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发这个话题，兴许两边不讨好，也兴许有人取关我。
因为民间对毛泽东的评价，有非常极端的两派。
一派是戴像章，哭祖庙，抬头望见北斗星，困难时想您方向明。
有一次去石花洞，洞里有个钟乳石，侧面很像毛泽东像，那个讲解员（约５０多岁的阿姨）用极夸张的语气告诉我们：“这就是毛主席，毛主席就是神！”
另一派是切齿痛恨，甚至以“zei”、“mo”称之。
我有个出版社的朋友，出版了一部涉及“文革”的书，内容也还算中立。谁知道某天上午就接到一个读者电话，大骂道：“你竟然给maozei树碑立传！”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下午又接到一个电话，直冲冲地就说“我找XXX”，听口气又是来者不善，这回小心翼翼了，刚想解释不是给“maozei”立传。谁知对方大骂道：“你竟敢污蔑文化大革命！污蔑毛主席，污蔑伟大的旗手江青同志！”
我这哥们这个委屈呀，出本书容易吗？至于吗你们！
我们今天不涉及政治评价。因为玩书法，经常有朋友问我，毛泽东的书法到底怎么样？
我能理解他们的困惑，但很不好回答。因为毛泽东的名人效应，和一个人所持的政治立场，很容易决定他做出带倾向性的评价。但是，这对那些不太了解书法的朋友，却是个大干扰。
关于毛泽东的书法，也是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是认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代表人物有王鹤滨，出过一本书《行草书圣毛泽东》，把毛泽东的书法捧上千古一人的地位。
证据呢？就是把毛泽东写过的“之”字和王羲之的“之”字比较，看有多少种变化，结论是：毛泽东“之”字的变化之丰富，是王羲之的５倍。
然而，且不论这个游戏规则是否合适，首先这个比较忘记了取样空间的大小。前者留下多少墨迹？后者留下多少墨迹？王羲之的真迹一件都没留下来。就算是可靠的摹本，也不过二十来张。毛泽东的字到处都能找到，这个有什么可比性？
另外一批人，就坚持认为，“毛体”就是瞎涂乱画，毫无章法技法可言。
然而毫无章法技法，却回答不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确实有很多人喜欢“毛体”？难道全都归结为那个时代的回忆？感情用事，还是名人效应？
所以，这就涉及到评判书法价值的三个方法问题。
一
第一个问题：如何评判书法的艺术价值？
专业书家通常有一套评价标准：
我们举例分析一下，比如下面这幅第十届国展的获奖作品，作者是张志庆。
我们把评委的评价贴在这里，可以看出，国展的评委会踩点给分的。他们通常都会踩到这些点：
这件行书册页是十一届国展所有作品中的一个亮点，取法“二王”一脉，进而下探宋人消息，尤用力于米南宫（
传承
）。笔墨精到，温润妍雅（
用笔
），收放有度，擒纵自如，率性自然中不失法度（
结体
），且前后一贯，无有懈怠
（章法）
。
行草作品用笔娴熟干净
（用笔）
，结体匀称平正（
结体
），章法疏朗自然
（章法）
，虽行草相杂，但燥润相生而绝去矫饰造作之病
（趣味）
，显见作者在王、米、赵、董帖学一路的深厚功力上熔冶有成（
传承
），面目初具
（面目）
。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毛泽东书法谈不上很好，当然“千古一人”根本谈不上，但也没有差到不能看的程度。他的主要问题是比较偏科。我们一点点地分析。
踩的这几个点里：
1、“传承”，当然很难谈得上。毛泽东自己说“不临帖，只读帖”（田家英记载），不临帖，在专业书家那里，是可以一票否决的毛病。体现了多少“入古”因素，是很重要的标准。
然而也不绝对，比如这幅青年时期的“夜学日志”，就带有强烈的魏碑风格。因为清末民初，正是魏碑大兴的时代。事实上，这种魏碑的“初乳”，一直伴随了毛泽东终生。正如董其昌伴随了康熙终生一样。
