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茂吕美耶
▍一
提起“一休和尚”,别说日本人了,大概连泰语圈、中文圈某些世代的人也知道这号人物。不过,“一休和尚”是动画角色,“一休禅师”则为真实人物。
二者有何不同呢?动画“一休和尚”除了少部分属实,大部分是编剧组人员改编自江户时代的《一休咄》(全四卷,编者不详)以及《一休关东咄》(全三卷,编者不详)等民间说话集的故事,或共同绞脑汁写出的原创情节;真实人物“一休禅师”可是相当复杂。
不过,也不能说动画编剧组瞎扯一番。虽然最早的《一休咄》是一休禅师过世后一百九十年才出版,但这些说话集收录的故事均依据一休禅师留下的著作而作,其底蕴仍是一休禅师于生前欲表达的主张及精神思想。
成书于一八五一年的《大日本野史》描述一休禅师为:“宗纯,心机快活,谈谐戏谩,物我相忘,贵贱一视,志存慈惠,随得随施,儿童驯爱,鸟雀就啄。”可见一休禅师无论生前或死后都深受民众爱戴。而且他明明是尊贵皇子出身,却至死都坚持“庶民”身份,后人才会不厌其烦地为他写下这许多逸闻吧。
一休禅师的全名是一休宗纯,“一休”是号,“宗纯”是讳,生于一三九四年。他在世时,从未提过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不过,一休过世后约十年,由众弟子编篡而成的传记《东海一休和尚年谱》记载,他父亲是日本第一百代后小松天皇(一三七七~一四三三),母亲是名门贵族藤原氏出身。
一休出生时,后小松天皇时值十八岁。当时的日本朝廷分为南北两朝,双方的天皇都是正统血脉。之所以分为两个朝廷,是因为镰仓幕府的实权被奸臣篡夺,第九十五代天皇遂发兵征讨。
之后,天皇施行日本有史以来首度的王政复古,并推行新政。但新政引起倒幕武士们的不满,大将足利尊氏举兵叛变,天皇只好暂时迁幸至比叡山。足利尊氏便胁迫朝廷另立新天皇,并建立了室町幕府。如此,逃至比叡山,后来又迁至吉野的朝廷称为“南朝”,在京都另立天皇的朝廷则称为“北朝”。南北朝动乱持续了四代五十余年。
后小松天皇是北朝天皇。他继位时,南朝已失去势力,不过,南朝天皇拥有代表皇位的三种神器,于是后小松天皇提议南北朝合而为一,南朝也欣然应允,因此双方人事便有许多异动。一休宗纯的母亲正是南朝权臣人。
南北朝合并后第二年,后小松天皇开始亲政。这时期的社会情势当然仍不稳定,而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足利义满又虎视眈眈,打算篡夺皇位。在这种纷乱状况下,一休的母亲只能逃到宫外,住在民家,于翌年阴历正月初一生下一休。
一休六岁时,他母亲送他到临济宗安国寺(京都)出家。当然这也是足利义满的命令。毕竟对足利幕府来说,天皇家若留下南朝系血统子嗣,可能会引起后患。一休在安国寺当侍童时,名为“周建”。一休八岁时,足利义满召唤一休到鹿苑寺(金阁寺)。义满早已听闻一休很伶俐,故意在宴席上出难题。
“那扇屏风上画的老虎,夜晚都会逃出来,你有办法抓住它吗?”
“明白了。麻烦大人借给我一捆绳子。”
一休如此说后,站起身,卷起衣袖,一副打算大打出手的样子。
众人见状,不禁为这个小童子暗捏一把汗。
绳子送来后,一休接过绳子,走到屏风前,摆起架势,对众人说:
“我准备好了。有哪一位愿意把老虎赶出来吗?”
▲ 动画片里的一休哥
众人听后,均在内心拍手叫好。义满当然也很叹服,命人给一休奖赏。奖赏是两个叠在一起的麻糬。义满说:
“不用客气,你吃吧。”
眨眼间,一休便吃掉两个麻糬。义满再度刁难地问:
“哪一个麻糬比较好吃呢?”
一休举起双手,砰地击了一掌,再反问义满:
“哪一只手的声音比较好听呢?”
