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长:
很久不见。
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我已经在澳大利亚一座叫做班德堡的小镇呆了整整两个星期,明天就要再次出发了。因为在悉尼漫无目的地停留一个月之后,没有工作的焦虑感驱使我在互联网上找到了一份在这里的农场工作,维基百科上说这里是昆士兰州的“大谷仓”,关于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接下来我会慢慢告诉你。离开悉尼前,我和朋友说起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他们纷纷为我的人身安全表示担忧,于是我们就商量了一系列复杂的暗号,比如安顿好之后发一张自拍,俯拍(就是最丑的角度)表示一切平安,平视表示受到威胁,仰拍就要立刻报警。
好在一切顺利,乘坐大巴一天一夜之后,我被司机撂在了夜深人静的班德堡小镇,然后便被一个韩国男孩开着车接到了住宿的地方,第一天晚上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只是没想到噩梦远远地等在后面。第二天一早我去前台办理了入住,并在他的指导下外出购买了一系列的工作装备,包括手套、腰带、荧光衣和刀子等等。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去那间韩国人经营的亚洲超市采购时,那个女韩国售货员一脸可怜地表情问我说,“摘西葫芦?很累哦。”不过那会儿,天真无知的我也仅仅是礼貌地回以微笑,心想能有多累。
紧张的工作生活在我在家待业三个月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凌晨五点开始了。从住处到农场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结合前两天的观察,我总结出来所在的住处是工作旅社的性质,由韩国人经营。旅社长年和当地的农场进行合作,承包一系列的采摘和包装工作,在这里工作的一半是韩国人,一半是日本人,夹在中间的是我这个中国人。眼下是采摘西葫芦的季节,加上这个时节的西葫芦,只需要三天就可以长成,因此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被调来摘西葫芦。
领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头发染成金黄色的肥胖韩国男人,他背着手阴沉沉地用英语说着“大家靠近一点”,接着清晨的农场上仅有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只有狗在远处冲着我们集合的方向大声狂吠。
“西葫芦的大小,最短要和你们手里的刀子一样长,最长要比桶的直径短三根手指的宽度;超过最长尺寸的全部扭下来,直接扔在地里。”说完,他把三根手指并在一只白色的桶的边缘,给每个人示意。后来的这两个星期,他几乎每天只重复一遍这些话,一句也不多讲,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也许台长你会觉得这是一份妙趣横生、贴近自然的工作,但事实上,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然对人类的“敌意”。成熟的西葫芦基本上紧紧贴着地面生长,采摘时需要翻开上方密集生长在一起的巨大的叶片,它们可以防止西葫芦受到日光的暴晒从而导致果实质量欠佳,但此刻叶片边缘那些肉眼不可见的、锋利而细密的锯齿轮番划过我的手腕,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唱起了葫芦娃,同时在心中念叨着西葫芦应该也是葫芦的一种吧?
