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寄斩蛇”的故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特别是通过小学课本和连环画的传播,让无数人都留下这样一个深刻的印象:一位无畏的英雄少女,机智勇敢地斩杀了蛇妖,最终既救了自己也救了许多孩子。
然而,问题在于,最初记述这个故事的,却是一位坚定的有神论者,那他为什么要赞颂一个无神论的小英雄破除迷信呢?
干宝的世界观
在《搜神记》原序中,作者干宝明确宣称著书的目的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鬼神之存在不仅不可否认,他还力图证明这一点。
全书二十卷,多系怪力乱神,这些长期被视为糟粕,但其中若干篇章到了近代以来又被抽离出来加以全新解释,例如一些不怕鬼的故事,以及卷十九的这篇《李寄斩蛇》。但“不怕鬼”实际上仍是鬼故事的一种,以承认鬼的存在为前提。同样,他记述《李寄斩蛇》不可能是为了宣扬无神论,倒不如说,在他的世界观中,超自然事物并非人不可胜。
这与中国传统哲学的基调一致,即鬼神或生物精灵与人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它们是与人类平等、相关的实体,只是彼此的“法力”不同罢了。不论鬼神显灵、不怕鬼乃至除灭生物精灵,其出发点都未否认它们的实有存在及超自然法力,这与我们所理解的无神论显然存在细微但关键性的差别。
《搜神记》中有多篇记录与蛇有关的异兆,这些异兆所体现出来的,或为祯祥,或为灾异,但时人莫不怀有敬畏之心。相信大蛇具有超自然力,是当时一种相当普遍的社会心理,且杀蛇的后果也未必像李寄那样成为英雄,反倒有时招致大难。如卷十二载廖姓巫蛊世家,因为新妇误杀家中大蛇,举族遭受灭顶之灾;卷二十载陈甲在海盐县沼泽中射杀大蛇,三年后遭报应身死。考虑到海盐县是干宝本人生长之地,此事可想是他根据乡里传闻写成,纪实的准确性更高。如果他记载李寄斩蛇的事迹是旨在破除迷信,那就很难解释他在这些篇章里又“宣扬迷信”。
在干宝的世界观中,生物长寿者均有超自然力,其意图兼有善恶——确切地说人是不可知的,但在其表现为妖邪时人也可以法术或正气制服之。正因为神灵的意图不可知,因此人有必要向其祈祷、施行贿赂,以祛除灾凶及惶恐不安的心理。
《搜神记》中两则故事都表明:祭祀可得福,否则将有大难。卷五蒋山传说,蒋子文显灵曰:“我当为此土地神,以福尔下民。尔可宣告百姓,为我立祠。不尔,将有大咎。”又卷十一记载,“吴时,葛祚为衡阳太守,郡境有大槎横水,能为妖怪,百姓为立庙,行旅祷祀,槎乃沉没,不者,槎浮,则船为之破坏。”
此种观念实为巫术献祭的必然前提:献祭、祈祷是安抚神灵,以使阴阳两界共处的契约性承诺,双方均应遵守。尽管这有时看起来像是对超自然力量的贿赂,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献祭是维持太平生活的必要前提,而且是不得不遵守的禁忌,因为如果不这么做,超自然力量就会对百姓降下灾祸。
值得注意的是,有时神灵以蛇的外观现形。《搜神记》卷七记载晋明帝时武昌有大蛇,“常居故神祠空树中,每出头从人受食”,这在当时被视为“国有大忧”的灾难预兆。类似的故事直到五代后周时仍有:“蜀郡西山有大蟒蛇吸人;上有祠,号曰西山神。每岁土人庄严一女置祠旁,以为神妻,蛇辄吸。将不尔,即乱伤人。周氏平蜀,许国公宇文贵为益州总管,乃致书为神媒合婚姻。择日设乐,送玉女像以配西山神。自尔以后,无复此害。”
(《太平御览》卷八八二神鬼部二引《郡国志》)
这两则故事,与李寄传说的前半段有着惊人的相似。尤其是后周蜀郡西山的蛇神/山神,与李寄的事迹在时空距离上都很遥远,可见那不是一时一地的特殊信仰,而有着相当广泛的社会心理基础。
中国南方各族存在普遍的蛇神崇拜,上古记载中尤以东南夷为显著。上古虫、己、巳、蛇丘、虺等地名可以与东夷、淮夷以虫、蛇为图腾的各分支的文化遗存相互印证,说明虫、蛇图腾实为夷人崇拜的主要目标之一。虫、蛇、它三字本出一源。《说文》训“它”为虫,段玉裁笺疏说虫、它:“二篆实一字也。”《山海经·海外南经》:“虫为蛇。”汉字“祀”似也系蛇崇拜的象形字:祭祀是与“巳”相关的。
