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你73岁。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的生日在年底,年复一年稀疏平常的日子,这一刻望起来却如此遥远。
你说口渴了。妻子平静地端来碗,用勺子把水送进你嘴里。你最后望了她一眼,望着这个不知不觉陪你走过半个多世纪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这么老了。照顾一个瘫在床上的病人使她常年挂满笑意的脸上越来越多地浮现出暴戾神色,而此时,那里只剩下被生活磋磨的麻木。
你已没有力气睁眼,温热的水艰难地挤进喉咙,没能驱散从五脏六腑蔓延开的寒意。世界漆黑而祥宁,连同知觉一起退走的还有无休止的病痛。你感到疲累,又觉得释然,你知道,这里就是自己的终点。
四月,武汉下了一场连绵的雨。你僵卧在床,数不清第多少次望着窗外发呆。阳台的推拉门上,雪花形状的窗贴已经泛黄卷起了边,卧室正对着的那片空地在你卧床的这几个月里修起高楼,将你本就不开阔的视野压缩得愈发逼仄。
好不容易收了口的褥疮又开始泛起难言的痛。你开口想说点什么,未成形的话语又被疼痛挤压成支离破碎的呻吟。安静的卧室仿佛巨大的牢笼,将你与熟悉的世界隔绝开来。
儿子闻声赶来时,脸上还带着愠色。你说身子不舒服想翻个身,他却骤然暴怒,歇斯底里地问你怎么还不去死。久病在床的你学会对这些恶毒诅咒充耳不闻,被尘世千锤百炼过的心却诚实地酸痛着。
女儿今天来得有些晚了。尽管每天都要在夫家与娘家之间奔波,但她不曾抱怨什么。你殷切地盼望着她的到来,正如许多年前她殷切地等你回家。
眼下这个家里只有她愿意给你些好脸色。你说伤口压着痛。她走近床边,盯着你身下的医用无纺布垫子不作声,许是叹了口气、又许是咽了口气,你听见她窸窸窣窣一阵忙活,说,爸爸,我帮你清完创面再翻身休息吧。
她清创的手法愈发娴熟了,可再轻柔的手法也无法缓解皮肉腐溃的剧痛。你熟练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早已失去行动能力的身躯却循着本能颤抖。
你如愿地翻了身,一直被疼痛牵制住的思绪终于能正常运作。
今天的报纸拿了吗。你说,给我读读报吧。
最近天气一直不错,只是听说雨带马上就要逼近华中,接下来一直到四月下旬,都免不了长长的阴雨天。趁着天晴,女儿进门的时候又大包小包拎来一堆东西。
爸爸,我给你买了个好东西。年近半百的人,在你面前说话时还像是个献宝的小姑娘。她拿出一个长条状的三角棉枕,耐心地同你解释,用这个撑在腰后就不会压到伤口了。
妻子站在一旁,神色间少不了责怪:总花些冤枉钱,现在用的无纺布不行么?
女儿想也不想地反驳道,压着伤口不透气,总好不了,就用我这个!
时间再往前倒点,是初春。病中的日子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鲜少有些值得记忆的节点。癸卯新年因为你的病也因为四处蔓延的疫情,显得分外寡淡。眼瞅着年快过完,外孙也要走了。离家前照例要来看望你与妻子。
你躺在床上,门铃的响声不太真切,只是隐隐约约听见除了女儿,还有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声音伴着叽叽喳喳。家里难得有了些人味。
外孙的脚步停在卧室门口,照例是询问你的近况。你总说,都好、都好,实则因为年纪大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连她的样貌都难以辨认。模模糊糊看着,许是在年关里又多长了几两肉。多长点肉好啊,你默默想着,身体健朗的话,胖瘦都是好的。
这日照例是女儿在陪着你。她在客厅里聊了会儿天,又带着你喜欢的书到床边读给你听。外孙人虽然到了却一直躲在客厅里,除了听见你微弱的呼声过来询问过几句,就不再露面。你们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相处模式,关心、关切又不互相打扰,你不责怪她,却隐隐有些遗憾。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现在的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每一眼都可以是最后一眼。
二月的天早早地黑了。吃完晚饭,外孙在客厅同妻子交代着是几时的高铁、几时上班,临出门前她站在大门的位置,语气高昂、精神饱满地同每一个人道别:家家拜拜、爹爹拜拜、舅伯拜拜、舅妈拜拜……二十多年了,她向来如此。只是这次,直到问候完了最后一个人,她又一次拔高音量喊你一遍:“爹爹你好好休息,我们夏天再见!”