采摘西葫芦的酬劳是这样计算的,每摘满一桶可以赚两块二毛钱澳币,大概合计人民币十块钱,第一天我的成绩是十五桶,这在韩国人和日本人当中是什么水平呢?同样刚来两天的一个韩国女生,她在第一天摘了五十桶,得知这个消息后,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唯一思考的问题就是,我的人生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也可能是桶的问题,要知道那是一个标准型号的立十八升立邦油漆桶,足足到小腿那么深。
除了叶子划过手腕、桶太大之外,摘西葫芦对腰部的考验同样是核爆级别的,厉害的韩国、日本男生,工作八小时下来可以摘满至少八十桶,其中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在自己的腰带背面上写着“武藏”、“疯狂”、“队长”等字眼的日本男生,他是一天摘满一百五十桶的记录保持者,在所有人的印象中,他从来不需要停下来休息,在西葫芦地里伴随着他随身的低音炮音响旋转、跳跃、不停歇,我想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首开工歌曲,歌名为 Happy Happy,作者是一位委内瑞拉歌手 Nacho。
此处建议收听歌曲:Happy Happy - Nacho
引用我和朋友开玩笑的一句话——“也就是说长此以往下去,我练成公狗腰指日可待。”
有关西葫芦的事情就是这么多了,来自大自然的“敌意”只需要充足的睡眠和休息就能得到治愈,然而来自同类的敌意却让我控制不能,于是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爆痘。就在第四天的工作开始时,领头的肥胖韩国男人莫名其妙地把我指使到西葫芦田的另一侧工作,那里因为远离田地中心,垛与垛之间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有些地方甚至积满了水和淤泥,相比长势良好的田地,这里的西葫芦变得更加难找,很多瓜蒂粗壮结实,刀子用起来更是力不从心。“他妈的,先不管,摘就是了。”这么劝着自己,我一点一点拨开叶子,埋头找起西葫芦来。直到一脚踩进一只立着的桶中,一头栽在地上,心头的火终于烧了起来,后来的动作也变得粗暴无比,连着叶子和果实一并切下来,一同遭殃的还有开着金黄色花朵的瓜苗。
那一天收工回来,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红通通、满是痘痘的脸,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给这个肥胖韩国男人起了一个绰号:棒子猪。当然,事情没有因为爆痘而有所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起来。这一周的星期三,由于连续阴天的缘故,西葫芦的长势变得缓慢,我们得以获得一天以时薪计算的工作——在新耕的田地中捡拾过于粗大的树枝,二三十个人在田地边缘站成一排,沿直线走向另一边,把途中出现在自己路线上的树枝捡进桶中即可。因为没有十分明确的参考坐标,很多人在前进的过程中会偏离自己的路线,进而影响到工作的进度。恶意就在这时再次出现了,走在我两边的是两个日本男生女生,行进到一半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和我的距离越来越大,就在反复确认无误自己路线尽头的那棵树后,背后响起了肥胖韩国男人的声音,“Chinese!”上午十点的烈日下,所有人停下来看着我——唯一一个在场的中国人,然后又在他的吼声中继续埋头捡起了树枝,尽管他手中的工作名单上清楚地印着我的名字,到十二点结束工作时,我还是被叫了三次“Chinese!”
值得庆幸的是,和上次那样怒不可遏的情况没有再次发生,想想脸上好不容易消肿的痘痘,和还有四天就要离开这里的事实,一切都是可以忍耐的,种族歧视也好,棒子猪和白人说话时满脸堆着肥肉的鲶鱼脸也好。
说到这里,我要和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情况如此糟糕,我还是坚持在这里停留两个星期之久。因为在办理入住当天,需要交付一百五十澳币作为押金,收回押金的前提是至少提前两周告知前台自己离开的日期。离开这里是在第一天工作结束后就做出的决定,同样在第一天工作结束后决定离开的,还有三名德国同学,也是在那一天我们开始了两个星期的友谊。
雅各布和卡洛塔是一对来自柏林的十九岁情侣,另外一位叫做菲利克斯,来自慕尼黑的十九岁男孩;除了工作、睡觉之外的时间,我们全部泡在一起。因为他们买了汽车,我有幸在工作之余和他们一同去往四十分钟车程之外的沿海小城巴加拉——它是班德堡东部的卫星城,人口数量是班德堡的十分之一,大约七千四百人。
