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09年,是元朝开国以后的第三任皇帝成宗的至大二年。这一年,五十六岁的赵孟頫在浙江儒学提举的任上已干了十年了,终于任满到期,他大概是想着提前退休了。虽然朝廷新的任命很快下来,任孟頫为扬州路泰州尹兼劝农事,他却迁延不赴。然而,孟頫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此生仕途上真正的飞黄腾达,此时才刚刚开始。很快,从大都发来一道皇太子的令旨,召孟頫入京。这道令旨非比寻常。一来,这位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乃当今皇上的弟弟,而当今皇上之能即位,爱育黎拔力八达本有策定之功,因此,此皇太子继位的可能性远超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太子;二者,蒙元惯例,新皇即位以后,原潜邸之官员迁擢可不以常次;第三,此皇太子还特别能够宏奖儒学,乃一班蒙古王公贵人中汉化程度最高的一位。显然,现在太子召自己入京,是有意组建自己的辅政团队呢。孟頫接此令旨,于公于私都当北首燕途了。虽然他真是一万分舍不得桑梓之地的江南烟雨。
至大三年(1310)九月初,孟頫从杭州出发,同行者有一名僧人,号独孤长老。行至南浔,独孤僧向孟頫出示一件宝物。孟頫一见大惊,这不是《定武兰亭》吗?
唐太宗李世民太爱《兰亭序》了,爱得直接将它带进了棺材。然在其生前,曾命近侍善书之臣钩模数本,比如虞世南、冯承素、褚遂良等皆有摹本。诸本之中,最为人所认可,被认为是最能传达王羲之原作神韵的,据说是出于大书法家欧阳询之手。到了北宋,在定武军这个地方,有人将这个欧摹本《兰亭序》刻在了石头上,是即所谓“定武兰亭”。欧摹本的原迹很快就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因此,《定武兰亭》也就成了留存于世的《兰亭序》最好的复制本。可随着岁月的推移,战乱的频仍,定武军中那块石头也不见了,人间只剩下当年所拓制的一些拓本流传。到了赵孟頫的时代,存世的《定武兰亭》原石真本已是稀如星凤。
此时独孤僧将一件《定武兰亭》真本展现在自己眼前,作为一心追慕二王笔法的大书法家,同时又是善鉴古物的鉴定家,赵孟頫焉能不欢欣鼓舞?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时,孟頫居然开口向孤独僧讨要此件宝物。大概是因为独孤僧乃方外高僧的缘故,于物无所滞,竟然也就爽快答应了。于是这件《定武兰亭》便成了孟頫此趟旅程中的最佳伴侣。
孟頫此行取道运河北上,全程计四十余日。江湖多风波,旅途的漫长与苦寂是颇为难挨的。他时将《定武兰亭》展开欣赏,赏会到兴起,便在卷尾的空白纸上写下一段又一段的题跋。这一路上,孟頫总计在《定武兰亭》的拖尾上题写下十三段长短不一的跋文,并且将整篇《兰亭序》通临一过。于是便造就了中国书法史上又一件经典作品——《兰亭十三跋》。《兰亭十三跋》不仅其书法本身足以垂范后世,其中的论书名言,如“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等语也成了中国书论史上的渡世宝筏。
而这十三段跋文,几乎每段落款孟頫都详记时日、地点,将它们合到一起看,正可以粗略地看到元初京杭大运河由南向北的行程,以及推算出当时运河交通的航行速度。
至大三年九月五日,孟頫在南浔中舟中,十六日至高邮府宝应县(今属江苏省扬州市),十八日至淮安路之清河县(今属江苏省淮安市),二十二日至归德府邳州北(今属徐州市,其地在邳县南),二十三日至吕梁站(今在徐州东),二十五日至济宁路之沛县(今属徐州市),二十八日在济州(今山东省济宁市)南待闸,至二十九日晚已至济州北三十里。是年九月小尽,无三十日。十月二日过安山北寿张闸,翌日至虎陂(约今日聊城以南,阳谷以东之地,元于此有荆门站、阿城闸)。推算孟頫当日船行速度大约每日三十余公里。值得注意的是九月二十二日在邳州北一跋有“河声如吼,终日屏息”云云。初读令人生疑,运河水势竟至如此之大?及翻开历史地图集始恍然大悟,此时的黄河正“夺淮入海”,东起清江,西至徐州一段,总长近两百公里全为黄河河道,邳州恰在此段之间,也就难怪赵孟頫会听到怒吼的河声了。
独孤本《定武兰亭》上,赵孟頫最后一段记有时日的跋文是题写在十月七日,文云:“余北行三十二日,秋冬之间,而多南风,船窗晴暖,时对《兰亭》,信可乐也。”天好、顺风,又有《定武兰亭》作伴,这趟漫长旅途总体是愉快的。
孟頫此行到大都的时间是十月十九日。自十月七日至十九日中间尚有十二日的时间,孟頫再未在《定武兰亭》后留下任何题跋,也许是十月七日以后就从水路换成了陆路,而陆行颠簸,也就不能从容伏案挥毫了?
孟頫到大都以后,很快就官拜翰林侍读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翌年,元武宗驾崩。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顺利继位,是为仁宗。孟頫几经迁转,至延祐三年(1613)授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翰林学士承旨乃翰林院班首,官居一品,位极人臣。
与仕途的飞黄腾达相反,孟頫的家庭此时却遭遇着种种不幸。其至大都之明年,长子赵亮去世,然后家中僮仆丧亡相继,直至延祐五年,夫人管氏旧疾复发,且病情增剧,孟頫倦鸟思归,请旨南还,终蒙恩准,遂于延祐六年携家南归,其时孟頫六十六岁,综计此次到大都,恰满十年。孟頫归程当仍取道大运河。此次南归,孟頫是否仍将那卷题跋了十三次的《定武兰亭》带在身边则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的是,最后回到浙江,孟頫带回的是与他恩爱了三十年的夫人管道升的灵柩,管夫人即丧亡于南归的路上。
那件曾在大运河上漂泊了三十余日的独孤本《定武兰亭》连同赵孟頫的十三则题跋、《兰亭》临本则躲过了一次次历史的劫难,至清代中叶为浙江德清人谈祖绶收藏。谈氏时任江南河库道道员,官署在清江浦。其地与《兰亭十三跋》中九月十八日一跋所记“清河”之地至相接近,而江南河库道本也是与运河直接有关之官府机构。这本《兰亭》与运河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谈祖绶卒于江南河库道任上。谈氏卒后,官署失火,这本《定武兰亭》连同赵氏十三跋亦遭火焚,然很快又被人从火灾中抢救出来。遭焚以后的《定武兰亭》只剩三块较大的残片,而跋文部分下部皆被焚去四分之一篇幅。因经火焚,故此件《兰亭》亦称“火烧兰亭”。宝物虽遭火焚,却依然得到藏家青睐。焚后之《定武兰亭》及十三跋先为谈氏门生满人英和所得,得帖经过英氏详载于其所著《恩福堂笔记》中。此后几经流转,今则收藏于日本的东京博物馆。而人们今天之所以还能读到完整的赵氏十三跋,那是因为这十三篇跋文连同赵临《兰亭》在明末清初时被涿州人冯铨刻入《快雪堂法书》之故。遂使今人虽远隔数百年,犹得依稀想见大书法家河上行船、舟中赏帖之风雅情境,发思古之幽情,增旧史之新知,信可乐亦可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