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日本大地震过后的七年间,日本政府在灾民安置与社区重建等问题上的低效率被多次抨击,人们讨论物质层面的修复,由政府提供的临时住房存在安全隐患,如何降低造价成本、批量生产。而一批建筑师则在这些临时安置点内搭建公共设施,希望能弥合精神创伤,这是一个奢侈的想法吗?
“众人之家”(Home-for-All)项目最初由日本建筑师伊东丰雄发起,在日本受地震、海啸及福岛第一核电站泄漏影响最严重的东北三县(岩手、宫城、福岛)建立公共设施,如室内儿童游乐场、渔民会所、农产品市场等等。
“众人之家”项目被收录在 4 月 22 日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的“伊东丰雄:曲水流思(Toyo Ito: on the Stream)回顾展中。与伊东丰雄在四十年间的代表作仙台媒体中心、台中歌剧院、墨西哥巴洛克美术馆相比,“众人之家”被集中在一张圆形的展台上,没有模型,连项目的名字也很平淡——大家的家。
2012 年的威尼斯双年展日本馆中,伊东丰雄与藤本壮介、乾久美子、平田晃久三位年轻建筑师展示了他们在陆前高田市设计的一座“众人之家”,海边坡地上一个暸望塔式的建筑,被 19 根直径约 60 厘米的粗大原木环绕,这些木头选材自因海水倒灌造成土壤盐碱化而枯死的当地树木——气仙杉。展览用纪实的方式呈现了这个公共建筑的反复磨合过程,120 个方案模型中,有的被几位建筑师互相否决,有的被皱着眉头的居民反对。
这个展览获得了当届双年展的金狮奖,伊东丰雄也在隔年获得了普利兹克奖。它提出了一个有价值的问题:建筑,在此处何以可能?(Architecture, possible here?)
“众人之家”当年被人们质疑是“一场政治正确的表演”,却作为一个行动持续了下去。2014 年成立非营利组织,在东北三县陆续建立起了 14 座不同规格公用的“众人之家”。
这不是伊东丰雄第一次讨论建筑的公共性。三十年前尚处于泡沫时代的东京,伊东曾在商场里搭起了一个装置“东京游牧少女之包”(Tokyo Nomad Women’s Dwelling),半透明材质构成的模型内,陈列了一张床、收音机、梳妆台、简易茶水间。年轻的妹岛和世是这件实验装置里的模特。伊东丰雄回忆当年,下了班的人们钻进酒馆,聚会结束后街头仍是热闹景象,甚至拦不到一辆出租车,“我们好像游牧民族一样,可以四海为家”。他将传统中的“家”所能提供的功能逐一删减,居住在东京这座都市的外地单身者走出家门,可以在城市中获得饮食、娱乐,维系社会功能。
而三十年后,走出避难所、临时住房的人们,面对的却是一个崩塌的现实状况。自上而下的政府救助安置计划,能满足的只有温饱、遮蔽、安全性,无暇顾及社区修复的精神层面。临时住房是货柜型的钢骨预制板房,性能之差常被讨论,奢谈公共空间。
“但我更在意的是一整排长得一模一样的房子,如此不具备人性的设置。这般平等主义、均一主义不只表现在临时住宅,也象征现今日本的精神有多么贫瘠”,伊东丰雄在《反建筑》一书中批判,“各户为了确保隐私,只会更加闭锁,无论是相邻的住户还是前后栋,都可能不相往来,所以听说不少人移居临时住宅后,成了‘茧居族’”。根据 2016 年 9 月,日本官方统计的数字,“震灾关联死亡人数”达到了 3523 人,包括因健康状况恶化死去以及因避难生活长期化引发心理疾病而自杀的人数。
伊东丰雄设计的仙台媒体中心“挺过”了 3·11 大地震,主题建筑结构并未受影响,但伊东的团队仍然花了两个月时间修复内部被损毁的部分。这两个月间,如他一样的建筑师走访灾区、避难所、临时安置点,希望能为减少“天灾”之后的“人祸”做点什么。
体育馆是常见的避难所,人们在这里短暂停留至多数月,就会通过抽签入住政府的临时住房。最后一个避难所在 2012 年关闭,不到一年,全部避难所内的灾民都已被转移。但后者的“临时”往往需要数年。根据日本共同社的调查显示,截至 2017 年 2 月,受灾害影响最严重的东北三县仍有 12.3 万人在异乡避难,而停留在这里的人们,也有 3.4 万人仍然居住在临时安置房内,政府的住屋重建计划进展缓慢。
伊东丰雄曾比较避难所与政府的临时住房,二者有着全然不同的空间逻辑。避难所条件不便,生活困难,小的避难所往往物资不便,大的避难所在最初因为媒体报道往往会获得大量物资援助,甚至阶段性冗余。但避难所仍能维系地震前原有的村落或社区共同体,相识的人们在体育馆等避难空间里能够相互支持。但出于公正性和高效率行政的目的,从避难所转移到临时住房是靠抽签决定,原本的社会关系被硬生生打断,人们分割开来,一个个被安置进入“现代主义式的规则空间”,伊东批判这种与城市单间公寓一模一样的现代主义逻辑完全不鼓励入住者之间的交流。
