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
李秀娟睁开眼时,头顶的日光灯白惨惨的,好似从前村子戏台上被风吹日晒得老旧的布帘子,多看一下,风多吹一下,那布帘子也罢,这白惨的灯光也罢,下刻也就支离破碎了。
好在她身上到底出了一身汗,从那汗湿得能挤出水来的被子里坐起来时,那钻心磨骨般的疼痛也就消失了,好似隔着一层时过境迁的梦似的。
她不由得侥幸叹出一口气来——
这一次的症状虽来得急,但抽茧剥丝其实已连着三五个月,初初她忍着,怕旁人说她矫情。农村的女人是头拉不尽磨的驴,如何得些休息。谁知也就这样咳嗽得突然厉害了,白日好些,晚上夜深人静声响惊人,她的肺如一张千疮百孔的破布袋,总不能收拢了足够的空气来供她,却又喉咙中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哧声,一推一拉就是一宿。
这便扰了老沈的安稳觉,亦触动了他的怒心,李秀莲只觉得愧疚,便只好睁眼醒着,时时将已蹿到喉咙口的咳尽力逼回去,实在逼不回去的,也掩在被子里,发着旧弓弦弹着旧棉花被的咔咔声。
这样的日子撑到第三天,李秀莲拎着锅铲原似在炒菜的,眼睛一翻,下次再醒来时便已在市医院,再一翻,又回到了镇卫生所。
老沈的面色那时候已不大好,李秀莲的儿子大沈那时候也从南通赶了回来,好在年节临近,公司正要放假,便顺势多请了两天假。
因为用了药,李秀莲这两天的咳缓了许多,只一咳还是惊天动地,亦或有时也咳出血来,一天中的次数却毕竟少了。
李秀莲是知道这两年因着防疫,人的身体都比往年差些,她这大抵是又阳了,无法,只得在医院养着,她本希望自己配合些,大年夜还能回去,到底不能,但今日大年初六,好在她的身体到底爽利了,老沈近些日子来医院少了,便连着大沈上次来也是两天前了,她是不能等了。
这大年关的,哪家的女人都忙得如沸油热锅起烟,偏她李秀莲如今却清闲住在医院里,李秀莲只这样想着,她的心思便已是愧疚的了,但好在她如今终于不咳了,便连脚底板都是轻的,绝没有前几日鬼拖似地沉甸甸。
值班室却是空无一人,熟识些的刘医生定是下班了,连值班的护士大概也回家吃了饭才能回来。
李秀莲默默等了一刻钟——
历来大年初六是老沈家年里排的请客的日子,两桌子的菜等不得人,老沈因着她住院这段日子花了钱已给尽了脸色,今日若再砸塌了台面,丢了他的面子,也不知今后要说多少话,李秀莲可不敢想。
她也想给大沈打个电话,叫他来接。
老年手机却是早几日前就没了电,她病里没注意,镇卫生所虽有电话,她模糊着却也记不全大沈的电话号码,有一刻在病床上呆呆斜坐着,病房不大,只对面一张床上的老太仰脸躺着,面色黧黑一层,却从她床头的那扇窗子外打进来一层灰红的夕照,那夕照衬着老太那张脸也不那么瘆人了,也浸着李秀莲那颗焦灼不堪的心不那么油煎火烹了,她甚至还有一刻打从心眼里难得的感慨:这夕阳还怪好看的……
这好像是她一生之中难得的几次感慨,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却已记不得。
下一刻她已起身走出卫生所,快手快脚往沈家村的方向赶去——
虽说费些时间,但沈家村离镇卫生所也就七八公里路,走得快些,便三十分钟的事,便还能赶上去操持好今日那顿客饭。
