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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读书日而读书

羽戈1982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4-23 07:01

正文





不为读书日而读书

 

 

“直到今天才发现朋友圈这么多读书人,失敬失敬。”


这是世界读书日当晚,我的一则牢骚。我的朋友圈充满三教九流,一贯百花齐放,哲学与美食比翼,时政与鸡汤双飞,卡夫卡与成功学共舞,宪政爱国主义与房地产政策一色,却在这一天,数百人前赴后继,声应气求,奔往同一主题:读书。他们或者谈新书,或者谈旧书,或者谈书目,或者谈书缘,或者谈读书的心得,或者谈读书的方法,酷爱心灵鸡汤的女生捧起了奥勒留的《沉思录》,日理万机的律师开始阅读丹宁勋爵的《法律的正当程序》,沉浮于股市的土豪用一本《枕草子》遮住了疲惫的容颜,就连我那不学无术的弟弟,都拿《坛经》装潢门面……


这样的见闻,应该不是我的专利。原谅我的牢骚过于刻薄。刻薄的背后,却是真挚的忧虑。如果每年4月23日,国人都捧起书本,无疑是世界读书日的荣耀;如果国人的阅读,仅限于4月23日这一天,无疑是世界读书日的悲哀。


我鼓励读书,对不读书的人,却无一丝偏见和鄙夷。读书的起点与终点,都是自由,不可强迫,不必强迫。不读书,并不等于反智;不读书的人,未必比读书人愚蠢、卑贱。质言之,读书与否,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对不读书的人而言,该如何求知,对读书人而言,该如何阅读。


世界读书日的立意,原是召唤人类读书,享受阅读的乐趣和快感,去追寻“读书这么好的事”这个美丽的谜面所包含的谜底。然而,这一节日在中国,由于权力的积极介入,而被打造为一个盛大的仪式,一场浩荡的运动。仪式化与运动化最大的弊害,还不在虚有其表的形式主义,而是剥夺了阅读的自由。具体来讲,我们的全民阅读,名为劝勉、推广,却基于权力的垂直属性,渐渐趋向指令、强迫(在吾国,不管什么好事,但凡冠以“全民”之名,都将发馊、变质)。阅读本来是自发的行为,在所谓“全民阅读日”、“全民阅读月”,你却不得不阅读,甚至不得不阅读那些指定的书籍。这样的阅读现象,不啻与世界读书日的出发点渐行渐远。由此,世界读书日在中国的遭遇,正应了那句谚语: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所以有人嘲讽:中国的读书日,一是政府的盛宴,二是书商的盛宴,三是不读书的人的盛宴。盛宴之上,唯独缺少读书人的身影。他们都去哪里了呢?该在哪里,就在哪里,他们读书,甚至安身立命,与读书日并无关系。


这样的读书日,恰恰是对读书的戕害。为了从权而读书,为了装腔而读书,为了跟风而读书,为了应景而读书,不仅导致阅读丧失了自由,还败坏了品味。最终,阅读沦为一种表演、一笔交易、一场虚情假意的政治与文化合谋。在自欺与欺人之间,这些读书人陷入了功利主义的深渊。


窃以为,对读书人而言,除了阅读不得自由,最值得警惕的便是阅读的功利化。读书,一定要为什么;打开一本书,一定要有所得。殊不知,读书最忌急功近利,一旦心存功利,往往适得其反。如朱自清先生所云:“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谷林先生的说法更具体:“我以为真爱书的人,大体上不能接受‘立竿见影’的观点。平时东翻西翻,不知不觉中有些沉积,某一天会忽然在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上触发,于是引出一些不同于旁人的感受,这或者还够不上王静安说的‘蓦然回首’,而读书意味,竟在此中。”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之言。


我最景仰的一位读书人,不是什么名流,而是无名之辈,在他身上,我见识了读书该如何祛除功利,见识了一种最值得追寻、致敬的读书观。《少年游》里写过他。他是我幼时的街坊,在澡堂烧锅炉,家藏金庸、梁羽生等正版文集,从不张扬,一如其人。有一年暑假,我都窝在他家里读书,一边读,一边寻思:他只是一介锅炉工,为什么如此喜欢读书尤其读武侠?少年读武侠,常怀侠客梦,然而他隐于市井,与世无争,街市偶有不平,却未见他出手,看来不似身怀绝技,更无侠骨仁心。我问他,他只是笑笑:读书就是读书,管那么多干什么。


若干年后,我读王怜花《古金兵器谱》,他写少林寺的无名老僧,写他的一位同学,北大出身,熟背中原音韵,精通《五灯会元》,才艺双绝,热爱生活,却只想做收发室的看门人,他们立志“寻求一种更高更远的精神”,对他们而言,内心的平静重于这个世界。我忽然想起了这位谦冲自牧、信守无为之道的锅炉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相对于“为什么而读书”,我们能不能“不为什么而读书”。这是一种理想状态,也许不可企及,却不代表不该追求。也许,正基于“不为什么”,基于有所不为的立意,我们才能从这个泥沙俱下的功利主义世界抽身而出,使书籍作为最后一块净土,用读书守护灵魂的清净。


真正的阅读,与哪一天是世界读书日无关。真正的读书人,不是为读书日而读书,而是不为读书日而读书。


2015年4月24日





不为什么而读书

 

 

大学毕业前夕,按学校规定,我去图书馆注销借书证。等候期间,在公共电脑检索借阅记录,发现所借第一单书,竟是史铁生《我与地坛》和贾平凹《废都》,大一那年,借书则以文学尤其中西经典为主,不由怅然久之,深恨少不经事,枉费日月,倘若早早从政治学读起,想必此刻腹中会充实一些。走出图书馆,回头一想,却觉得那时的阅读状态最是难得,没有压力,没有目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此后的阅读行旅,或者受制于学术计划,或者被问题意识驱逐,固然别有一番况味,不乏欢愉和圆满,却无多少自由可言。


当阅读失去自由,才意识到自由之于阅读的可贵。毕业十载,我渐次开始反思:究竟是什么导致我们的阅读远离、丧失了自由?