从班德堡到巴加拉,有二十分钟的车程是在田野、农场中穿行,一路上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攻击着农场、西葫芦和讨厌的韩国男人,等到把一整天的不快统统甩在路上,海滩便出现了。夏末的傍晚,海风从遥远的海面上吹来,天空开始出现淡淡的粉红色,大人带着孩子站在近海处,时刻等待着扎进下一个汹涌的海浪中。热爱冲浪的菲利克斯会细心地在冲浪板上打好蜡,兴致勃勃地钻进浪花里;据雅各布所说,他可爱的女朋友卡洛塔总是喜欢在沙滩上晒太阳,这是她去海边的唯一动力;至于雅各布自己,只能说上一句年轻真好,不是潜进海水中,就是迎着海浪跳起来,再或者在沙滩上倒立三十次,然后在他的怂恿下,我是那个被拍在沙滩上的人。
在巴加拉的海滩上,我总是想起我们在微博上发过很多关于大海的摄影作品,可讽刺的是,当我真正身处其中,心里却想着回到城市里。也许是因为巴加拉这座小镇过于了无生气,即使是在星期一,大家也都在海滩上散步、遛狗、冲浪,而当你走近附近的滑板公园,想要多多感受这里的年轻人和小孩子的生活时,他们又都警惕地看着你。只有解开链子的大狗,伸长了粉色的舌头,一头撞上来想要舔你一口,这就是这座闭塞的小镇里仅有的“人情味”了。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大海把一些人带向远方,也把一些人留在岸上,每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离巴加拉不远处,有一座海拔只有九十六米的小山 the Hummock Lookout,这是方圆几十公里内唯一的制高点,每次从海滩返回,雅各布、卡洛塔、菲利克斯和我便会来到这里,等待日落和星辰的降临。相信台长你也一定见到过这样的景色,天边被夕阳燎得一片火红,平原上的建筑、农田和平原一起隐没在阴影中,渐渐地半空中出现一颗明亮极了的星星,一闪一闪。也是在那一刻,我开始相信真的有阿波罗驾着太阳马车从天边掠过。
等到太阳完全沉下去,头顶上方的天空便显现出银河来。我承认自己第一眼看到银河时险些哭出来,不知道台长是否有过这种感受。上一次看见星星大概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但那也是数得过来的规模,称不上银河。眼下的夜空,我甚至分辨得出银河的“流向”,漫天的星辰从北向南排布着,看得久了,就会产生眩晕感,在高高的山顶上,身体和感觉同时坠向无限的星空。
最后再来说说班德堡吧,也是直到这个周末,我才有时间在城中散步,四处转转。班德堡百分之九十的建筑都是一层,而被孤立在城中的高层建筑巨大且显眼,上方悬挂着“待售”字样的广告牌,让它看上去格格不入;更加可怕的是,这是一座没有人行道的城市,大部分时间,市民们都躲在自己的小轿车里穿行在城中;红绿灯的数量也屈指可数,就在昨天,我第一次使用了在火车站附近发现的一盏红绿灯过马路(澳洲的红绿灯只有在行人按下按钮启动后,才开始倒计时变绿)。
与巴加拉相比,班德堡又是一座没有海的城市,只有一条名为伯内特的小河横穿其中,三两艘小艇泊在河面上,头顶是跨河大桥和飞驰而过的车流,岸边是身形臃肿的中年大妈练习健步走,和眼神呆滞的驼背青年趴在草地上做俯卧撑。这里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同样有一条这样的河,不同的是家乡的河没有船,这里的河没有异味。
从河边走到火车站已是下午三点半了,隔着关上的闸门,我想要和柜台另一侧的柜员确认一下信息,得到的是她礼貌地回应,“对不起,我们下班了。”接着,她继续埋头工作起来。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令人高兴的是我咬牙坚持下了两周的试炼,虽然公狗腰是练不成了,但毕竟也是下过乡的年轻人了。
不管怎么说,人生就是这样呀,突然有一天就豁然开朗了。说到这个,还要感谢第一天来接我的那个韩国男孩。有一天在摘西葫芦时,他慢悠悠地摘到了我身后的位置后,直起身问我道,“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啊?”下一秒他嗓子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吼,那是《我们不一样》的旋律,然后他接着说,“我很喜欢那个歌手,狂野,又很沧桑。”
就这样,大汗淋漓的我在一望无际的西葫芦田里,仿佛被迎头泼下一盆冷水,的确,我们不一样。
这就是我在班德堡的全部的故事了,希望台长你不会觉得太过无聊,也很抱歉这么久才来信,祝你和荒野气象台一切都好,我也要继续新的旅程了。那么,我们再见啦!
酒吞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