“好、好,夏天再见。”你重复着她的话,像是重复一种期待、重复一种祈祷。二月的武汉春寒料峭,热烈的夏天只有在这种季节才会充满诱惑。外孙站在门口,你躺在床上,她的身影比来时更加模糊,你知道她也能看见你,所以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怕招惹她伤心。那扇门一如既往地被草率关上,心中遗憾的情绪紧接着翻涌起来,让你有些难受了。
元月,你做了一个梦。梦里黑白无常拽着你的手要带你走,你挣不开、逃不过,被命运玩弄的愤怒灼烧着你的神志,你大吼道:“我是共产党员,是最不怕鬼的人,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已经睡着的妻子被你吵醒,神情间布满疲惫,她又是不解又是不耐,问你怎么了。
梦中被黑白无常拽住的失温感觉仍在,你心有余悸,重复了一遍梦中情景。妻子看了看时间,才十二点,她告诉你那只是个梦而已,睡吧。
三点的时候,黑白无常又来了。四十多年党龄的你当了一辈子的无神论者,此时却有些怕了。怕什么呢?怕鬼神?还是怕生死?退休之后,你常年经手白事,见惯了“人死如灯灭”的寂然,早已洞悉这是生命荣枯的必由之路。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你看多了生者的悲痛与懊恼,却唯独不知道门的那一边还有什么。
第二天清晨,做了一整晚噩梦的你被小区的鞭炮声吵醒。妻子买完菜回来告诉你,是东头的老刘走了,就昨晚上的事。你依旧面色平静地微微点头,胸口却如堵着块巨石一般喘不上气。心中的弦被命运无情地拨响,你知道,那扇门已经开了。
2022年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情况又起了变化。这天中午妻子照例替你拣好菜,把饭碗递到你的手上。罹患帕金森多年的你接过来,颤颤巍巍,从指尖、到手腕、再到整条手臂,不规律的抖动让你连进食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要花上许久来完成。健康生活了大半辈子积攒下的体面与尊严,让你憋着一股劲不肯主动求助。
床头床尾。你的妻子、儿子,关切地注视着你,照顾着你的体面与尊严,没有靠近。
女儿进门看到这样的场面几乎气疯:爸爸都抖成这样了你们还让他自己吃饭?!
她摒开自己的母亲与兄长,冲到你的跟前接过碗,说,爸爸,我喂你吧。
你沉默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病况给人添麻烦。起初是痛风,关节处细密的酸痛逐渐蔓延,让你张不开手、直不起身;而后是帕金森,拿取物品时的颤抖,以及不提防出现的抽动,都在反复提醒你已经异于常人;接着是莫名加重的病况,使你不得不卧病在床,连起身这样的简单动作都无法完成。
此刻女儿的举动令你欣慰又令你沮丧。从前那个咿咿呀呀追在自己身后胡闹惹事的小姑娘,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这么会体谅和照顾人了。
爸爸。
女儿用勺子把饭送到你的嘴边,说道。
你要快点好起来,到时候站起身,把他们骂你的话都骂回去,好不好?
女儿的想法一如既往地古灵精怪。你却盯着她发丝间的银光晃神,又注意到她眼尾愈发明显的细纹。如果连你的孩子也到了衰老的这一天,那么自己呢?