由日本政府推行的标准临时住房,钢骨结构的预制板房,屋檐 30 厘米。伊东与居住在此的人们聊天,伊东提示交谈的地方并不方便,需要站在裸露的碎沙砾上,站在狭窄的过道——这样的空间设置不鼓励人们相互交流。人们告诉他,“要是有个檐廊就能和人下棋了”、“原来的檐廊底下可以堆放柴火”……几乎所有对现在空间的抱怨都暗含对传统木质民居内社会活动的怀念,尽管这些“怀念”会存在消防隐患。“面对这些人,我实在无法说出‘现代式的四方盒子建筑更好一些’之类的话”,伊东表示,并非天真地要求回归传统,但临时安置点的不合理之处在于缺少能让居住在此的陌生人聚首、聊天的地方。
这是“众人之家”(Home-for-All)计划的缘起,为灾后临时安置点的人们建立一个公共空间。
“为什么建筑师不能设计临时住宅呢?为什么规划城市的重建计划时不请建筑师参与呢?问题是不是出在建筑师自身在此之前的行为上呢?我有一种危机感,就是如果不这样扪心自问的话,建筑师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也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第一个“众人之家”来自于一个名为 Kumamoto Artpolis 的计划,熊本县政府援助宫城县建设一处公共设施,熊本县提供木材、资金等援助,并选择合适的建筑设计师。伊东丰雄曾在《那天之后的建筑:伊东丰雄的后 3·11 新建筑观》中谈及这类援建计划背后的敏感。当年许多接受援助的地方政府会拒绝这项“礼物”,这个烫手山芋会影响执政的公平性,这项公共设施如果建在某一处,会被视为特别照顾而引起其他地区的不满,而公共设施需要调拨专人负责管理,这又造成另一个麻烦。但后来的宫城野区接受了这座“众人之家”。
伊东丰雄认为,政府对“公共性”的理解与建筑师对城市结构以及公共性的想法有很大差别。实际上,政府、民众、居民各自有不同版本的空间想象。官僚主义只是磨合的第一步,选址之后,建筑师需要回答的下一个问题是,灾民想要的究竟是怎样的公共空间。
前面提到的陆前高田市“众人之家”项目,平田晃久是主要参与者之一,他还记得老师伊东丰雄的告诫——“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忘记你的设计语言和个性,认真倾听各方面的意见和需求。因为当你有无数的想法释放出来,最终不能与其他建筑师、当地居民达成共识,你就又回到了起点”。
他为这处临海坡地设计的第一稿是一个完全开放式的穹顶,但居民抗议,要求一个可以席地而坐、遮风避雨的地方。近一百个模型、方案之后才获得了这个各方都能满意的双层瞭望塔楼。
2013 年,由岩沼当地的非营利组织和东京的 IT 公司合作发起了一项农业复兴计划,依此设计出的“众人之家”成为一个可持续农业的基地,受传统日式农舍启发,内部高耸的天花与相对较低的屋檐共同构成了纵深结构。当地农户可以在当地和线上售卖食材,也可以通过 skype 等通讯手段与异乡友人见面、报平安。
2015 年 2 月,Klein Dytham 事务所与伊东丰雄合作的“众人之家”,是一个室内的游乐场,为相马 0~4 岁的儿童提供一处免受辐射干扰的室内活动空间,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在户外嬉戏游乐了。建筑的整体结构像是一顶被树托起的遮阳伞。
中国年轻建筑师赵杨曾在 2013 年被劳力士“创艺推荐资助计划”选为建筑学徒,由妹岛和世指导,在仙沼市的海边为当地渔民设计了一座“众人之家”。他还记得最初方案里照顾到日本人进屋换脱鞋的细节,却被当地人告知,这个在现代城市约定俗成的细节在渔民生活的公共空间是多此一举。
在日本南部的大三岛,伊东丰雄将“众人之家”并入了一个更具野心的岛屿复兴计划,来自“伊东建筑塾”(Ito Juku)的学生们也是计划的参与者。他们将闲置的民居改造成为“众人之家”,并将因老龄化严重而被废弃的海边校舍重建为舒适的民宿。为了补充原本不便的岛上交通,该计划还开发了新的运输方式,引入雅马哈概念型“05GEN”、“06GEN”电动车,为旅游业做准备。
伊东和他的团队计划在大三岛上已经无人耕种的柑橘田上打造葡萄酒酿造产业。从 2014 年开始栽种葡萄,利用这里与地中海相似的气候条件和多倾斜的地形,这也是第一次在濑户内海挑战葡萄酒酿造。一期的大三岛红酒园预计将于 2019 年完成。听起来,这像是继大地艺术祭奠、濑户内海艺术祭之后又一个建筑师版本的乡建计划。
随着伊东丰雄、坂茂和 Alejandro Aravena 等建筑师因带有社会关怀的建筑实践而获奖时,一种质疑声来自于建筑师社会性探索的边界在哪里。其中代表的反对者是扎哈事务所的合伙人Patrick Schumacher,“我更希望看到的是有利于解决和促进城市发展和重整的建筑创新,这带动学科的进步,才是评审时应看重的东西……我担心评审标准移向了政治正确,使得像蓝天组的 Wolf Prix 或者 Peter Eisenman 这样打破常规的人就无法脱颖而出”。
这类对建筑师出于政治正确“蹭热度”的担忧不无道理,绕不开的还是这几个问题,建筑在何处可能?真的有建筑的禁区吗?如果可能,何以可能?
题图来自Home for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