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角霓虹灯闪烁的地方,藏着下一个世界。
”
一
我母亲今年三十岁,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我关于人生的大部分记忆,是在母亲的出租车后座上度过的。
她没钱送我去上学,也没有能力在这个城市里为我们找一个居所,但她是个很好的母亲,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知道碗筷藏在后座椅下,而便捷煤气罐放在后备箱,为此我们经常要躲避警察的检验。我知道城里每一个能免费打热水的地方,见过每一个结冰的屋檐,在灯光照不到的小巷子里,母亲会用脸盆和毛巾为我擦洗身体。
从机场出来,进快速路,转中华大街,振兴路,进旮旯巷,穿过一排排昏暗闪烁着霓虹灯的楼房,眼前灯光突然明亮的地方,就是我出生的医院。
小城市,主要干道就这么几条。我们娘俩在这几条路围起来的世界里盘旋,穿过霓虹灯,就能到达新的世界。
坐在后座上,伴着引擎的轰鸣声,塞满喉咙的汽油味,我能睡得很熟。
二
开出租车是个很辛苦的工作。没有人跟她倒班,为了多挣点钱,母亲经常开到深夜一两点。我逐渐习惯了夜里到了那个时间就醒,醒来后喊喊她,怕她犯困开着车睡着。
我母亲总是赶我:
“
你睡你的,管我做什么。
”
可你是我的母亲啊,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的整个世界。如果我能用纸笔画下我眼中的世界,应该也是车轮那样不断旋转着的。
夜里开车有时候会遇到意外。有一次等网约的乘客,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壮汉挤过来强行要上车,还伸手要拽我的胳膊。我放声尖叫,他吓了一跳,我母亲趁机甩了方向,把车门关在他脸上,掉头跑了。
跑出几公里后,我们依然惊魂未定。她埋怨自己:
“
我就不该在那儿等,经常有喝完酒的人在那儿瞎逛,还没灯。
”
我提醒她:
“
你看看订单状态。
”
她低头看手机,
“
啊
”
了一声,由于超时没接到乘客,被扣了五块钱。
这五块钱成为了自此以后很多天里母亲的话题,她总是在后悔,我不得不一遍一遍安慰她:
“
没事。
”
五块钱很重要。单程十元的出租车费,要扣去给出租公司的分成,扣去油费保养,剩下到手的只有两三块钱。
五块钱,可以买到两个人晚餐的食材,买到便宜的感冒药,我们曾经拉过一个受伤的女外卖员,她在夜里跑个来回,顶多也就能挣五块钱。
那天,她倒在街边,捂着自己的腿,外卖箱摊开放在地上。凌晨一两点的时间,没有路人看到,只有呼啸的车灯过去。
母亲有点可怜她,把她拉上了车,帮她把剩下的外卖送完。她坐在后座时明显瑟缩了一下,我对她笑笑,但她一直在小声哭泣。
“
我真没用,想多挣点钱,就出来接晚上的单,但晚上太难走了,我真没用,没看到地上有井盖
……”
她突然抬头,带着感激对我母亲说:
“
谢谢你大姐,不然我这一趟送不了还得扣钱,明天还得去医院,挣得还得还进去,我怎么这么没用
……”
这种自我埋怨式的语调格外熟悉,让我整颗心都难受了起来。母亲想安慰她,就说:
“
哎呀,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我前天接了一个娃娃,那才叫可怜呢。
”
后半夜的时间里,母亲一直在讲那个小女孩的故事。
小女孩是从被拐卖的地方逃出来的,在滴水的屋檐下,我们看到了那个小女孩,浑身湿透,一直瑟缩着。
母亲想把她送回家,她摇摇头,不说话。我主动把我的晚饭(没喝完的大米汤)分享给她,她也不喝。
问她回哪儿的时候,她说:
“
我回家。
”
可家在哪儿呢?再问她就不说话了。母亲反复逼问后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被拐卖过不下五次了。
话题说到这儿时,故事逐渐清晰。快递员迟疑地问:
“
她家里是不是还有
……”
“
有个弟弟。
”
母亲说。
三
有时候人世间就是这样,越想争取什么,越去努力尝试,越努力尝试,越得不到什么。