一切都是从十二月上旬的某天早晨开始变糟的。
七十二岁的生日刚结束没几天,你同往常一样从床上醒来,正准备慢慢起身洗漱,却发现怎么也提不起劲。你试着用手支起身子,却忘了它早已软弱不堪。从后背一直到腰腹,用了几十年的躯体头一次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桂珍。桂珍。
你喊着妻子的名字,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那一天妻子陪你试遍了所有的方法。或许是睡蒙了,或许是没过早,或许是暂时失力,然而最糟糕的一种设想是累积在你身上的病痛因为某个特殊原因发生质变,你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天天气不错,但家中气氛始终如蒙阴雾。晚饭时间,坐在餐桌前的人无心下箸,靠在床头的你则若有所思。时间犹如一把残忍的刻刀,将昨天与今天鲜明地切割成两半,明亮的回忆都被留在过往,呈现在眼前的未来一片灰翳。
晚餐结束后,妻子再次关切你的状况。残酷的现实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眼见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摇摇欲坠,面色灰白,一直守在旁边的儿子连忙给女儿打电话。
没有想到一家人难得的聚首会是这种情形。
夜色中赶来的女儿看着眼前的情形也止不住地发懵。妻子情况不明,浑身发软无法站立,你眼瞅着她几乎要失去意识,便也顾不上自己的情况,催促着女儿赶紧带她去医院。
医院。这个特殊时期谁都不愿提起、也不敢提起的特殊场所。眼下家中已是惊风乱雨,屋外的世界更是沧海横流。人人都忌惮肆意传播的小小病毒,原本治病疗伤的地方反倒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若非情况危急,谁敢下此决心?
你向来是家中的主心骨。这个家里没有谁比你更博学多识、处变不惊。你的话语给了女儿莫大力量,她咬咬牙,喊上你的孙儿一同把妻子送去医院诊治。
这个夜晚谁都无法安眠,坏消息接踵而至:核酸阳性、突发心梗、血压飙升至200,还有一系列待检查的细节。
等到妻子的检查做完、情况稳定已经是深夜。
儿子儿媳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独留你盯着卧室天花板失眠。
如果说人的成长是一滴水顺着江河汇入大海,那么衰老或许就是从自由广阔的天地压缩回小小一隅。年轻时你也曾向往名山大川,奈何财力有限只能在周边省市寻踪揽胜。工作固然辛苦,每天奔波往返于武汉三镇,看一看这座生你养你的城,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退休时,你也曾遥想,要利用闲余功夫去做一些年轻时来不及做的事情。只是随着外孙长大、孙儿出生,这个家始终是你的责任,你却从来不觉得负担。
退休的第二个年头,你们住了几十年的旧居面临拆迁改造。你从自己一砖一瓦砌成的民房迁出,几经周转总算入住环建房。小区、高楼、电梯、花园,看似风光体面的生活隔绝了你与旧友,过去打门前经过就能凑在一块聊天侃地一下午的悠闲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二十楼的风景不错,阳光穿透玻璃照在身上时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时候你从窗口往外望,望见密密麻麻的窗口里透出家家户户的光。人们被这些光块切分成若干个单位,天地广阔,你我皆巢居于鸽笼。
后来,你的痛风加剧,行走也成为一种痛苦,于是你的活动范围进一步被压缩到几十平米的屋子里面。到现在,使不上力、直不起身,几十平米的屋子又进行了新一轮的切分,你便只剩下这间卧房了。
纵使胸怀天地,仍被囿于寸土。
到头来,生死荣衰自有定数。你知道,避无可避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2023年4月26日的这天,你又一次梦见了黑白无常,被病痛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你却再难升起那些抵抗的念头。神思恍惚之间,你想,就这么走吧,结束了也好。脚步却迟滞着,如何也迈不开。
黑暗的空间里,你听见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腔。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爸爸,你再坚持一下,你最骄傲的外孙还在外地上班,她马上就要放假了,你难道不想再看她一眼吗?