答案之一,隐藏在这些问题背后:为什么而读书,读书何为,读书何用……


我们从小,不,应该说,我们的祖先从小,就被教育,读书会有什么用,读书能带来什么,要为什么而读书。最经典的古训莫过于“书中自有千钟粟……”,据说出自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老实说,这首诗并不怎么高明,活脱是穷乡僻壤私塾先生的手笔,还不如汪洙的《神童诗》气派:“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由这些诗文,不难窥见,读书之于古人,只是工具。书被视为手段、路径,而非目的,目的则是书中埋藏的权力、财富与美人。这便决定了哪怕书之前冠以“圣贤”的敬称,包括圣贤在内,都对读书坚持一种功利主义的考量。


联系赵恒的身份,更不难窥见,以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引导读书,还包含了权力对读书人的规训。就像唐太宗李世民盛赞科举取士的功用:“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赵恒的《励学篇》亦复如是,这一读书观,便是皇帝为知识分子设置的“彀”。


蒲松龄《聊斋志异》有一则名为“书痴”的故事。彭城郎玉柱,好书成痴,他像中国古代的大多书生一样,笃信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忽有一天,他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宛然绝代之姝”的美人颜如玉从《汉书》第八卷中翩然降至他身边,软香温玉,伴之枕席。不过美人屡屡告诫他,不要痴迷于书,后来竟逼他抉择:“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书痴答,书是你的故乡、我的性命,你怎能这么要求呢。接下来自然是一幕悲剧。其实结局如何,已经不再重要。值得正视的是二人对书的态度,郎玉柱对书的痴情,并不为蒲松龄所喜,他化身异史氏批道:“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颜如玉虽出自书中,却毫不感恩,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选项,与书势不两立。在此,书痴和美人的命运都被抬高了,书的价值被无限贬低。


为千钟粟而读书,为黄金屋而读书,为颜如玉而读书,书的价值便取决于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的价值么?难说得紧。这百年来,我们都听过一句嘹亮的口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大抵是“书中自有千钟粟……”的升级版,曾令多少国人热血沸腾,亢奋不已,以为从此找到了读书的方向,打开书页,就能看见大国崛起的璀璨明天。


可惜,这依旧是一种功利主义的读书观。读书未必有助于中华崛起(问题不在读书,而在读什么书,怎么读书,知行如何合一),中华崛起的沉重使命却常常压倒了读书。当激进的时人振臂高呼:“华北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谁更胆寒:侵略者还是读书人?


我不反对中华崛起,正如我不反对读书,我却反对将两者捆绑在一起。这背后潜伏的思维,则是“读书有用论”,它至少在暗示两点:读书不能白读;书中定有宝藏。结果往往令人失望,因此导致人们滑入另一可怕的极端:读书无用论。质言之,“读书有用论”与“读书无用论”仅仅一纸之隔,弹指即破。刀尔登先生曾提醒:这两种“论”,“本是一家,是一种疾病的两样症状,好比一种错误的证明,恰是对自身的反驳”。


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视角,换一种问法,不再是“为什么而读书”,而是“不为什么而读书”呢?


有人会问:你在主张为读书而读书么,正如为艺术而艺术,为足球而足球……?必须承认,这是读书的最高境界,可望而不可即,然而不可企及,却不代表不该追求,梦想以及幻想的意义,正在于对现实的鞭笞和提升。我只是希望,我们读书,能少一些功利,少一些精神束缚,少一些求知欲以外的五光十色的欲望。无论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还是中华之崛起,往往构成了脆弱的书脊所不能承受之重。重压之下,读书人一无所得,反而丧失了对书籍和知识最自然的爱欲。


我不否认,自己深受“为什么而读书”的困扰,我最期盼的读书状态,恰恰是“不为什么而读书”,甚至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打开了这本书,不知我的阅读旅程是明媚还是忧伤,不知从哪里读起,终点何在。我的心情,正如西川诗云:“……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说起来,“不为什么而读书”的最佳语境,当是监狱。有多少中国人,梦寐以求在牢里读书呢。大概唯有在此,读书才能纯粹化,祛除一切目的,抛开一切负累,监狱剥夺了他们肉身的自由,却换来了心灵的自然。反过来看,尘世之中,读书人是如何不得自由。


1930年代,胡适被问及中国梦,答:“我梦想一个理想的牢狱,我在那里面受十年或十五年的监禁。在那里面,我不许见客,不许见亲属,只有星期日可以会见他们。可是我可以读书,可以向外面各图书馆借书进来看,可以把我自己的藏书搬一部分进来用……”胡适一生,读书极具功利性,从他所阅读的书目,可窥见社会的转向;而且他的读书时间,常为国事所挤压。所以,十年牢狱,十年读书,当是他的肺腑之言。


为什么而读书,不免焦灼,当“什么”不能实现,更不免痛苦。这么一来,读书何以为乐事?也许,只有当我们不为什么而读书,才能使那两句话发出悦耳的回响,一是张新颖先生的书名:“读书这么好的事”;二是绍兴新青年书店的口号:“阅读必叫人得自由”。

 

2013年7月11日初稿

2015年1月20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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