那小女孩的父母,都有着体面的工作,在当时还不能超生。他们经常带着她从闪着霓虹灯的巷口过,那里鱼龙混杂,经常有拐卖小孩的。他们或许想着,如果大的没了,小的就能接回来上户口,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只是天不遂人意。他们越是如此,小女孩越是警惕,越知道怎么跑回家,像块难缠的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出去。
母亲说到这儿时,朝我努了努嘴:
“
那小孩,跟我闺女差不多大。
”
快递员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
“
都不容易。
”
说起来,父母也是个很神奇的存在。
有一天我们在医院门口接到了一对乘客,那男人自从上车时就骂骂咧咧,害得我母亲不得不拦住他:
“
你吓着我女儿了。
”
男人朝脚底吐了口吐沫:
“
呸!女儿有什么用,赔钱货,这都第三回了,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
后座的阿姨瑟缩着,整个人都在抖。她的肚子以一个畸形的形状大了起来,可男人看她的眼神,仿佛想生生把那一块剜下去似的。
母亲有点不忍心,跟她搭话:
“
几个月了?
”
男人抱怨道:
“
五个月了,医院不给做,晦气!
”
我把头扭回来,看向前面,母亲的眼神在后视镜里和我相遇。
“
父亲
”
对我而言是个陌生的词汇,对我母亲也是。她在那条小巷子里长大,她的母亲没有告诉过她,父亲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担当什么样的角色。
这曾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昼夜颠倒,路灯充当太阳,霓虹灯永恒不灭,人群流动觅食。这个世界里没有由
“
父亲、母亲、孩子
”
这样构成的所谓家庭,有的是巷子口的医院,料理得当,医术精湛,不留半点后患。
我出生那天,母亲回到巷子里,问她的母亲怎样缓解这样的痛苦。她的母亲早已去世,几缕线香问不出回答,只有身边的人告诉她:
“
习惯了就不痛苦了。
”
副驾上的男人嘟囔着,说他们那儿有个习俗,生不出儿子,找亲戚朋友打一顿,叫
“
拍喜
”
,拍完也就有了。
我看着坐在后座的阿姨,长长的披肩发,苍白的脸颊,手臂上都是被殴打出的淤青。她应该早已习惯,不然不会在丈夫出声抱怨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吭。
出租车到达目的地,他们下车,我母亲出声招呼那个女人:
“
哎你落了东西。
”
我看到她塞了什么,在女人颤抖着的手里。
二百块钱,还有一把小刀。
等他们走后,我对母亲说:
“
这样有什么用呢?她都习惯了。
”
母亲发动了车,驶离原地:
“
或许吧。
”
车轮溅起水洼,路边灯光变幻,母亲叮嘱我:
“
等你长大了,不要做这样的人。
”
四
送走他们大概五天后,我们在街边被警察拦下。
这种例行检查一向让母亲很紧张,她主动把驾照车本拿出来递给警察检验,但对方没什么兴趣。他们拿了一张照片给我母亲看:
“
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
就是上次在医院接的那对夫妇,母亲点点头,
“
他们坐过我的车。
”
警察开始做记录:
“
几号几点?哪条线路?说了什么?
”
母亲一一回答。
有个辅警站在车前拍照,我和母亲连忙坐直。警察盘问完,合上记录本,说:
“
这段时间经过这边街口时注意绕行,现场要封锁,手机保持畅通,我们随时会跟你联系。
”
我坐在车窗边,能听见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
拿了把刀,照着腰窝捅
”
、
“
捅了二十几下
”
、
“
就在后面巷子里。
”
我舒了口气,跟母亲对视了一眼。
警察刚要走,拍照的辅警走过来拍了拍他,
“
头,这车有问题。
”
他眼尖,看见了副驾的司机展示牌,上面贴着我母亲的照片。
有两层。
第一层小心翼翼揭下来后,警察指着牌子上的人问我母亲:
“
这车是你的么?怎么车主是个男的?
