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
94岁的巴菲特最近接受媒体采访,罕见谈及对关税的看法,认为关税类似一种战争行为,是在对消费者征税。事实上,巴菲特很早就开始关注和研究关税。2003年,他和卡罗尔·卢米斯合著了一篇文章,探讨如何解决美国的贸易赤字问题,发表在《财富》杂志上。除每年的股东信外,巴菲特极少以书面方式公开阐述对特定经济问题的看法。在这篇文章中,巴菲特极具创意地提出并阐述了他的进口凭证方案,类似于碳排放权交易机制,但又比碳排放权交易设想的提出早了好几年。正如巴菲特所强调的,该方案既不会对贸易顺差国施加惩罚性关税,也不会针对特定行业和产品施加进口限制,同时还能增加全球贸易总额,在避免贸易战的同时,实现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平衡。
巴菲特的关税方案
作者:沃伦·巴菲特 卡罗尔·卢米斯
《财富》杂志 2003年
11
月
10
日
译文来源:www.berkshirehathaway.com/letters/growing.pdf
关于美国的贸易赤字,我将发出警告,同时也将提出解决方案。但首先我要提及两个理由,而你们可能会对其提出质疑。我得先承认,我对宏观经济的预测远谈不上成功。比如,过去二十多年,我非常担忧通胀。由于对理解当前问题至关重要,我需要回溯到
1987
年,那时我公开承认我很担忧我们日益增长的贸易赤字。正如你们所知,我们不仅熬过了通胀,经济还更繁荣了。所以,关于贸易问题,说我喊了一次“狼来了”并不为过。然而,我将再次提醒你们“狼来了”,而这一次伯克希尔·哈撒韦用真金白银下了注。直到
2002
年春天,在我
72
年的人生中我从未购买过外汇。但从那时起,伯克希尔投资了几种外币,数额较大,持有至今。我不会透露投资细节,事实上,买了哪些币种几乎谈不上有多重要。重要的是它所隐含的意义:持有其他币种相当于相信美元会贬值。
作为一个美国人和一个投资人,我很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伯克希尔从外汇交易中获得利润远不及公司和我们股东从美元大幅贬值中录得的损失。
作为伯克希尔·哈撒韦的董事长,我需要以合乎逻辑的方式投资。关于贸易赤字问题,多年来我一直在提醒市场,但这一次我决定知行合一,因为我们的贸易赤字已经严重恶化,以致于我们国家的“净资产”正以惊人的速度转移到国外。
这种持续转移会导致严重问题。为理解其中缘由,请随我来一场想象之旅。有两座并连的孤岛,面积一样大,一个名叫“挥霍岛”,一个名叫“勤俭岛”。土地是这两座岛屿唯一的资本性资产。岛上的人们生活在原始社会,只需要食物,也只生产食物。事实上,每天只需工作
8
个小时,每个岛民就能产出足够养活自己的食物。长期以来,他们就是这么过活的。每座岛屿上的每个岛民只要按照规定每天工作
8
个小时,就能保证自给自足。
不过,最终“勤俭岛”上勤劳的岛民决定进行储蓄和投资,他们开始每天工作
16
小时。在这种模式下,他们工作
8
小时就足以糊口,多余的同等数量的食物则开始出口给他们唯一的贸易方——“挥霍岛”。“挥霍岛”的居民对于这种转变欣喜若狂,因为他们现在无需下苦力,却仍可糊口。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但对“挥霍岛”的居民而言,这种条件似乎是无害的:作为交换食物的条件,“勤俭岛”想要“挥霍岛”发行的债券(当然,是以“挥霍岛”的币种发行的)。
随着时间推移,“勤俭岛”积累了大量债券,这意味着它对“挥霍岛”的未来产出具有申索权。“挥霍岛”的一些专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们预见到,无论是稀释多年积累下来的债务、偿还债务,还是仅仅支付债务利息,最终都会让“挥霍岛”居民每天的工作时长超过
8
小时。然而,“挥霍岛”居民没有心情去听这些负面信息。
与此同时,“勤俭岛”的居民开始变得焦虑。他们的疑问是,懒散的“挥霍岛”能偿还债务吗?于是,“勤俭岛”改变了策略:尽管他们继续持有一些债券,但卖出了其中大部分给“挥霍岛”的居民,并用获得的投资收益以“挥霍岛”的货币购买“挥霍岛”的土地。最终,“勤俭岛”拥有了整个“挥霍岛”。此时,“挥霍岛”的居民被迫达成一项难堪的交易:为了糊口,他们不仅每天必须工作
8
小时,因为他们已没有可供交换的资产,还必须工作更长时间,以偿还债务利息,以及支付“勤俭岛”地租,因为他们的岛屿已经草率地卖给了“勤俭岛”。最终,“挥霍岛”不是因为被武力征服,而是因为卖掉自己而成为了殖民地。