天地间的光亮一展即逝,是这冬日的吝啬,好在乡间的路灯间断着将已墨黑的空气打成青恻恻的微明,大概是心诚所致,这小半个小时的路,李秀莲便比平日走得快上几分,她脚下快一脚,再快一脚,倏忽便已瞧见自家那间两层半的瓦房和瓦房前隔着十步远的厨房。
苏北的农村都是这种旧式独间的厨子,木檩子上压了青色的瓦,在厨间一仰头就能看得整片的整整齐齐,只是天雨的时候,那青瓦间虽不漏雨,却仿佛爱渗雾气,成年累月的,便将厨间都应日带了霉味,灶间的麦秆和劈好的柴火也历来一烧便当头先烘出股带着霉的呛人灰气。
好在这旧厨此刻竟翻着昏黄热闹的光明,李秀莲不觉放下一点心来。
果然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便瞧见不太亮的光明中,她妹妹李秀娟正替了她站在煤气灶前爆炒着一盘大头虾,一旁的大灶上搁着三层蒸笼,灶炕里窝着根不大不小的木头好微微拱着火。
正月里河鲜贵,便都是提前买好的,这些鲜货存得久,再要上台便必得煎烤油炸,将味做得浓浓的,本是吃鲜的物事,便成了吃个香味的,方是不糟蹋了物事,尤其大沈在城里住得久,嘴更是刁。
李秀娟先前应是刚做了糖醋排骨,空气中尚有未散干净的焦香和甜醋味,眼见着如今油锅又起,哪怕是昏黄的电灯泡下也能立时见半空中腻腻泛起的一层,这厨里的油烟味瞬时又浓了很多,煤气灶旁便是窗口,只是窗子小露一段空,夜风便将方出锅的菜吹冷了,这般的菜客人定是不喜的,李秀娟便只得一开旋即又将窗子关了,单凭着头顶那架呼哧呼哧铆足了劲却没有多少作用的油烟机干嚎着。
但这一回,李秀娟终于忍不住拧下腰去,李秀莲瞧得妹妹直憋得额角青筋也爆了出来,也不知怎么忽的着些慌,“娟,咱歇歇啊……去门边换口气……”
她的话音低低的,自己听着都像一阵风,况大屋门口这时闪出一道人影,径往厨间走来,因他的脸面背了大屋的光,李秀莲便一时未瞧清他是谁。
大沈刚走到厨间门口便忍不住以手背掩了鼻子,皱眉道:“姨,菜还没好么……桌上没菜了!”
李秀娟面上便有些愧疚,急忙在灶前立正身子道:“这就得了,大沈啊,你将大灶上的年菜先端几个过去垫着……”
大沈走去大灶打开蒸笼,立时这厨间除却油烟味,便又有滚滚的水汽四处弥漫,烟和水翻搅着如云龙在舞,顷刻的云蒸霞蔚,便连李秀莲已好的肺忽也又隐隐作痛起来。
果然李秀娟猛咳了出来。
大沈也跟着咳了起来,急急端着蒸笼里的菜往走了。
“姐来帮你吧!”李秀莲瞧着还在强屏着咳嗽做菜的李秀娟心疼,便要去抄起灶头另一只未在用的锅子来用。
李秀娟不知道身后有人,炒菜的胳膊肘往外一抢,便撞到了李秀莲的胸口。
李秀莲面上立时一僵,又一愣,干干笑了笑,这才低道,“娟,那我去帮你摘大蒜吧,待会炒蔬菜要用得多呢……”
大蒜是自家种的,年前李秀莲挖好散放在门口,如今吸足了水气便又要生芽……李秀莲在厨间门口蹲下,伸出手去……或许是背脊挡了光,她第一次去捏那暗里摊在地上的大蒜,便捏了一个空。
这一空,李秀莲不妨心头一紧,这着紧却知道由何而来,更知道后,那些本已隐去了的病症忽便又翻卷着重来了:她的背脊骨缩着,人便弓得像个刚炸过的虾子,胸口浓云笼罩着,便是又即将暴风骤雨的开始;李秀莲无法,只得强撑了双膝,逼迫自己去灶炕间的小木凳上坐了,一时瞧着灶炕里正烧得半是红亮半是银灰的木头,又再去瞧在煤气灶边忙得晃成一团虚影的李秀娟……
