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玄奘之路”（组诗四首） | 孙小荣

（2018年8月29日于敦煌）

我跟着传说走近你

走近大陆干涸的肚脐

触摸荒漠温润的胎记

说不清楚，究竟是谁

在一千六百年前的某个清晨

敲落沙漠断裂处的第一捧沙砾

在悬崖上雕刻佛光史诗

从此，那一锤一钎的开凿

一笔一划的勾绘

化为日复一日的信仰

莫高窟，在这远方的边缘

还有哪些事

比敲敲打打，勾勾画画，更重要

也就是这样，莫高窟

一切分歧，在你的烈日炙烤中冲撞爆裂

所有的不怀好意

在你的飞沙扬尘里滋长温和与善意

不悲不喜，你是人间的理想，笑靥生花

静默如谜，你是天地的气度，怀柔众生

莫高窟，在你面前

吝啬的商人慷慨解囊

帝国的铁蹄绕道而行

盗贼收敛起贪婪的欲望

贪官也虔诚地捐刻石窟壁画

把作恶的救赎和家族的声望

寄托给你，不声不响的莫高窟

贫穷的工匠和画师

把一生的心血，调和成不褪的色彩

代代传承，延续千年

莫高窟，你是唯一的和解

在欧亚大陆的活跃带

在三十六国的烽火中

在四股洪流的交汇处

在帝国纷争的裂痕里

在禅茶交融的余香中

你战胜了千军万马

也超越了行商法则

以轻描淡写的方式

抚慰着世间的贪婪、悲痛与苦难

没有人能读懂你的孤独，莫高窟

当你深埋地下，千年孤寂沉默不语

你以死亡的方式存活着，活成一个奇迹

当你横空出世，迎来后世的盗贼

迎来众人瞻仰，人潮喧哗

你以活着的方式，走向终极死亡

有多少自以为是的猜测与解读

你就有多少无声言说的屈辱与失落

莫高窟，我爱你，敬你

远离你，远离你斑驳的沧桑

远离你憾世的荣耀

当敬仰不再是信仰

留恋不再是虔诚的爱恋

再多的赞誉

也阻挡不了你的消亡

尘归尘，土归土，莫高窟

你原本就是遗世而孤立的传说

我情愿你孤独着，莫高窟

孤独是不朽的

你，也将是不朽的

（2018年8月30日于瓜州）

苍茫无际的戈壁

把一半雨水收入大地

把另一半，还给老天

一滴不留，只剩荒漠、沙砾和盐碱地

这是一片被诅咒过的生命禁区

赤地千里，寸草难生

狂风和沙尘暴像孪生兄弟

四处肆虐，不离不弃

搜刮着每个闯入者

玄奘，你带着一匹瘦马

一个膀胱水袋，一路向西

踏出国门禁地，迈向生命禁区

一个无所事事的游荡者

拄着拐杖，捧着经书

藏着满脑子的好奇和疑问

没有人知道，你要做什么

人人只关心自己的悲喜

无暇过问陌生人的目的

耕种与收获，买进与卖出

杀伐与侵占，抢劫与瓜分

希望与失望，欲望与绝望

这是凡人的心念，你不是

没人强迫你跨越万水千山

也没人要求你历经千险万难

去探寻世间苦难轮回的终极答案

你是敏感的先知

你的困惑就是苍生的困惑

你的苦难就是苍生的苦难

你的经历，未必是苍生的经历

你替苍生，与自己抗争

你迈出的每一步，都与路途无关

经历的每一险，都与险恶无关

所有未解的结，都是自己的心结

所有迈不过的坎，都是自己的心坎

你走的每一步路，每一次的苦思冥想

都是对自我的终极探寻，反求诸己，推己及人

只有前进，才能释怀

唯有抵达，才能顿悟

你把一半的辉煌留给唐朝

把另一半道理，留给后世

可是，玄奘，一千年过去

一切的痛苦仍在循环

人类的困境从未改变

你来不及追问:这是为什么

佛说，放下痴念

玄奘，这又何尝不是

伟大而徒劳的痴念

（2018年9月1日于瓜州）

风吹在戈壁上，戈壁很受伤

吹了千万年，不见四季长

从西吹到东，从东吹到西

一样的凛冽，徒劳的张狂

像一架失控的搅拌机

把土吹成粉，把石粉成沙

每一粒种子，都落不了根

也发不了芽

雨下在戈壁，戈壁很绝望

打湿了沙尘，填不满河床

就像走过戈壁的人

只能小口的喝水，不能大口的狂饮

土地，干裂成一张张向天祈祷的嘴

泛着白色液渍，渴望每一滴雨的临幸

只能交媾，不能孕育

我走在戈壁上，戈壁很荒凉

戈壁的风景，都是一个样

沙丘是一样的起伏

河床是一样的干涸

草木是一样的稀奇

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车辙一样的深浅

连土和沙，也是一样的细碎

好像被均衡的天网筛过

浩瀚无垠的沙海，分不清方向

人也是一样，只关心水和干粮

走在戈壁上，你不能回头望

残存的城墙，无意诉说过往

曾经的古道，已看不见牛羊

风有风的轨迹，雨有雨的忧伤

万年的风雨轮回，千年的贫瘠与沧桑

在戈壁，你留不下什么

走过的路，留不下足迹

向前走，是唯一的方向

戈壁是地狱，也是天堂

退却的是你，倔强的

也是你

死亡的是你，新生的

还是你

（2018年9月2日于返京途中）

双眼贴近飞机舷窗，敦煌

你广袤的肌肤，一片苍凉

劲风如洪水，肆意奔流

切割着一道道干涩的伤口

沟沟壑壑，像撕裂的丝绸

分不清哪是尾，哪是头

在贫瘠的大地上，挥洒苍劲的轻盈

看不见一条河，也望不见一滴水

敦煌，沉默的贫血病患者

风比骨头硬，雨比血液贵

自然的熔炉煅造干瘪的荒漠

历史的巨轮碾压深沉的辙痕

敦煌，你在世界的十字路口

在时空里孕育人间奇迹

在伤痕处盛开娇艳花朵

敦煌，是谁停止了游牧

在你仅有的绿洲，搭舍建村

点燃第一缕烟火，种植蔬菜瓜果

是谁构筑第一道土城，枕戈待旦

成为你忠诚的守护者

是谁，将虔诚的目光投向你干枯的身躯

凿窟绘画，创造遗世孤立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