当然,有人认为,“挥霍岛”必须持续偿还给“勤俭岛”的未来产出的现值,仅仅等于“勤俭岛”因为放弃土地使用权而应得的价值,因此,双方都没有吃亏。然而,由于一整代“挥霍岛”的居民吃了“免费的午餐”,未来的“挥霍岛”居民将持续偿还先人留下的债务。用经济学家的术语来讲,出现了相当显著的“代际不平等”。
我们还可以用家庭来举例说明。假设我,沃伦·巴菲特,一生所有的负债都能由我的后代帮我偿还,无论是用物品、服务还是利息偿还。这种情况可被视为发生在巴菲特家族与债权人之间的公平交易。然而,巴菲特的后代可能不会赞同这样的交易(他们也许甚至会试图违约,但愿他们别这样做)。
让我们再想想这两座岛屿:面对越来越多的应付利息,“挥霍岛”的政府迟早会决定采取高通胀政策,也即是说,发行更多“挥霍岛债券”来稀释债务的价值。毕竟,“挥霍岛”政府有理由认为,那些烦人的“挥霍岛债券”只不过拥有对“挥霍岛”货币某个特定金额的申索权,而不是对某个特定价值的货币金额的申索权。简而言之,让“挥霍岛”货币贬值会减轻财政负担。
这就是为什么我——作为“勤俭岛”的居民——宁愿选择直接拥有“挥霍岛”的土地,也不愿意拥有“挥霍岛”政府的债券的原因。从道义上讲,大多数负债累累的政府很难从债权人那里夺回失去的土地,却很容易稀释债券持有人的购买力。相比武力抢劫,悄悄打劫更容易。岛屿的例子与美国有什么关系吗?简而言之,二战之后直到
1970
年代早期,我们一直奉行“勤俭岛”式的运作模式,通常出口大于进口。同时,我们还将贸易盈余投资于海外。结果,我们的净投资——也即,我们持有的海外资产减去海外持有的美国资产——从
1950
年的
370
亿美元提高到了
1970
年的
680
亿美元(政府所使用的统计口径自修订之后是保持一致的)。简而言之,那个时期我们国家的“净资产”整体上是由境内财富加上海外持有的一部分财富构成的。
此外,由于与其他国家相比美国是一个净资产为正的国家,我们意识到,基于不断积累的贸易盈余,美国的净投资收益成为了可投资资产的第二大来源。我们的财政状况与那些既能存钱又能将储蓄用于再投资的工薪阶层很相似。
1970
年代末,美国的贸易形势发生逆转,贸易赤字开始出现,最初占到了
GDP
的
1%
。这并不令人担忧,尤其是因为净投资收益仍是正数。事实上,由于存在复利效应,我们的净资产余额在
1980
年代创下了
360
亿美元的新高。
然而,从那开始,我们一直在走下坡路。过去
5
年,净投资收益加速下滑。如今,我们每年的贸易赤字超过了
GDP
的
4%
。同样糟糕的是,其他国家持有美国的资产比美国持有其他国家的资产多出
2.5
万亿美元。有一部分体现为其他国家持有美国政府债券和私人企业债券,还有一部分体现为持有美国的房产和股权。
实际上,我们国家就像是一个拥有广袤农场的极为富有的家庭。为了消费超出我们产出水平
4%
的商品——也即贸易赤字金额——我们每天既要出售农场的一部分,又要继续增加我们的负债。
为了更好地理解国外政府持有我们
2.5
万亿美元资产这件事,我们可以将它与
12
万亿市值的美国股市,或者与相同金额的美国居民房产价值,或者与我估算的总价值为
50
万亿美元的国家财富作比较。这些比较表明,我们转移给海外国家的财富是不可忽视的,占到了我们国家财富的
5%
。
然而,更重要的是,基于当前的贸易赤字水平,海外国家持有的我国资产每年增长约
500
亿美元,这意味着增长的贸易赤字每年会让海外国家持有的我国资产占我国财富的比例增加
1
个百分点。随着海外持有的我国资产的增长,我国每年实现的净投资收益会流到海外。这将让我们向海外国家支付不断增加的红利和利息,而不像以前那样收到海外国家支付给我们的红利和利息。我们已经进入负复利世界——再见,美好的过往。你好,焦虑的未来。
经济学的基本常识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不可能长期维持巨额的持续增长的贸易赤字。到了某个时点,过度消费的国家将会受到汇率波动的制约,债权国也不再愿意继续为过度消费国提供更多债务。事实上,正如我们在最近几十年所看到的,很多挥霍无度国家遇到了这种情况,突然之间就陷入了债务危机。
然而,美国享有特权。事实上,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仍可以像今天一样增加贸易赤字,因为我们过去的财务行为堪称典范,因为我们十分富有。没人质疑我们的偿还能力和意愿,我们仍有很多资产可以用来交换消费品。换句话说,我们的国家信用卡允许我们透支瞠目结舌的债务。然而,信用额度不是无限的。