”
牌子上的男人大概不到五十,一对粗拧眉,面相不太讨人喜欢。
母亲不敢抬头看他,一直嗯嗯点头。
警察连珠炮式地问:
“
不对啊,现在出租车公司严查私下换车,怎么是你来开?报备过吗?车上还有什么?
”
母亲彻底慌乱了起来:
“
没别的,我不懂
……
平常就我和我女儿两个人在车上,没人给我说过
……”
“
你女儿。
”
警察打开车门,朝我望了一眼,然后缩身回去。
“
没人啊?
”
我和母亲都觉得,这警察也许是眼神不太好。
我就坐在后座,披着我母亲的外套,和她一起,生活在这里,成为这个城市车轮的一部分。这是我熟悉的世界,不断上车下车的旅客,轰鸣的引擎声,挥散不去的汽油味,我们相互交谈,互相依存,我们是彼此的慰藉。
他为什么看不见我呢?
警察被母亲的态度搞得焦躁了起来,
“
到底怎么回事?
”
他打开了车门,他进了后座,他拿起了母亲披在我身上的外套。
他脸色变得青白,失声尖叫了起来。
五
我扭了下身子,想跟他打个招呼。
坐在我身边的,是我的弟弟,妹妹,以及不知道该喊什么的孩子们。他们有些是一团血肉,有些是碎末,有的连半点骨殖都没留下的影子,但我母亲珍重我们,她把我们放进盒子,陪在她身边,穿梭在这城市的街巷之中。
我的弟弟妹妹们无法说话,万幸,我说的话,母亲可以听懂。她教会我很多:世界是车轮状的,未来像柏油马路的枝杈,在汽油味和轰鸣声里前进。自从她逃离了那个闪着霓虹灯的地方,我们才来到了全新的世界。
我在这里长大,对认知到的一切深信不疑。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才是全世界,所以这个警察不懂我们。这很正常。我们遇到过很多不讲情理、无法沟通的人。
母亲得到这辆车的那天也一样。夜已深,城市空空荡荡,她走在巷子里,被那个急烘烘的男人抓住。
他看向我母亲的眼神,不像看一个人,像看案板上的熟肉,供他肆意切砍,随意揉弄。他把她拖到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只有街边的霓虹灯还在半死不活地闪光。
他骂着很难听的话,
“
婊子就是该被人操
”
、
“
被别人操为什么不能让我操
”“
被操还想收钱,去你妈的
”
,嫌旁边的灯光碍事,他拿了块砖头过去,一巴掌拍灭了。
霓虹灯暗了下来,我母亲躺在地面上。这终于不再是她熟悉的世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涌动。
男人呼喘着朝她走过来,敞开的裤链边,挂着一串车钥匙。
她抬起手,比划了下男人喉咙的位置。
那世界的门打开了。
六
夜已深,但我们还不能停下。
母亲开着她的车,带着我们,像一艘小船,在城市的洪流中游动。
我将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山重水复的昼夜,穿过霓虹灯,到达崭新的明天。
尾声
“
这就结束了?
”
女孩
“
啪
”
得一声合上手中的书,拧着眉毛说:
“
这不合情理。一个女人怎么能空手掐死一个男人呢?车上怎么能住人呢?出租车公司为什么没发现司机换人了?一个死亡的孩子怎么跟人说话?她
……”
在对面人的注视下,她剩下的言语自动消音。
男人站起身,拿起那本书,走到窗边,看着滴水的屋檐。
“
谁知道呢。
”
“
或许她找到了自己的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