谁他妈要你护着我啦!?”程斌突然暴喝了一声,“一起参军一起打仗,凭什么你是司令!?我这师长,还是上头为了配合你才给的!”

 

草棚外众军被这声音一吓,阵阵耸动,那杨靖宇并未爆起发难,倒是程斌不知为何如此愤怒。

 

程斌向棚外扫视一周,眼中显出得意神色,“看着了么杨靖宇,我赢了你了。我赢了东北军第一军的军长,在整个通化省,在日本国,我是英雄!”

 

杨靖宇凝视着狂怒着的程斌,眼神竟缓和了下来,换成了浓浓的悲戚。

 

“斌子,为了我,你何必呢?”

 

程斌愣住了,他绝没想到杨靖宇被自己迫害至此,仍能问出这种话。他看见杨靖宇满脸伤痕,眼神却仍旧温厚,一如二十年前抚摸着自己头发的憨壮少年。

 

程斌卸下气来,也坐在了地上,点了支烟,“我一开始没想叛你,狗日的,他们抓了我娘。”

 

杨靖宇点点头,“我知道,婶子现在咋样了?”

 

“挺好啊,”程斌笑了一声,眼睛突然红了,“就是不搭理我了,老太太倔,劝不动。”

 

“婶子没事就好,这年头,没事就好。”

 

“对啊,后来我琢磨,你咋的也不会投降,不把你弄死,我娘俩都活不踏实。”程斌看向杨靖宇,目光如刀,“正好我也想试试,咱俩到底谁能耐。”

 

杨靖宇也看向程斌,两人双目相接,嘴角竟都缓缓扬了起来,继而放声大笑。

 

程斌笑了好一阵才止住,大手抹了最后一丝眼泪,心中的情谊也尽数散去了。

 

“骥生哥,斌子对不住你,对不起弟兄们,但我没办法,也不后悔!你还有啥嘱咐的么?”

 

杨靖宇眉眼仍然弯着,摇了摇头,“没啥了,你照顾好婶子。”

 

“你放心吧。”

 

“还有……少杀几个中国人。”

 

程斌眉峰一抖,接着深吸了口气,点了头。他站起身来,用力整理了周身军服,继而神情肃穆地,敬了一个中国军礼。

 

杨靖宇仍然微笑着,右手摆了两下,“去吧,行刑吧。”

 

程斌嗯了一声,回身刚刚走出了草棚,忽听到背后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歌声。

 

“我的家,在那边松花江上……”

 

程斌眼睛一酸,却咬紧了牙奋力止住泪水。他走到了队伍中间,而后高高举起右手。

 

“那里有,森林煤矿……”

 

杨靖宇轻声唱着,又看见了那熊熊燃烧的篝火。过往弟兄们围坐了一周,那朱文范把牛肉烧焦了,正用大手猛捶着自己的脑袋。李东华坐在一旁,借着篝火点燃了一支烟。而黄生发此时面色潮红,将手里酒碗向自己示意了一下,便仰头饮尽。

 

“还有那,满山遍野地大豆高粱……”

 

继而,众人都看向自己,纷纷开了口。他们面红耳赤,跑着调,扯着嗓子,憨笑着激昂着,愤然合唱!

 

“我的家,在那边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地大豆高粱。”

 

百余支枪齐鸣,声震原野,盈满天际,滚滚声浪散去后,山间飘起了鹅毛大雪,第二日方歇,日头重现,那草棚已被重重覆盖,盈满光华,成了这林海雪原中,一座英雄冢。





图片作者:Nel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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