现在是时候停止用资产换消费品了。我有一计可资助力。我的方案听上去像儿戏,但实际上它可以被视为关税的代名词。不过,这种关税保留了自由市场的大多数优点,既不会保护特定的产业,也不会惩罚特定的国家,也不会激起贸易战争。该方案将增加我们的出口,也许还将有助于增加全球贸易额。它将平衡我们的账目,而无需造成美元大幅贬值。我相信,其他方案均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为实现贸易平衡,我们将向所有美国出口商发行一种我称为“进口凭证”(
Import Certificate,ICs
)的东西,该凭证的金额与出口商的出口金额相同。然后,每个出口商将向想要把产品卖到美国的相关方——要么是海外出口商,要么是本地进口商——出售该凭证。例如,为了进口
100
万美元的产品,进口商就需要购买进口凭证,从而与美国出口商出口价值
100
万美元的产品金额相对应。这必然会导致一种结果:贸易平衡。
由于我们每个月的出口总额为
800
亿美元,进口凭证每月可以发行
800
亿。当然,进口凭证可以在流动性充裕的市场上交易。市场竞争将决定,哪些出口产品到美国的相关方会购买进口凭证,并愿意为此支付多少价格。(在我的设想中,凭证的有效期很短,或许只有
6
个月,这样投机者没有动机去囤积居奇。)
为便于解释,让我们假设每张凭证以
10
美分出售。也即是说,出口商每出口
1
美元的产品,该产品将隐含
10
美分的凭证价值。如果其他条件相同,这意味着,相较于在国内出售产品,一家美国制造商通过出口自己的产品可以多赚
10%
,这多出来的
10%
来自该厂商出售进口凭证的收益。
在我看来,很多出口商会将其作为成本的抵扣项,这可以让他们降低在出口市场中的销售价格。大宗商品类的产品尤其喜欢这种降价行为。比如,如果铝在美国的售价是
66
美分每磅,而进口凭证价格占商品售价的
10%
,那么国内铝制造商就可以以每磅
60
美分的价格(含运输费用)销往国际市场,并且仍能获得同样的利润率。在这一情景中,美国的出口产品就会变得更有竞争力,出口金额也会增加。随之而来的是,就业岗位也会增加。
当然,对于出口产品给我们的相关方而言,他们会面临挑战。但无论我们采取哪种贸易解决方案,他们都是我们要针对的对象。毫无疑问,解决方案肯定会有的。(正如
Herb Stein
所说,“如果事情不能永远持续下去,它总归会停下来。”)某种程度上讲,进口凭证方案会给到卖产品给我们的国家更大的灵活度,因为该方案不惩罚特定的行业或产品。最终,自由市场会决定哪些产品会出口到美国,谁会在美国销售这些产品。进口凭证只会决定进口商品的销售总额。
为阐明该方案会对进口产生什么影响,我们可以设想一辆汽车现在进入了美国,进口价格是
20000
美元。在该方案下,假设进口凭证的价格为商品价格的
10%
,进口商的成本价格就会提高到
22000
美元。如果市场对这款汽车的需求极其旺盛,该进口商可以设法将支付进口凭证的费用全部转嫁给美国消费者。然而,在一般情况下,由于市场竞争激烈,外国生产商会部分吸收进口凭证的费用,也即
2000
美元的一部分。
进口凭证方案不存在免费的午餐:它对美国消费者有一些负面影响。大多数进口商品的价格会上涨,而对于某些竞争激烈的产品,哪怕是在美国生产,价格也会上涨。进口凭证的费用,不论是全部还是部分承担,通常被视作是在对消费者征税。这是一种严重的缺陷。但如果任由美元持续贬值,或者对特定产品增加关税,或者对特定产品施加配额限制,都会有缺陷,而且这些做法在我看来成功的概率更小。总之,如果我们放任不管,把我们国家更多的净资产交换出去,这种代价肯定比美国销售者今天为进口商品承担稍高一些的价格要大得多。
我相信进口凭证方案会很快让美国贸易实现平衡,这种平衡远大于当前的出口金额,也远小于当前的进口金额。这种凭证还会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增强我们的制造业在全球的竞争力,同时自由市场将最终决定美国的哪个产业具有全球“比较优势”。
该方案不会被净出口国采纳,因为它们的进口凭证没有价值。那些贸易顺差很大的国家会用其他方式进行报复吗?该方案会开启新的“斯姆特
-
霍利”(
Smoot-Hawley
)关税战争吗?(参见文后译注)
大概率不会。在斯姆特
-
霍利时期,我们拥有不可持续的贸易盈余,而且还希望持续为继。如今,我们贸易赤字已具有破坏性影响,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必须改变这一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