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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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少女:进一步虎穴,退一步狼窝 | 有故事的人

有故事的人  · 公众号  ·  · 2017-09-03 13:21

正文

图:电影《驴得水》剧照

那一刹那,无数画面涌上心头,黑胖的笑着的男孩、皮包骨不哭不闹的女孩,泥污弄脏的裙子、尖利的骂声,混乱逼仄的院子、烟圈和隐忍的咳嗽,肥沃的土地、干净的空气、白衣的树、漆黑的男人,十年前离乡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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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973个作品

作者:Sue

原标题:《14岁,她终于离了狼窝入了虎穴》



☘ ☘ ☘


十七岁的暑假,时隔十年之久,我回到了这片被称为故乡的地方。


十年以来,这个地方从不曾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就好像这里从来不曾承载过我的丝毫记忆,可笑的是,这十年,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却也从来不曾从我的世界里消失过。


无数个傍晚,当母亲的眸子渐渐暗淡,嗓音低沉,我就知道,那些听到耳朵长茧的故事们又开始在她的胸腔酝酿。倘若父亲和哥哥在场,我还可以看见他们抿起的唇和渺远的目光。


就这样,苦难的,昏沉的,扭曲的和夹杂一线明亮过往的故事,那些陌生的名字、绰号、街道变成了故事的背景,我的心中渐渐明了,对于一些人来说,那是一片忧伤而愤怒的土地。


这是一片沃土,路边随手撒下的瓜子可以长成一株旺盛的南瓜,住的近的老婆婆瞅见了就拿刀子为它修一修乱窜的藤蔓,等着最好的季节来收获一颗颗不知道甜不甜的南瓜;凤仙花从铺路的砖瓦缝中争先恐后地冒出倔强的枝芽,路边的妇人经过时随手扯下几朵,第二天就染好了鲜红的指甲。


汽车慢慢驶入了这片沃土,车微微颠簸,我摇下车窗,风吹进了车里,带着玉米地出现在眼前——绿色,从眼前延伸到了望不到的远方,偶有几棵不太茂盛的树高出了玉米地像是在眺望着什么。我吸了一口气,觉得空气也都是绿色的,不似城市里那样的灰色。


带着微微笑意的我回头看母亲,却发现母亲脸上,带着表演式的笑容。相比之下我的笑容显得无比笨拙而不合时宜,我迅速收回了微笑。


“这不是,翠平家的......”


我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倚在路边漆着干净白漆的树抽着烟,漆黑发亮的皮肤让我想起了烤焦的鸡翅,他的目光毫无波动地瞟了一眼我们的方向,我敢肯定他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看。母亲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收回目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听到母亲冷冷地说了一句:


“牲口。”


我眼皮一跳,翠平这个名字是完全陌生的,其中原委我全不知晓,是什么人让母亲骂出这样的词。正要开口去问时,车已经开到了大姨家门口,母亲表演式的微笑毫无破绽,我扮演的乖乖女角色也是拿手好戏,一场年度大戏就这样喜庆地上演了一番。


趁着屋里一派和气,我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门,属于乡间的,干净的空气洗净了我胸口的闷气。农家的小院远远不如书中写的那样诗情画意,杂乱的物品推积成山,院子里扯了一根又一根粗细不一材料各异甚至五颜六色纵横交错的晾衣绳。房子的砖瓦有新有旧,既不精致又不整齐,房子的分区让我不止一次觉得浪费了不知道多少空间,明明是别墅一样的占地,却是单身公寓一般的户型,屋里的摆设更是让人气闷。唯一吸引人的就是这干净的空气和不知疲倦孕育生命的沃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闲闲地在院子里晃着,晃不出几步,门口就在眼前了,我正要回头时,却听身后一声喊:


“翠平,你家的娃子这是弄啥嘞!”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像是个管家的婆子。


我迈出去的脚却因为这一声“翠平”生生收住,不出声色地迈步往门口那边晃去,没出门,只在门框后偷眼望去。


门前的泥路上,一个看起来十多岁的黑胖的小男孩贼兮兮地笑着,盯着那喊人的妇人,手上裤腿上都粘着泥巴,听到妇人喊自己的妈妈也不见有收敛害怕的样子,反而愈发嚣张地笑起来,笑得让人不禁有些反胃,脏手突然朝着那妇人的胸口狠狠拍了下去。我一惊,这才注意到妇人的胸口和穿裙子露出的腿上都是泥巴,和小男孩手上的泥巴构成了让人反胃的呼应。


我皱起了眉头,看男孩的目光多了几分厌恶。


那被“非礼”的妇人气的不行,捞起身边立着的扫把就要打。这时,被喊来的“翠平”终于小跑着过来了,却是个精瘦的妇人,并不顾什么是非对错一把抱过孩子,瞪大了一双三角眼对着那拿扫把的妇人一通骂,骂声尖利,内容更是不堪入耳,从狐狸到老虎,这“男”那“女”一通乱骂。我这十几年都没想过世上有这么多难听的词,更不知道有一天会听到一个人一口气骂出来。


反应过来之前,我几乎是本能地逃到了母亲身边,大喘了一口气。母亲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只是院子里的杂物并不吸音,“翠平”尖利的声音像刀片一样扎进屋里人的耳朵。


“这个翠平。”


大姨说这话的神情,跟在车里时母亲说那一句“牲口”时简直一模一样,冰冷而又嫌恶。刹那间,原先的话题进行不下去了一样,大姨父吐的烟圈慢慢散开,大姨咳嗽了几声,母亲垂眸,眼神中有一种熟悉的暗淡,嗓音低沉下来,仿佛是这十几年无数的黄昏一样。她抬眼时,看着大姨,问:


“那闺女呢?”