当然，后来又学了很多草书如张旭、怀素（上为毛泽东书法，下为怀素自叙帖）。毛泽东地位摆在这里，接触真迹很方便，然而“
大量接触真迹
”，却是一个书家梦寐以求的事。毛泽东以一种绝难复制的方式，占据了一个山头。
我记得在武英殿，看赵孟頫的《洛神赋》，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恨不得把所有的内容都记住。专业书家不难体会到，真迹比起复制品来，正如小龙女的寒玉床，多少武林高手想睡上一睡。
说完全“不入古”也是不合适的。
2、用笔也谈不上“精到”，很多用笔浮飘、雷同，甚至不是正常的用笔方法。“天天”两字的捺，其实就是延续的“夜”字的魏碑式的捺脚，而变成了一种习惯。常见的“人民日报”，还有一幅“天天进步”也如此。这在书法里不是好现象，这叫“习气”（但这种习气晚年逐渐消失）。
3、结体极夸张，当然与“平正”绝缘，但是经常有些惊人之笔。比如上半身极大，下半身极小，极度夸张的“长”字：
4、章法……发挥不稳定，有的很好，有的就乱，这正是毛体并未刻意为之的证据。
但是，有好有坏，正因为他留下来的太多。他是主席，没人敢扔他的字，而且他又忙，写出来就算完。他着意经营的，还是有很多精品的，比如：
这幅晚期作品，用专业书家的眼光评价，并不逊色。
5、是否有自家面目？这一科倒是得分极高，几乎可以扳平前面所有的劣势。
毛泽东字太有自家面目了！几乎在一百张书法作品中，第一眼认出的就是他的！那种藐视规则的夸张变形，和龙飞凤舞的不顾一切的章法，正是他的自家面目。而且，同一时期，风格基本上统一。
是不是刻意诡异就叫自家面目呢？也不是，比如下面这幅：
虽然也很有特点，但这绝不能叫自家面目。只消问一句：这位先生平时写字也这么写吗？
但毛泽东不是，他无论是相对刻意的题字，还是随意为之的书信，那种夸张、自信、不管一切规则的风格是一以贯之的，这就是真实。毛泽东书法的很大的价值，也在于这种真实。
而那个尾巴大大的龙字，就是装模作样，故作诡异。因为你看他右上角的落款，就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了！
综上所述，如果纯以专业书家的眼光评价，毛泽东书法问题多多，但也有旁人难及之处，而这种难及是无法复制的。
二
下面要换一个角度：是不是所有的书法，都要用这套标准来衡量？
不是的，因为刚才说的这套标准，适合评价职业书家。职业书家玩的就是这些，正如玩赛车的时不时来个漂移，开重卡的怎么玩漂移？
我们拿烹饪作比喻，
福建有道美食，叫佛跳墙。
制作这道美食，工序十分繁琐。佛跳墙的原料有十几种之多，鲍鱼、海参、鱼唇、牦牛皮胶、杏鲍菇、蹄筋、花菇、墨鱼、瑶柱、鹌鹑蛋等。要充分体现每一种食材的口味和特点需要先将这十几种食材分别独立制作成一道菜，再汇聚到一起，加入高汤和绍兴酒，文火煨制十几个小时以上，这种味道才能真正达到醇厚的特点。（感谢度娘）
西北有道美食，叫手抓肉。
我去甘肃张掖，有个地方卖手抓羊肉，脏兮兮的小店，做法简单极了，就是把羊肉切成大条，放白开水里炖，捞出来撒点盐。
论“技法”，论传承，这家手抓羊肉比起佛跳墙来，可以说ｌｏｗ到爆。
但是，这样的饭店是不是就该关门大吉呢？
不是的，门庭若市！需要预约、排队。
因为他们的羊都是现杀现卖，前店后（屠宰）厂，羊又是吃戈壁滩的植物长大的，那个新鲜劲就别提了。
所以，是不能用佛跳墙的标准要求手抓肉的。因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而且，也不能说喜欢吃佛跳墙的，就一定比喜欢手抓肉的品味高。
所以，把毛泽东和王羲之相比，那是不妥当的，两人根本就不在一个舞台上。毛泽东写不出王羲之的字，王羲之也写不出毛泽东的字，一个是佛跳墙，一个是手抓肉，怎么比？
佛跳墙重烹饪技巧，手抓肉重原汁原味，而毛泽东的特点，就是这种未经刻意雕琢、信笔挥洒的原汁原味。