农村一顿客饭,从买菜备到天昏,却眼前才是开始,最浓墨重彩的一段时辰,实打实的脚不离地,手不离铲。
饶是如此,大沈中间仍是又来催了两回,这催也只叫李秀娟更心急如焚,手脚乱了条理。
李秀莲知道李秀娟定是老沈借来的,缺了女人的家便是停了火,但谁没个三灾五难,李秀莲两姐妹虽不是住得同村,却只得时常彼此搭济着,所以初初看到李秀娟在自家厨房忙碌的时候,李秀莲才没有多少惊讶。
只是看着眼前的妹妹,到底有些心疼。
李秀娟明明比她小五岁,不像她是今年五十岁的人了,却也是满头半灰半白的发,眼窝子深深陷,老得并不比李秀莲少多少。
姐妹俩有时得闲看电视里正放的那些同样五十岁左右却亮眼得像仙女似的人,便觉得那些人好似同她们不是活在同一个世间,那个世间要好太多,柳树杆子也比沈家村的绿,女人们脖子里、手里扬着的红纱巾也比沈家镇市集上卖的红纱巾红艳艳一百倍……
李秀莲窝在灶炕间,脑海里断断续续想着些从前的小事,这些事好像也不多,想的时辰也并不长,但那边李秀娟到底收了尾,将最后一个菜端到一旁,人长长歇了一口气。
大沈好似已与她有了默契,这时便三步两步赶进厨房来端菜,“姨,辛苦了,快去吃饭吧……”
李秀娟抬起脸,疲惫的面颊上正要撑出一声‘哎!’大屋里传来一个声音:“大沈你将菜端来吧,女人上不得桌的……”
是老沈的声音。
李秀娟忙扯出一个笑容:“大沈,你去,姨不饿,待会吃……”
大沈便有些尴尬折了身:“姨啊,那我先去了。”
李秀娟点点头,也不解下围裙,慢吞吞就着灯影走到厨房门口,吸了几口院子里的空气,但冬夜终是极冷的,她老棉袄里本窝着一身汗,忽被这冷风一吹便如一只冰凉的手忽滑上后脊梁骨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娟,你回来,仔细受了凉!”李秀莲便从灶炕间立起身着急道。
李秀娟下意识回了头,瞧着空荡荡的灶炕间——
厨房里停了火后,刹那便冰窖似地冷,是人都知道如今该往灶炕边去取暖。
果然李秀娟往厨里走回两步,忽停下,只在灶炕外的另一张小木凳坐下。
她一坐下肚子便发出饿响,脸上便有些难为情,李秀莲便道:“娟啊,你去盛碗饭,夹些菜,我们就还从前在厨间吃吧……”
李秀娟张了张嘴,眼睛猛红了红,人却已点点头:“好,姐。”
她须臾去大屋里盛了饭来,两姐妹便还在厨间吃起了饭,李秀莲瞧着李秀娟方才汗湿的头发依旧黏在鬓边,便拿手指替她捋顺了去耳后:“娟啊,以后莫这样累了,做不动,便歇着,同人说一声……莫撑啊…”
李秀娟端着饭碗不动,她面颊上的那缕头发被风吹到耳后后,这时又脱了回来,在空中无依舞着……
“娟啊,你回去将你家厨间那台老机也赶紧换换,我听医生说了,女人哪怕不吸烟啊也得得那个肺癌,就是这个理儿,你还别说一个咳嗽,可疼,要将肺都咳出来呢,人立时死了才不多受苦些……娟啊,你家那口子若不同意,你就叫你家英子同你换,英子同你亲,她肯的。”
“娟啊,你将我们英子送出去吧,去那些个女人也能上桌吃饭的地方,也不图个啥,就图她以后能过得比你我好些……你只应姐这一个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