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通论：论及中国词坛的转变，周邦彦实在是一个最有关键的人物｜202408-73（总第2812期）

周邦彦，字美成，钱塘人，生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为人疏隽少检，而博涉百家之书；好音乐，能自度曲，自号清真居士。神宗元丰中献《汴都赋》，召为太学正。徽宗朝仕至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时为政和六年，时年已六十二。后出知顺昌府，提举洞霄宫。晚居明州。卒于宣和三年(1121)，享寿六十七岁。词集名 《片玉词》 ，有毛晋《宋六十家词》本，朱祖谋《疆村丛书》本，又名《清真词》，有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本。

我们研究美成的词，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他荣膺此“集大成”的头衔，其意义与范围，究竟是怎样？第二，他的作风特异之处。第三，他的影响和流弊。

就词调的搜求、审定和考正方面说，他于北宋当年风起云涌的词坛现象，确有集成和创制的功劳。再就他的作风方面说，他一身兼具过去许多词家的长处，确有特殊的精力与天才。他所谓集大成者，系指集北宋中期柳永、秦观、贺铸等人之成而言。东坡一派词风，则不在周氏涵容以内。耆卿的慢词和铺叙，则给他一个伟大的骨干，方回的艳丽，少游的柔媚，又给他一个外部的烘染，同时他又兼采花间派和晏、欧一点神髓，遂形成了他个人的作品，——一个圆融美艳几经锻炼修琢的才子和文士的词。在“柳永时期”内的一切优长，至美成可以说已臻绝诣了。

1.善于采融诗句

美成博涉群籍，故造语极典丽雅驯，最善采融诗句入词，而用来全无缝隙可寻。所以陈质斋说他：“多用唐人诗檃括入律，混然天成。”又如他的《隔浦莲近拍》“水亭小，浮萍破处，檐花帘影颠倒”和《瑞龙吟》“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都系采融诗句最好的例子。词中“檐花”系用杜甫“灯前细雨檐花落”及李暇“檐花照月莺对栖”之句的，“侵晨浅约宫黄”系用梁简文诗“约黄能效月”的。

2.工于描写景物

他描写景物极工巧精细，如《苏幕遮》：“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最能写出荷的神态。又如 《满庭芳》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佳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把初夏景物，和江南卑湿潮润的天气，写得极入微。 无一词不晶美，无一句不清倩。 写景状物至此，可谓已臻绝境。 北宋如晏、欧、张、柳、苏、秦、贺、毛等大作家，写来虽能如此自然，然远无其深刻细致，若两相比较，都觉失之浮泛了。 即以最工于行役羁旅之作的柳耆卿,亦远非美成之匹，其余更不足论了。 至于南宋如姜、史、吴、张、王、周等大作家，其咏物之作，虽极工巧细致，然多雕琢丧气，远无美成来得自然了。 所以周词长处虽多，但尤以此类作品为最过人，允称空前绝后之作。

3.想象丰圆

他的作风最善从虚幻处着笔，例如他在《花犯》内写梅花：“相将见脆圆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纯是一种虚象。如“镜花水月”，不着一点端倪，却将一枝清幽皎洁的梅花，写得光艳照人，美成词品，以此等处为最高洁劲健，后来只有白石，差可步伍，而却无其圆融。

4. 长调善于铺叙，笔力极顿挫雄浑

他的长调，铺叙事情，极有次序。这种特长，在他的词中，随处都可看见。惟此等词纯系文人的词，与一般自然写景抒情的作品相较，总不免近于雕斫，亦系一种流弊，清真特长处尚不在此等词也。

5.小令亦复清丽动人

据《贵耳录》载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师师（汴京名妓）家，时美成先在，因避匿床下，道君携新橙一颗，云系江南初进来者；遂与师师谑语，美成在床下悉闻之。遂檃括成一小词，名曰 《少年游》 ，其词云:“并刀似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只是少人行。”此词写得极明净婉媚，与其长调作法，则判若两人了，类此者甚多。他这种小词与任何词家的意境和风格都不相同，虽然都是属于清丽婉柔的一派写法。他于清丽婉柔之外，含有一种极细微敏锐的感觉，而以静默自然的意态写出。

三、他的影响和流弊

美成以天赋英才，又加以过人学力，遂能集诸家之长，蔚为北宋殿军,受享着百世的崇敬，而他影响于后来词人者，历南宋、元、明、清八百余年而未尝少替。——尤以南宋诸大家如姜、史、吴、王、张、周等人，皆奉之为唯一典范；而流风余韵，更波及于元、明、清三朝，其个人在词林影响之大，虽不及温飞卿、柳耆卿与姜白石，然声望之优隆，似尚过乎三家。

我们试读他的全集，觉得他无论是写小令与慢词，其文辞之工细，才思之敏锐，风调之完美，均为前此作家所无。集中如《花犯》之赋梅， 《兰陵王》 之咏柳。皆冷艳凄咽，为确有境界之作。他不独辞彩极工丽，而尤精于音律，故“下字用韵，皆有法度”（尹焕语)。当时如方千里、杨泽民等。依韵唱和,步趋绳尺，不敢少失，遂有《三英集》之刊刻。其后如陈允平之《西麓继周集》，皆和周韵，多至百二十一首，其为后人奉为典型之作，于此可见一斑。

以上都是他的特长，最足为后世典范的。只可惜南宋作家，只取其文辞之工，而忽于词境之美，故于其最上乘之作，反无人学步。他们所追模的都是《瑞龙吟》《六丑》一类的作品，这些词都是一种纯文人的词。只在文字辞藻上，刻意雕琢，无形中渐渐走向一个无病呻吟的词学路上去了。这种无病呻吟的歌诗，姑无论你作得怎样精巧，它是不能深印入读者的心灵深处的呵！所以就大体上说，他的词只是一种“圆融美艳，几经修琢”的才子和文士的词。其为后来人推崇，远过北宋晏、欧、柳、苏、秦、贺一切大作家的原因，固然是由于他的作品之优异过人，但亦因他的词为一种修琢完美的“文士的词”，最合于一般文人雅士的口胃，有以致之。故王静庵于周词亦略致不满道：“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惟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而创意之才少耳。”（《人间词话》）

他这种作风，实开南宋人纤巧琐碎、机械庸滥的恶风，他替北宋词作一个总结束，替南宋人做一个好榜样，实在是中国词坛的转变上一个最有关键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