蛇多在山间穴居,古人以为山生云气,主降雨,形成山神司雨水的观念,蛇常兼为山神和雨神。
《玄中记》
:“夫自称山岳神者,必是蟒蛇。”《景德传灯录》卷四:金陵牛头禅第三世慧方将入灭时,“感山神现大蟒身”。蜀郡西山神也正是蟒蛇。
又《搜神记》卷十八伪托董仲舒语:“巢居知风,穴居知雨。”穴居的蛇可想被认为知雨,一如凤鸟图腾与风有着密切联系(鸟巢居知风)。这又与上一点或存有内在联系:因为在原始人看来,云雨等天气现象与性一样,同为阴阳交合的产物,故此古代天文学有时与性学密切关联,“云雨”一词在汉语里也别有含义。向蛇神献祭少女的巫术原理或许正在于此。
山神还同时是司生命之神。中国人之所以相信“魂归泰山”,就是这一传统的遗绪。武珪《燕北杂录》记载辽代祭祀之俗:“戎人冬至日杀白马、白羊、白雁,各取其生血代酒,戎主北望拜黑山,奠祭山神。言契丹死,魂为黑山神所管。又彼人传云:凡死人悉属此山神。”虽然祭祀的做法不同,山神形象也各异,但这种信仰本身的基底是类似的:人们相信,死后的灵魂将由超自然力量所接引,进入天界。
在古希腊的阿赫托弗里亚节庆典中,人们将制成蛇和菲勒斯形状的糕饼投入一个坑洞,那与大地受孕秘仪有关,那些峡谷、地缝、裂罅还被看作是通往冥界的入口,甚至还有这样一个古老的希腊习俗:将少女们送进毒蛇盘踞的山洞以检验她们的贞操。如果他们遭了蛇咬,就说明她们不再贞洁。心理学家荣格指出:“每年向龙献祭一名少女,在神话学层面上,恐怕是最理想的一种祭祀。为纾解恐怖母亲的愤怒,最美丽的少女作为人类强烈邪欲的象征被送上祭坛。”
人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种献祭对当地社会的凝聚是必要的,因为在信奉巫术的先民心目中,蛇神不仅是令人敬畏的超自然力量的化身,而且提供了必要的守护:所谓“神守之国”,意味着这片土地的安宁是有保障的,而人们所需要做的,只是定期向它献祭。
据《史记·孔子世家》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其守为神,社稷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后汉书·张衡列传》李贤注引孔子语时又有“山川之守,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的说法。中原文明中将这类祭祀山川的活动变成王者垄断的特权,正可见兹事体大,不能由民间任意为之。这一观念到后来演变成城隍崇拜和土地神崇拜,其形象也变得更像是帝国秩序中的守护一方国土的下级官吏,但其精神内核没有改变,那就是相信一方山川土地是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镇守的。
无论从民俗、神话的研究,还是百越文化的历史考察来看,被李寄所斩杀的蛇,起初应当是受当地人崇拜的对象。人们向它献祭人牲,正是因为对它赐福祸能力的确信。从它穴居深山沟壑中的情况来看,至少无疑被视为山神和司雨神,而其作为穴居动物的地下形象,也与大地的神秘力量和人类繁衍的性秘紧密联系。
自秦以降,明确的蛇崇拜界线逐渐向南退却,最终成为汉人眼里南方蛮夷的异俗。《说文》:“闽,东南越,蛇种。”“蛮,蛇种。”“闽”字,门中有虫,意指上古闽越人以蛇虫为图腾。东南的瓯越、闽越是确凿无疑的蛇图腾氏族,但其巫鬼传统在西汉时受中原文明影响,也开始逐渐没落;也许在越人看来,正是因为受汉人影响而怠慢了鬼神,才是本族衰耗的根源:《史记·封禅书》:“昔东瓯王敬鬼,寿百六十岁。后世怠慢,故衰耗。”在历史上面临文化冲击的危机中,各族都有过类似的想法。
李寄故事并无确切的年代,大致应在三世纪末的西晋时期:《搜神记》的书写惯例,凡有确切年代的系前朝,而只写故事发生地点的则多系作者同时期的事。当时李寄所在的闽中,仍被视为蛮荒异域,在干宝的观念中,这样的地方多怪物——《搜神记》卷十二:“中土多圣人,和气所交也。绝域多怪物,异气所产也。”
东南各省以福建开发最晚,两汉始终只有一个东冶县,极少派驻军政人员。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许靖从会稽浮海往今越南北部的交州,自称“经历东瓯、闽越之国,行经万里,不见汉地”,当时航海都是沿海岸线行进,显然在中原人眼里浙闽一带仍属未汉化的蛮夷之地。
