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巫》
作者
雷立刚
西历
1868
年
2
月，法国海军军官约瑟夫，带着他的助手、年轻的法国传教士兼军医登斯明，从云南渡过金沙江，深入大凉山彝区。
在那个年代，已经有一群洋牧师，纷纷进入中国最穷困贫瘠的西南横断山区，进行传教。其中，约瑟夫是世界上第一支进入凉山的西方考察队。
在即将抵达昭觉之前，助手登斯明去勘察地形时迷路，未能走回。在等待一周无果之后，无奈的约瑟夫只好带着随从们离开。
多年以后，约瑟夫在日记里不无遗憾地写道：
“直到我回到法国，逐渐老迈，也再无登斯明的任何音讯，他消失在了那片神奇的土地，生死不明，只怕凶多吉少。那次若他不跟随我前往，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医，我对他充满歉疚。”
约瑟夫至死也不知道，登斯明是被彝人用麻袋捕获，卖到比昭觉更加深远的美姑牛牛坝。
之后又经过多次转手买卖，成为凉山最早的
“洋人奴隶”之一，俗称“洋娃子”。
洋娃子登斯明和其他娃子一样，每天繁重的劳动之余，吃的是最次等的荞粑，隔两三个月偶尔会尝到一口煮得半生不熟的烂肉。文明世界里的一切，乃至最普通的桌椅板凳、锅碗刀叉，从此都远离了登斯明的人生。他腰中放着成千的法郎，也不怕人偷了，因为在凉山，布匹和盐巴才是货币。
登斯明内心一直期盼能忍辱负重活下去，最终迎来解救，因此从来任劳任怨，卖力干活。并且他颇具语言天赋，比很多汉人娃子更快学会了彝话。过了一年半，他的彝话已经说得相当顺畅了，能和黑彝主子们进行正常的交流，但是，由于他的蓝眼睛、白皮肤，被不少主子视为不详，所以哪怕他吃苦耐劳，依然比一般的娃子更多次被转卖。因被太多次地被卖到不同地方，登斯明甚至基本上掌握了凉山
依诺、所地、什乍三
大方言。
所有一切，只为活下去，活着才可能获得转机，他相信他的法国一定不会忘记他。度日如年的每一天里，他从不放弃在脑海里记录着时间。西历
1870
年
1
月，因为又一个黑彝主子嫌弃他体味重，他被再一次转手卖到了孟获城。
此时的孟获城，已经是布雷土司经营此地的第
7
年，经过
7
年的耕种，这里已经变得比较富饶，由于孟获城大量种植土豆，比凉山别处更加远离饥饿，连娃子们也每天都有土豆吃。
在布雷土司经常念叨的
“人间天堂孟获城”，虽然物资比别处丰裕，连娃子们也有吃有穿，但或许因为他这土司头衔得来不易，布雷家比别处的黑彝主子更加讲传统规矩，更加坚守凉山习惯法，各个阶层之间，等级森严，是绝对不能乱了界限的。
按照凉山彝族习惯法，黑彝贵族只能跟黑彝贵族通婚，白彝普通人只能跟白彝普通人通婚，奴隶娃子只能跟奴隶娃子通婚，世世代代，不能有半点僭越。
如果
黑彝女子私通白彝男子，男女两方皆处死刑。
并且
处死之法
十分严峻：
男子被迫跳河或跳崖自尽，女子则
被迫
服毒或悬梁自尽。凉山
自古以来
执行此刑甚严。如黑
彝
女子与
奴隶
娃子通奸
，
则
更
被
认为罪大恶极，双方皆需处
以火刑烧死。
惟
有
黑
彝
男
子
与白
彝
女
子私通
罪
不至死
，
但也
将
饱受
舆论指责和非议
，
不得不终止这种不正当关系
。
且
所生子女通常被称为
“
黄骨头
”，
为黑
彝
白
彝
二阶
层
所不承认，所居地位
等同于奴隶娃子。
谁也没想到，最讲究贵族规矩的布雷土司，却养出了一个最不守规矩的大女儿。
“可能是我从小太溺爱她了”，在女儿死后，布雷土司默默垂泪了两天两夜，深感对不住自己的亡妻。
他的妻子出身于凉山腹地的没落黑彝，年轻时的他与她，两个没落的贵族，一见钟情，在他颠沛流离中嫁给了他。先是生了大女儿，两年后生了二儿子，儿女双全，他感到十分幸福。六年过后，又怀孕了小儿子，本来他们应该更幸福的，她却在生小儿子时难产死去，从此让他成为孤家寡人，又当爸又当妈，千辛万苦带大了这姐弟三人。
据说，所有既当爹又当妈的男人，都会过于溺爱孩子。反正布雷土司就是如此。尤其时到了孟获城稳定安顿下来之后，逐渐有了好日子，布雷土司对三个孩子，都更加宠爱了。但是，二儿子平常都跟尔苏人拉加大巫师生活，他的膝下只有大女儿和小儿子，自然就更是把父爱都给了这两个孩子。
大女儿刚到孟获城那年是
14
岁，
7
年后的如今，她已经
21
岁了。按照当时凉山的规矩，早几年她就该出嫁了。然而，她却一直没有开亲出嫁，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起初，是因为布雷土司看不起一般的黑彝，想给女儿找一个土司阶层的男子开亲。然而，刚到孟获城那两三年，他立足未稳，别的土司家族看不上新当
“土目”的布雷家。加之当时凉山的土司本来就已经很稀少，不易找到合适的，于是就这么耽误了好几年。
后来，随着孟获城土豆与荞麦连年丰收，布雷土司辖下归附的白彝和娃子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加之布雷家大女儿出落得越来越美丽，成为远近闻名的美女，一些土司对布雷家递来了橄榄枝，很多黑彝家支更是纷纷恳请开亲。
然而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美的大女儿，却开始和他父亲一样，每个夜晚被无边的仿佛春蚕啃食桑叶的
“沙沙沙”的声音围困。她越来越美，却越来越对各种男人都失去性欲。
这一年，她连续失眠
99
天，终于病倒，昏迷了整整
11
天。布雷土司请来拖乌山好几位巫师毕摩，却都无能为力。直到把尔苏人拉加大巫师和二儿子再度请回做法，才终于唤醒了布雷大女儿。
但这个美丽的女子，却从此得了梦游症，许多夜晚，她会毫无征兆地突然起床，在孟获城的狂野里游走。
直到，一个月圆之夜，梦游中的她，遇到了那个新来的洋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