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编辑这件事情，科学界的共识是反对。最近两天我学习到很多，铺天盖地的谴责下，我想谈几个注定有争议的观点。并且我也注意到，很多人也在质疑反对者所持的理由。中国没有形成系统性的话语政治正确，观念在交锋，我认为这是好事。
第一种反对理由是，基因编辑过程中，可能发生脱靶或编辑错误，将给接受实验的婴孩带来不可逆的影响。基因编辑即便成功，系统性影响也尚待评估。贺建奎不顾技术风险，急功近利，缺乏职业道德，这种批评确实站得住脚。
科学界有同行评议是好事，尤其生命科学领域，审慎是必须的品质，因为涉及生命安全。话说回来，新的治疗方法用于救人，同样也是事关生命。如果新技术成功，可能关系到更多福利。在知识荒原上进取，也是科学家的使命。一种技术是鲁莽还是精进，完全取决于它的成熟程度。
主流科学界偏向审慎保守。他们指责贺建奎鲁莽冒进、不守规矩。贺建奎没有惭愧和动摇，他有自己的理念在支撑。此人是逐利的莽夫，还是科学的勇者？我没有答案，也热见科学界猛烈批评。唯一的期待是，贺建奎的人身安全有保障，他可以争辩。科学范畴的争吵，最好始终在科学之内。
第二种反对理由，两名婴孩凭什么被编辑基因，责任归谁？科学家可以决定别人的人生吗？
理想的人类实验，当然是面向能表达意愿的成年人。生育实验做不到，基因编辑的是试管胚胎，准确说，它们只是父母身体一部分。父母应募而来，主动寻求实验，他们有权利决定做基因编辑实验吗？我认为是有的。
如果否定父母对胚胎的权利，就会带来一系列法理困境。不妨设想：如果父母发现胚胎有缺陷，他们该怎么办？把孩子生下来，他要一生受苦；选择治疗，考虑过风险和他的意见吗？选择堕胎，按照质疑者的逻辑，父母岂不是谋杀犯？
「征得胎儿同意」貌似温情，其实是无实际意义的修辞。除非人类集体绝育，否则生育就是一场「未经商量的劫持」。这种「生孩子天然有罪」的论点，真是荒唐至极。因此，从权利角度说，父母有权决定基因编辑，正如他们有权选择其他方案。
许多科学家认为，在阻断艾滋病这件事情，父母可以选择保守的做法，而不是做基因编辑实验。他们也许说得对。可是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父母做出后者的选择，是责任的承受者。科学家贺建奎在协议范围内承担责任。这里面的关系并不复杂。
幸运的是，新生婴孩非常健康（目前如此），父母也很满意。将来如果有情况发生呢？贺建奎表示，他会用余生负责此事。这个表态引起哄堂大笑式的嘲讽。老实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嘲讽。祝福新生的露露和娜娜，希望他们健康成长，不被歧视。
换个角度谈伦理。贺建奎重写孩子的基因片断，他有可能造福——他踏出人类自我改良的新一步。在许多科学家看来，通过基因编辑阻断遗传病，这是科学发展的趋势。只是目前畏于技术不前，科学家逡巡不前。一旦成功突破，带来的改善是巨大的。
最近几十年人类生育技术大发展。生育困难者可以选择体外受精，通过试管技术胚胎移植。借助技术力量，大量隐性疾病提前发现和干预（尤其唐氏综合症）。在保守宗教人士看来，这些都是人类在扮演上帝角色，决定胎儿命运，真是狂妄至极。这在当时也是伦理困境。
随着新技术普及，畸形婴孩的出生概率极大幅降低，无数家庭的命运被挽救，数百万夫妇也能生育，能够得享天伦之乐。这些空前巨大的改善，不应该有伦理支持吗？难道要顺应自然，无所作为，那样才符合伦理吗？
贺建奎的实验或许不成熟，流程有问题，这些自不待言。不过他所推动前进的婴儿基因编辑技术，却是一次积极的探索。122名科学家联名谴责贺建奎，说他打开潘多拉魔盒。言下之意，这项技术本身是可怕的恶魔。对此我很不以为然。
第三种反对的理由，是据说有了基因编辑，人人不想要「劣质基因」，都想把基因「敲掉」，这样会造成基因流失，最终失去人类基因的多样性。
理论当然可以极致推演。正如计划生育主义者说，每个家庭都生七八个孩子，几百年以后，中国还有地方住吗？现实情境下，这差不多是恐慌讹诈。
人类社会要解决的致病性基因非常少，未来很长的时间内，只有少数人有机会「敲掉」致病基因。对数十亿人口而言，谈到「基因多样性消失」，实在是为时过早。
全人类74亿人，每个人携带微小差别的基因组，即使孪生兄弟姐妹，基因组也不尽相同。很多基因只是偶然，并且它们不断在变；对个体和家族来说，致命性基因却意味着全部灾难。
倘若改写一个人身上的基因能解决疾病，而为了「维持人类基因多样性」，只好无所作为，这是不是太残酷？每个人的基因属于全人类吗？
自由主义者不研究生物学，他们关心伦理学。人类社会的一项正当伦理是：身体属于个人。打着「全人类命运」旗号管制他人基因，要求只接受自然变异，拒绝人工干预，这样的理由太有问题了。
人类进化过程中，身体在不断适应。人类进化出发达的大脑，也付出沉重的代价。人类社会最早的人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现在达到七八十岁，无论医疗进步还是饮食保健，都是在和自然作抗争。人类进步的步伐，从来都不屈服于自然的选择。
理性和智慧是人类进化最大的优势。随着人类知识进步，深入理解生命的秘密，人们有意识让自己更美丽、更聪明、更强壮。这能算是一种原罪吗？
人类前途茫茫，到底是该加快进化，还是坐等自然选择？谁也说不清楚。如果一些人摸黑探索，小步慢跑，他们的知识经验将是人类社会共同的财富。
反对基因编辑，可以有各种理由，我也乐于看到科学家提出强有力批评。然而，目前市面有太多恐慌性的观点经不起推敲。热爱科学，要防止它走邪门歪路，也要关注它的发展。科学进步带来的冲击让很多人恐惧，动不动把科学进步描会成末世降临，只能说是叶公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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