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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代,极度重男轻女的父亲和极度傲气的我是两看生厌的,见面除了争吵还是争吵。我不喜欢镇上的家,大多数时候,我愿意回老家和爷爷奶奶窝在一起。在那里,我的智力能够压到性别,成为孩子王。上山打鸟,下河摸鱼,偷看爷爷的武侠小说,用他的毛笔和墨汁把所有木门上画上白娘子。爷爷奶奶对我的溺爱 ,使我随心所欲。但是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些夏夜。
童年的夜晚,是一曲乡愁。如牧笛袅袅,清越的穿过岁月长河,划过层层暮霭,那些远去的人与事,又一次清晰的出现在眼前,仿佛从未远去,从未遗忘。
那时候的天很蓝,是大块鲁本斯画中的藏蓝色丝绒,有柔软的触感,点点繁星如同碎钻散落其上,散发着璀璨的冷光,却又仿佛触手可及。那所泥胚老房子前的稻场边,还有着大片的竹林,吹一点风便森森摇曳。稻场前,有一条浅浅的溪流似的水洼,由三块青石搭成的小桥隔断,左边长的是荷叶莲蓬,右边长的是一丛茭白。水边桃李杏梨,樱桃琵琶,枝叶盘曲,树影幽暗。
农村里晚饭吃得早,太阳下山后大人们摇着蒲扇在稻场上乘凉。小孩子追着流萤在树下草中乱窜,后面大人不住的喝令也无济于事,胳膊和腿上,不是给蚊子咬了几个大包,就是被草叶浅浅割破。战利品一般供我调配,用一个深棕色的玻璃药瓶,把萤火虫关进去。
虫子在里面忽闪忽闪出不来,就不再飞动,扒着瓶子不动。荧光熄灭了,原来也长得和普通小虫一样,我们顿时没有兴致了。
那时大家乘凉所聚集的地方,多是我家稻场。因为我爷爷会讲古,他会说书一样讲故事。讲薛仁贵东征,讲水浒传,讲聊斋,我最喜欢听他讲西游记。他讲的极好,一章是一章,几乎是照着书搬,却又抑扬顿挫接地气的生动。村里大部分中年人都是文盲,他却受过教育。老张家解放前是地主,爷爷小时候上过私塾,还没到49年解放,太公吸鸦片就把家产败得一干二净,所以逃过了枪毙。家里所有的桌凳都很奇怪,桌子不像桌子椅子不像椅子,地上镶满了青花瓷片。长大后我才知道,文革刚开始时,我胆小惜命的爷爷就把家里所有的太师椅扶手靠背全锯下来烧掉,雕花大床的围栏踏脚统统烧掉,瓷器通通砸烂,书全部撕下放茅厕里擦屁股。其实我一直觉得爷爷有种大智慧,他幼年丧母,可后娘不能生育对他关怀备至;他待过武钢也待过合作社,其实都是做管理。他一生放任自流有一块钱花二块,其实真没吃过什么苦。这些他曾过的所受教育与经历,全化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看完新闻联播,用蚊帐围好的大床搬到稻场正中央。洗过澡的我踩在铺着草席的床上,围一块儿白色破布,扮演白娘子。我的小玩伴大爷爷的孙女小念扮许仙,二大爷的孙女甜甜扮小青。有时候她们也想演白娘子,但是都被我碾压下去了。爷爷另坐一个楠竹的一米见宽的凉床,竹子颜色是发亮的深棕色。他泡满满一搪瓷缸的浓茶,那茶汁颜色都是乌黑的。三大爷二大爷大爷爷搬着椅子来到我家稻场,年轻的都是站着听,磕磕烟杆填上烟丝,爷爷轻咳一声,讲起薛仁贵和王宝钏。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爷爷讲古我只听孙猴子。讲完两章后,大人还要讨论一番,完了各自捉住自家小孩回家去。
晚上我和奶奶就睡大床,爷爷睡凉床,幕天席地,凉气从水边竹林里阵阵袭来十分舒爽。我却还不想入睡,缠着还要爷爷讲故事,爷爷便开始讲。
“小时候,我夏天也在稻场上睡觉。睡到半夜,拴在床脚的黄狗汪汪叫。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哎呀,好大一只白豹子从稻场下面一窜而过。还好有狗,不然我早给豹子吃掉了。”我吓到了,同时表示不解,为什么豹子能跑到这里来。爷爷表示,十几年前的稻场前不是现在的菜地和桔子园,那会儿都是荒山野岭,山里有金钱豹,有狼。狐狸和黄鼠狼天天溜进屋偷鸡,菜地里野兔天天偷萝卜,田里刺猬掰苞谷比人还利索。总之,就是那会儿人和自然的抗争中,自然是更厉害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