毛泽东的字，与其叫“书法”，不如说叫一种“书写”，这种非刻意的书写，见于他的各种信札、文件甚至题字中。
手抓肉可以是日常饭食，佛跳墙却用于宴会请客。
我在甘肃看到墙上有一条已经过时的标语，还没来得及擦去：“只生一个娃，天天吃手抓。”
福建农村会有这样的标语吗：“只生一个郎，天天佛跳墙。”
三
评价书法或字迹还有一个标准：知人论世。
许多朋友怕因为人的因素，影响的评判的公正，只希望我就字论字，甚至恨不得把一个个的字截出来，问我这字怎么样。
但是，这是评价小学生习作的思路。事实上，评价书法是不能脱离作者的背景的，否则原件和复制品岂不具有同样的价值？
我们来评价下面两幅字，哪副价值高？
看上去一模一样吧？但左边是弘一法师的，右边是淘宝上卖的，200元一件。
所以，通常有朋友拿一幅字来问我：“这字怎么样？”
我通常不先作评价，通常是问：“这是谁写的？他是做什么的？多大年纪？是专业书家还是其他职业？他自己对自己的书法水平有评价吗（比如号称中国龙文化第一人之类的）？”
了解完这些信息，才会给他一个综合的评价。
字不就是字吗？还问这么多？
不是的，字永远和这个人本人联系着的。字承载的是一个人的面目，承载的是一个时代的特点。我们买一幅字，或者欣赏一幅字，并不一定要去学它，而是要看这幅字的背后，是否
真实
地体现了他的人格。
有许多书家，能写一手漂亮的二王行草，能写一手磅礴的汉隶，但是为人俗不可耐，这只能说，他在技法上很成熟，他可以教人写字，但他的字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性格和内心。字只是他花了大力气穿上的一件华丽衣服。
对于这种书家的作品，他的字，只是看看技巧就好。
即使他并不俗，很渊雅，而一辈子确实以二王、苏黄米蔡、汉隶、唐楷中的某一家名世，也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尊重传统的人。他的字里，体现出一种对过去规范的服从。
尊重传统对于传承书艺来说，当然是好品格。然而我们很多人喜欢看瞿颖的同时，也喜欢看贾玲。假如我们看着这种人看腻了，想找一个不怎么尊重传统，又能通过字真实体现他人格的书家，那么，你去看毛泽东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媒体可以说假话，档案可以掩盖历史真相，而一个人的字，却掩盖不了他的性格。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讲，政治上、军事上，毛泽东也许有很多谜不被我们知晓；但唯独他的字，对我们而言反而是最真实的，这是一笔极其可贵的资源。
反之，市面上很多书家，却使用他们纯熟的技巧，向我们掩盖了他们自己。这就是后者价值不如前者的地方。在这里，技巧反而起到反作用了。它增加了美感，却削弱了真实。
除非有人长时间地为他代笔，但即便代笔，因为要规行矩步，也等于是他的影子。正如我们从管道升的字中，可以看出赵孟頫；从苏过的字中，可以看出苏轼。因为管道升和苏过，都没有开创一个新的天地，只是跟着丈夫和父亲亦步亦趋。（下图左苏过，右苏轼。）
所以，有一部工具书叫《王羲之大字典》，它除了收集王羲之的字之外，还把王献之、智永，甚至唐代孙过庭的字收了进来。原因无他，因为后面几个人，都大体上生活在王羲之创造的游戏规则之下。
最后一点，物以稀为贵，人家毕竟是主席。
正因为书法带着本人的强烈特点，人们之所以复制、购买毛泽东书法，绝不是拿回去像临摹《多宝塔》、《圣教序》那样练字，而是希望从真实、更近的角度了解这位大人物，哪怕仅仅是一件复制品。
如何评价毛泽东书法？
答案是：自成一家，极具特色。如欲练字，慎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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