孙氏占据江东后,孙策才遣贺齐等平定闽西北一带:
建安元年(196年)进占东冶,但建安五年闽西北的建安、汉兴、南平三县反抗还未平息,建安八年才“复立县邑”。
据此不难想象,当时本地土著对汉人势力的渗透曾有过长期的抗拒,所以才如此一波三折。
孙吴割据江东,为谋三分天下进而争霸全国,因成中国史上第一个倾全力开发东南的政权。其在人力开发上包含一体之两面:即掠夺山地土著青壮导致当地人口锐减、及汉族武装殖民的推进。257年赣东抚河流域同时设置五县及临川郡,260年乃在闽西北设置昭武、将乐两县;而赣东向闽西北富屯溪、金溪流域的移民定居自213年已开始。
在李寄故事的末尾,“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指其父为将乐令”,这从历史来看有几分时代错置,毕竟汉武帝征服闽越后,闽中本已无越王,他也许是地方诸侯,已非闽越本族之王。但不论如何,李寄那时是在将乐已设治,福建各县建置年代可体现其开发、汉化的进程,如果假定李寄生活在3世纪末期,则她所属的将乐县正处在闽越地区汉化浪潮的最初三四十年,且正是其前沿地带。
这一敏感的时期和地点,无疑给当地带来冲击性的剧变。按中原王朝一贯的边疆政策,这些前沿新县通常“因其故俗”,不征赋税;但会接纳一些逐步汉化的土著任低级官吏。通常而言,这一汉化的浪潮一旦开始,就是不可逆的。但初期汉人很少,西晋初福建各县人口平均仅三千。在这遍布森林的崎岖山区开发农业进程缓慢,至初唐当地仍有很多非汉族血统。然而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重要的是:在这一边缘地带,存在着一种可以想见的漫长文化冲突。
在李寄的故事中,有几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首先,她和父亲(李诞)都拥有汉名。对于立县不到半个世纪、人口不足三千、刚开始汉化进程的边疆小县,这是耐人寻味的。其次,她在与父母的交谈中提到“缇萦济父母之功”,如果这并非作者干宝添加,而确实是李寄本人原话,则表明她居然还能引用西汉的这一典故。最后,往常被献祭的九女都系婢女或罪人家女,出身社会底层。
李寄家庭的社会身份如非汉人移民中的贫民,也是初染汉化的当地闽越人。但无疑,他们对蛇神的感觉可能憎恨更大于畏惧,或更确切地说,畏大于敬。如果他们是汉人,那么对蛇神的敬意就更淡了,因为对当地人不可侵犯的圣物,对一个外人来说,常常却是一件不会引起任何敬意的物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能杀死的大蛇(不论她的英勇机智受到多大的夸张),当地成年人不可能真正对它束手无策,只是他们的行动一直受限于一种巫术上的敬畏心理:换句话说,他们畏惧的是巫术的神秘力量,而不是蛇本身。
历代中原王朝在边疆地带确立统治后,通常最重要的就是着手建学校、移风易俗,由一批循吏来完成。这种德政换个角度来看,也未尝不是一种殖民教育。每逢当地文化观念与汉文明观念冲突时,常常以后者的获胜告终。如明时期汉人“贞洁”观念传入云南峨昌地区后,与当地原有的收继婚产生严重冲突;结果转房习俗被看作陋习而逐渐被革除。
作为一个无文字的社会,当时闽越的状况深合这句民俗学上的名言:“一个民族的神话系统通常即是它的教育系统”。而今对神圣意义的解释权落入受汉文明影响的人手中,这一教育系统随即加速了它的崩溃。用人献祭不管在当地闽越人看来如何神圣,对当时的汉人来说都是骇人听闻的;犹如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后也极厌恶地禁止了阿兹特克的宗教祭祀。
参照一下西方神话的情形,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一点。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常有巨蛇(及其升级版巨龙)守护着洞穴世界中的宝藏,但当基督教兴起之后,它们就成了有待破除的迷信。荣格在《英雄与母亲》中征引公元5世纪末罗马的圣西尔维斯特(St. Sylvester)传奇:
“在矗立着朱庇特神殿(the Capitol)的塔尔培亚山(Tarpeian Hill)中,曾生存着一条巨龙。每个月都有魔法师率领那些生活不检点的少女们去祭拜它。他们沿着山洞的365级台阶走下幽深的洞底,像是通往冥界一般。他们携带着各种祭品和意在洗涤罪孽的供品,去饲喂这条巨龙。接下来就会看到,巨龙猛然起身。它尽管不出洞,但它的呼吸毒化了空气,致人死亡,孩子们的死更是引起人们极大的悲伤。因此,当圣西尔维斯特为捍卫基督教义与异教徒论战时,异教徒们便向他提出挑战说:西尔维斯特,你何不下到那巨龙的洞窟去,凭着你那上帝的名义降伏了它呢?哪怕叫它只安生一年也好,也能少害些人命啊。”
另一篇佚名作者写于公元5世纪的《应许》(De promissionibus)提到了一则极其相似的传说:
“在罗马城附近的一座洞窟里,有一条可怕的巨龙。这是一架机械装置,龙口中有宝剑飞舞,两只龙眼是由闪闪发光的红宝石做的。每年人们都选派少女,按宗教仪式洁身后用鲜花装饰好身体,献给巨龙做人祭。当她们携带供品走下石阶时,会在无意中触动那恶龙的启动机关,龙口中的宝剑当即弹出,将她们刺穿,无辜的鲜血洒在地上。有一位以德行高尚闻名于罗马贵族、摄政官斯提利科(Stilicho)的修士,他以下面的方法摧毁了那条恶龙:他用一根竿杖和自己的手小心探索每一级台阶,摸清了那可怕的机关所在。随后,他迈过那级有机关的台阶,下到洞底,砸毁了那条巨龙,把它劈成碎块。借此告诉当地人,他们所敬拜的不是真正的神,而是一件人造物。”
在荣格看来,这一幕象征着英雄战胜了自我:“英雄从黑暗洞穴中取回的宝藏就是生命:那正是他自己,一个刚刚从无意识的黑暗的母性般的洞穴中获得新生的自己。在那里,他曾受困于力比多的内倾或退行而难以自拔。……而当他从母体中再生降世之时,他就成了征服巨龙的英雄。”根据这一心理学分析,蛇“是无意识的绝佳象征”,而“作为一种极为古老的原型心理结构(psychologem),英雄代表着积极的、正性的、为人赞赏的无意识活动;而龙则代表着消极的、负性的、人所不喜欢的无意识活动——不是生育,而是吞噬;不是建设性的有益行为,而是充满贪欲的滞留和毁坏。”
无论是从什么意义上说,被杀死的蛇神都象征着基于非理性基础上的原有信仰被压制,新的文明和理性意识从这一混沌世界的死亡之中诞生。一种迥然不同的新秩序出现了。
要理解李寄斩蛇一事背后所隐藏的历史性社会变迁,我们就必须先重新理解这一故事的种种象征意义。人类学家马凌诺夫斯基曾说:“一些高等文明的神话材料传到我们手里已是孤立的文学记载,没有实际生活的背景,没有社会的上下文。这就是古典神话和东方已逝文明的神话。在神话研究方面,古典学者必须向人类学家请教。”
从人类学的观点看,很多被妖魔化的动物,起初都曾是受崇拜的对象。乌鸦在古代北欧神话中是一种神圣、尚武且无所不知的神鸟,但它在基督教中的形象却是邪恶的,加上它在异教占卜中的作用,总是被归入属于魔鬼的动物。直到12世纪,熊在欧洲各地得到普遍崇拜,它不仅勇武,且有野蛮的性感魅力,有些贵族声称自己祖先是“熊之子”,是妇女被熊掳掠强暴后所生下的后裔。这引发了基督教会的恐惧和厌恶,圣奥古斯丁宣布:“熊就是魔鬼。”它所冬眠的洞穴,也被教会看作是阴暗隐蔽的黑暗国度,那就是地狱。在这种情况下,“熊被赋予了无数的恶习恶行:粗野、邪恶、淫欲、肮脏、贪食、懒惰、暴躁。这样,曾经受到日耳曼人、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极度崇拜的百兽之王,就慢慢地变成了地狱生物的首领。”
雅典娜像,梵蒂冈博物馆
雅典娜胸前圣盾上有蛇发女妖戈尔贡,
身侧盘绕着其宠物花蛇
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萨本是雅典娜的原型;雅典娜变成了美丽的贞女,同时也杀死了她的原型——狰狞可怕的蛇发女妖。亚洲内陆的独眼巨人崇拜,也曾是人们“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供奉”的既敬又畏的崇拜象征,但后世对人生命的珍惜以及对可怖形象的厌憎,终于使独眼巨人蜕变成一个吃人恶魔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