爸爸、爸爸。她又喊。
我刚刚找到了你那年在品芳拍的登记照,特别精神,你说那是你最喜欢的照片。
爸爸、爸爸。她不停地喊。
我知道你想江葬,我都帮你打听好了,你放心。
爸爸、爸爸。她的声音颤抖着。
你的后事我都帮你安排妥当了,你如果觉得累了现在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去,可你如果还不想走,就睁开眼看看我吧。
那道声音仿佛一根细线,微弱地绑住你的手腕。你若有所闻地回过身去,看见灰暗的人间仍有人殷切地盼着你回。
你想。再给我几天吧,这么多年的苦都吃过了,也不差这三两天。
有一丝光亮透进来。你睁开眼,近处的女儿浑身颤抖着哭成泪人。
往后两天,你少有地过了些清明日子。女儿终日陪伴在身侧,为你读报,把寸土之外的新鲜事都一股脑地讲给你听。
28号那天,你的精神头不错。
女儿早早地来了,忙里忙外累了一上午。中午吃过午饭,女儿接了一个电话,她说,爸爸,屋里的装修师傅来了。我回去装个门,马上就回来,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你只是点点头说,去吧。
那一刻的你在想什么呢?是不忍让她目睹你辞世伤心难过,还是怕再一次听见她的哭声时会因为无法回应而于心不忍?
五十年弹指一瞬,有时候你也会回想起那时妻子刚怀上二胎,队里的计生人员到家中勒令你们打掉这个孩子。是你态度强硬地护住妻子,咬着牙付了那笔价格不菲的超生罚金。
这一胎是姑娘,坚决不能打。你如此笃定。
几个月后,你千盼万盼的女儿呱呱坠地。你陪伴着她从襁褓之中开始,到牙牙学语、成家立业、初为人母,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嫁人以后,她每次回娘家看望你与妻子,街坊邻居总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是“华华家的姑娘”。你的这个女儿处处像你,容貌像你、脾气像你、兴趣像你,就连坚定的无神论这点也像你。
那扇门的后面会有什么呢?
活着的人不清楚,死掉的人不知道。
那索性就让身体归于尘土、回归天地,随着滔滔江水再重新去这世上走一遭吧。
最后一刻,当你走到生命的终点,疲惫且释然。
听闻你的死讯后,我马不停蹄地订票、抢票。偏逢开放后的第一个小长假,全中国的人都攒着劲出游。那天我定了晚上九点的机票,却因为华南的强对流天气一再延误,最终接近零点才成功起飞。机舱里充满了对假期的希冀与欢笑,只有我格格不入从起飞哭到降落。
彼时我不知你病得那样重。独身在外工作,家中往往报喜不报忧。故而26号接到妈妈的消息让我五一回家,我满以为还来得及。我如此迫不及待地长大,却没想过你不可能永远地等下去。收拾行李、踏上归途的过程中,脑海中千回百转都是想跟你说的话。心中最懊悔的仍是年后辞家,我满怀期待地与你约定夏天再见,只是夏天还没来,你却先走一步。
你是一个理想坚定的共产党员,临去世前几天还嘱咐我妈帮你把这个季度的党费交齐。你也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从前家中遭遇神怪,唯你最不信邪。妈妈同你最像,而我也像妈妈。我们都不相信人死后会有魂灵。
只有一个瞬间除外。那时我坐在候机厅里,同现在一样悲痛得难以自抑。我趴在吧台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背后忽地刮来一阵风,一阵柔柔的、带有安抚意味的风。
我下意识地去望,无人经过,没有门打开。那阵风来得凑巧,正好合上萦绕在我脑海中的歌词:
だいじょうぶ もう泣かないで (没关系,不要再哭了)
私は風 あなたを包んでいるよ (我是风,正包围在你的身边)
自你去后,半载光阴没能冲淡家中的悲伤情绪。妈妈偶尔也会自责,说最大的遗憾仍是未能顶住长辈压力为你安排江葬。一个瓷罐、一抔黄土,你本该魂梦江海,最终仍被困于方寸之间。
但我想。江河湖海,寸土黄泉,从此再无世间苦难能够禁锢自由的精神——你终将归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