大姨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前几年,嫁了。”


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似的结束了回答。


母亲脸上闪过释然,却又皱了一下眉,接着问下去:


“我走的时候她才多大?”


大姨偏了头,像是不愿去回忆:


“嫁的时候,十四,刘屯老三家。”


母亲脸上现出和大姨一样的神情,我听的云里雾里,又碍于乖乖女的角色设定不敢多嘴。门外的争吵渐渐平息下来,屋里的氛围却难以再热络起来。


起身离开时,大表嫂说要跟我们去看看外婆,拎着大箱小箱上了车。


☘ ☘ ☘


大表嫂忠厚老实,母亲的笑容也没有那么紧绷,一路上随意地聊着家常。


车慢慢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平静安宁的村庄对着我这样的“外来客”好像有话要说,却又吞吞吐吐,最后只是微微晃了晃枝丫,凝滞了空气。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似乎在变化却千篇一律的景色,忽然,车里气氛的转变让我困惑而带着八卦预感地转向身旁的母亲。却听前座的大表嫂开了腔:


“作孽啊。那丫头出嫁的时候,村里好多人都去了……说是凑热闹的,呵,还不是,怕那丫头闹起来,一个个攥着拳头,就等着一下夯晕她。咋说呢,都是命啊。打小没娘,爹不像爹,弟不像弟,临了,让后娘卖了个好价钱。”


我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向车窗外,一间破败的屋子刚刚除了视野,泥糊窗子像是谁的空洞的眼睛。


母亲收回了目光,叹了口气:


“狠心呐。”


“狠心?”大表嫂冷哼,“用城里人话说啊,狠心都不足以形容他们——那一天呐,村头老王家的也去了,红着眼睛回来的!”


母亲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王二牛家的?”


“可不是吗,那可是个蛇蝎老虎都害怕的人物,有比那娘们狠心的人物吗?黑着心去的,红着眼回来了。”表嫂叹气,“问她了,说怎么的?她说啊,那姑娘可怜啊,人瘦的皮包骨头,十四了,看上去跟不到十岁的小孩差不多大,就是一双眼睛啊,不像小孩的,那孩子盯着她说,不想嫁,想回家。也不哭、也不闹,跟个玩具似的,没魂了。”


母亲和表嫂都不说话了,我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到了晚上,有星光的夜里。家家都恢复了一片安静,橘黄色温暖昏暗的灯光接连亮起。我们家十年未住的破败院子容不下我们一家四口,外婆家熟悉的味道,似乎渐渐地唤醒了我脑海中不知是童年时的记忆还是母亲讲的故事。


隔着几道街,我可以想象到父亲和哥哥回到大伯家时满身的酒气。而我身旁,疲惫的母亲坐在了我身边,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像是不会笑了一样。我心中苦笑,一边是没有硝烟的酒局,一边是没有酒精的战场,交错又重合。


我不说话,沉默着,爬上床绕到床边坐着的母亲身后,慢慢地给她揉肩。母亲浑身的肌肉慢慢放松:


“我和你爸,奋斗了半辈子,这一天,熬出来了。”


母亲悠悠的语气让我不禁手下顿住,父亲眼中的焦灼期待,哥哥抿起嘴唇的样子,在我的眼前匆匆闪过。


离乡十年,父亲和母亲所求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一朝暴富,而是女儿的一纸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儿子惹人羡慕的职位、贤妻。


我不知该不该微笑回应,只能继续给母亲揉着肩。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


“翠平家的那个闺女,没人知道叫什么名字——也可能有人知道,但从来没人叫她的名字,都是‘那个谁’、‘那个谁’的叫,五六岁,她娘死了,咋死的她爹知道,留下个她和几个月大的弟弟,她爹不管他们,她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把弟弟就养大了,养到两三岁了,她爹入赘给了她后娘家,后娘不会生,就要了一个弟弟一个她,要弟弟是真,要她是假……”


母亲一口气说了一堆,又忽然顿了顿:


“那孩子,跟你一边大的,你读书的时候,她不知道在哪块地里给猪割草,吃的还不如猪;你有哥哥疼着宠着,她呢,后妈撺掇弟弟打她——那是她亲手拉扯大的弟弟。”母亲目光望着前方,“这地方又专欺负不好过的人,看你哭,没人想着怎么拉你一把,都想着怎么推你一个跟头。”


“听你表嫂说,那丫头没少被欺负,一个小丫头,偏就下的去手,男人不当人待她,女人也恨她。人被糟蹋透了,几千块钱卖给邻村娶不上媳妇的傻子。”


母亲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不想嫁,想回家?哪里有家?进一步虎穴,退一步狼窝。”


“妈。”我有点慌乱地看着失神的母亲。


那一刹那,无数画面涌上心头,黑胖的笑着的男孩、皮包骨不哭不闹的女孩,泥污弄脏的裙子、尖利的骂声,混乱逼仄的院子、烟圈和隐忍的咳嗽,肥沃的土地、干净的空气、白衣的树、漆黑的男人,十年前离乡的一家人……


“笨死你算了!”窗外表嫂呵斥侄女的声音夹着侄子幸灾乐祸的笑声传来。


我沉默了。


“‘不想嫁,想回家’?哪有家?进一步虎穴,退一步狼窝。”母亲的话仿佛又在耳边。


“妈……”我有些哽咽。


母亲回过头看着我笑了:


“傻孩子,那都是别人的事,你咋还伤心了。以后你要不想嫁,那就回家。”


我也笑出了声,应和着窗外星光微微的一闪。


——“我和你爸,奋斗了半辈子,这一天,熬出来了。”


——“以后你要不想嫁,那就回家。”


母亲的半辈子,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吧。



责编:万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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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