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白
在顾前的小说中,从始至终都弥漫着一股早已被你熟知的气息。那不仅仅是关于“人”的味道,还有某种来自于肉身的气流,穿透纸面,直抵阅读者的心底。
城市生活,小人物,底层,游手好闲,在贫困和无聊之间挣扎,把别人眼中的卑微过成气定神闲……这些都是顾前小说中的元素和主题。跟很多想好了或者一上来就清晰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一派、XX主义的作家不同,顾前的小说不管是更早期的那些短篇小说,还是这两部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去别处》和短篇小说《嗨,好久不见》,无不蔓延出一种掉以轻心、无所谓的态度。换言之,顾前作为小说家,他可能并不在乎自己在写什么,以及写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他只是投入地将自己意识中的故事讲出来,归类、划分流派、形成观念等等,那些自然不应该属于小说家自己来干的事。
某种程度上来说,顾前是那种偏向“古典情结”的小说家。他没有花样迭出的所谓写作技巧,也与流行的遣词造句、经典的XX主义写法从未发生过明睁眼漏的关系,他更多的是凭借本能地叙事,并将所谓的技巧和花枝招展的技术作“零处理”。故事就是故事,它不应该成为一个作家卖弄的道具,过于注重所谓的价值观、情趣、智识,甚至还抱着强大输出的念头去写小说的,基本上都是“样子货”,毕竟你若非要从我们的作家堆儿里挑挑拣拣几个EB怀特出来,还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多数都只能是模仿学习和看似。事实你知道的,像那么回事儿但绝非真就是那么回事儿,往往与之无法相提并论。如果你足够成熟而非孱弱的脑残式读者,就不应该抱着从另一个跟你经历完全不相同的人身上学到点儿什么的念头去完成阅读这件事。尤其是对于文学作品的阅读来说。
那么顾前有老老实实地、端庄地、用力地去讲一个好故事吗?从读者的角度来讲,我觉得他也没有,在他那里,一个好的故事大概不应该跟凝思苦想或者刻板严肃发生关系,它们最好是自己流淌出来的,不加作者的任何加工和添加剂之类的累赘。
“许亮”在顾前的小说中经常出现,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中国人名字,他可以是五零后、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或者九零后,平常,不高不低,同时“他”可以像一面镜子一般,映射出你我每一个人的卑微生活。但,渲染卑微、自戳伤疤、展现猥琐等等又不是顾前向往的,换言之,在他的所谓写作初衷或者创作思维里可能压根就不存在什么你们眼中的卑微困顿,他只负责将他眼中的真实如同曹雪芹、契诃夫、高尔基、辛格、张爱玲等前人一样讲述出来。
在《嗨,好久不见》这部短篇小说集中,也有着大量主人公身陷萎靡之中的情节,但这些不会成为你我眼中真正值得诸如同情、怜悯、俯视的生活,它们反而充满跟我们有着确切关系的细节。换言之,你我被重重一击之后,发现那个人可能正是我们自己。
顾前的小说总是在消解意义,在他看来大概最好的人生就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因为本来就是什么都不曾存在过。《打牌》中,主人公在每次打完牌走夜路回家的时候,总会对于夜色中的人类产生好奇和联想。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在寒冷的街头被冻得浑身直抖,经过观察,“我”判断她是在等待自己出去鬼混的丈夫,她想的是将狼狈为奸的男女“逮个正着”。于是寒风、孤独、夜晚、等待、窥视,成了她的特征。这时“我”想:“即便让她逮住了,她又能怎么样?关键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我叹了口气,继续走我的路。”捉奸的悬念或者男女之间的苟且,在顾前这里瞬间就变成了被消化掉的无意义。生活无意义,但大多时候我们赋予了它意义,深陷其中顾影自怜并且难以自拔。
意义本身是荒诞的,当它存在于不同时空中是会有不同的面貌。很多古老的行为的方式包括工作内容在今天的我们看来,都实在是太荒诞而没有了意义,可是譬如从遥远的上游打上来水再运回家中这件事,对于当时的人来说,不但具有生活质量的意义,甚至还可以成为正义本身。同样在《打牌》里,几个常年搭档的牌友用于计分的本子,当它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记录和各自的成绩时,这么一个无聊的东西也会成为意义本身。牌友会在一年下来之时来一起总结一下,过往一年里谁的成绩最佳和最差,并予以表彰和嘲讽,那些被记录在案同时也因为时间的沉淀变成了历史数据的东西,此时也同样被赋予了“意义”。将一件无意义的事情赋予意义这件事本身,正是消解意义存在的一种努力。
让·波德里亚在《虚无主义》一文中写道:“不再有意义的希望。无疑这是一件好事:意义是有死的。但被它短暂地强行统治的东西,它希望实施清洗以强加启蒙之统治的东西,也就是表象,它们,是不死的,在意义的虚无主义或无意义本身面前,它们无懈可击。这就是引诱开始的地方。”小说中的荒诞不经,其目的不是单纯为了击碎意义,也不是消极地面对这个世界,而是证明这正是生活本真模样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阅读小说,绝对不是(也不应该是)寻找认同感和所谓的触动,那些肤浅的体验式阅读应该让位于对真实生活亲手抚摸这个快感。
“老婆出轨”同样也是顾前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在反复蹂躏般的描写之后,这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细节也成了荒诞本身。比如一个中年朋友陷入了老婆出轨的危机之中,一群人为之出主意,并最后将对策制定为对之“装聋作哑”。随后老婆在行为开始显示出回心转意的一面,借此,“我”再次得出事关生活真相的结论——“其实你有没有被戴上绿帽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心中要始终如一地把你老婆当成纯洁的处女,这样哪怕被戴上再多的绿帽子,你都会无动于衷的。相反,如果你在心中觉得你老婆本质就是个破鞋,那么哪怕你老婆在实际生活中真实个纯洁的处女,你也惶惶不可终日。”被消解的不仅仅是“被戴绿帽子”这个千古就横亘在人们心中的隐患,还有人是靠物质世界决定的动物这个基本认识。换言之,人在繁复而冗长的生命中,更多的时候其实仅仅是精神心理上的动物,他们看到什么取决于他们内心想到了什么。
在短篇小说《困境》中,顾前描写了一种朴素的捉襟见肘,但与此同时也能让人感受到某种生活的常态,即坦率面对生活赋予你的磨难,其实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倒霉事接二连三,错误贯穿了生活,生而为人的耻辱感,生活不断的拷问,被旧日相识哄骗,做白日梦……但这一切其实都会过去,都不会对生活形成毁灭的打击。“无论什么样的困境都不会让我垮掉,我是绝不可能完蛋的。结果,我也就真的没有完蛋。”与其在困境中挣扎,不如安分地待在这困境中学会与之交朋友。有时候困境本身并不可怕,甚至连有害都谈不上,他们就像我们肠道内的某些细菌,只要处理得体保持相应的比利,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地同时存在,甚至它们还会成为我们的一个健康要素乃至生活的必需品。这就是顾前的力量,他确实可以将你们眼中的卑微过成气定神闲的状态。一切不是恰到好处,而是随他去吧的洒脱气质和本能。
▲作家顾前
作为一名五零后的老同志,顾前的写作被遮蔽了很多年,但对于文学价值或者文学自身的宿命来说,这种被碰巧随意或者世俗观念、主流审美意识形态所做的掩盖努力却是无效的,因为不管你看到看不到、认可不认可,金子就在那里,哪怕仅仅影响的是方圆一小块,它也在持续地放射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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