这回义满不得不啧啧称好。如此,一休便带着一大堆重赏回寺院。
京都十剎中,有一座排行第五,是足利义满建立的寺院,名为宝幢寺。一休十二岁时,经常前往宝幢寺,夹杂在数百名听众中热心聆听清叟仁藏主的《维摩经》讲义。《维摩经》是大乘佛教的佛经,内容构成类似戏剧,富于文学趣味,但意味深长,在家人也不见得听得懂,一休却听得津津有味。因此,清叟和尚每次讲完《维摩经》后,又时常对一休讲授其他佛家内典与俗家外典。
▍二
一休十三岁时,转入东山建仁寺学习汉诗。当时的日本禅僧盛行作汉诗、汉文,也就是所谓的“五山文学”,算是江户时代儒学兴起的先驱。十三岁才开始学汉诗,应该说有点晚,不过一休给自己订下“一日一诗”的课业,进步相当快。
十五岁时,一休作了一首《春衣宿花》汉诗。
吟行客袖几时情 开落百花天地清
枕上香风寐乎寤 一场春梦不分明
大意是:樱花时期,赏花人陶醉在诗情中,花开花落的百花,给天地带来清净空气。花香在枕边飘荡,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都分不清了。据说当时的京都文人给予极高评价,令这首诗脍炙人口。
另一方面,一休也逐渐对人生的冷酷与社会矛盾心生疑问。五山的禅僧俗化到极点,尤其是建仁寺在幕府的保护下,早已变成公卿贵族或高官家孩子的发迹捷径。这些王孙公子进寺院修行后,若能得到一张印可证,日后便能自称高僧,去当官寺住持,终生享受荣华与特权。
一休十六岁时,遭遇了一桩左右他一生的事件。事件发生在夏季某日,建仁寺办法事的席上。有一名代住持说法的高僧,不但不讲道说法,还高谈阔论起禅僧的出身门第以及禅院格式与法系,最后更声言出身卑微的人没有资格当官寺住持云云。不等对方说完,一休便掩耳离去。事后,一休作了两首汉诗给老师看。其一:
说法说禅举姓名 辱人一句听吞声
问答若不识起倒 修罗胜负长无明
大意是:讲经说法时,为何要列举禅僧的出身家世。听到对方贬斥别人,实在惊讶得哑口无言。问答时若不按程序进行,那就如同阿修罗争胜负,不可救药。其二:
犀牛扇子与谁人 行者卢公来作宾
姓名议论法堂上 恰似百官朝紫宸
老师看了这两首诗,安慰一休说:“三十年后,禅僧的恶习也会改进吧。你不要太急躁,耐心等着。”
结果,一休的汉诗集《狂云集》不但收录了这两首诗,还特别记载:“今世山林丛林之论人,必议氏族之尊卑,焉是可忍孰不可忍乎,遂写前偈以揭示四方,谁敢击节其偈曰。”看来,恶习不只持续了三十年,大概直至一休过世前都旧态依然,毫无长进。
一年后,一休转移至赤贫如洗的西金寺,在完全不求名利的禅师谦翁宗为门下苦修。一休二十岁时,谦翁对一休说:“我已经将我所知的全倾给你了,按理说,我应该给你印可,但我过去也拒绝领取,所以我不给你印可。”
谦翁对一休影响极大,一休也非常尊敬谦翁。谦翁的正式道号是“为谦”,名“宗为”,因此一休便废弃“周建”这个名字,取恩师名字里的“宗”字,改名为“宗纯”。
一休二十一岁时,谦翁去世。深受打击的一休暂且回到母亲身边,却因为失去精神上的支柱,不久又离开母亲住处,前往大津石山寺闭关。他在观音菩萨像前烧香念经了七天,仍无法消解内心的苦闷。之后在琵琶湖四周徘徊,最后欲投湖自杀。所幸他母亲于事前已预见儿子可能会自寻短见,遣人送书信过来,正是那人救了一休。
第二年,一休前往坚田(滋贺县)禅兴庵拜华叟宗昙为师。华叟宗昙是著名高僧,原本有资格继承大德寺法统,却因天性高洁,厌恶大德寺的官寺化作风,在各处小庵转辗流连后,最后隐居于禅兴庵。
这位大师的生活比谦翁更清贫,有时一整天都没得饭吃,有时连衣服也没得换。一休为了拜这位高僧为师,跪坐在庵门口四、五天才得以如愿,当然甘心过着“学道先须且学贫”的日子。冬天寒夜,一休都向认识的渔夫借船,在船上裹着粗草席入睡。
三年后,一休二十五岁时,某天,他在路边看到盲目法师弹唱平家琵琶。当他听了“祇王失宠”那一段,顿时铭感五内,接着想起恩师华叟给他一道公案“洞山三顿”,要他解答。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来到琵琶湖,再不知不觉登上渔船,望着天地苦苦冥思,终于得出答案。回到寺院后,一休向华叟提出自己的答案。
“从有漏路归无漏路,且一休矣;雨降任其降,风吹任其吹。”
大意是:我从烦恼众多的人间世界,走向超然领悟的世界,现世的人生只是中间短暂的一段休息;雨要下就任它下,风要吹就任它吹。
华叟看了答案,对一休说:“往后,你就叫一休好了。”
“一休”称号正是如此而来。
▍三
两年后的五月某个夜晚,一休如常在湖岸小舟坐禅,突闻乌鸦一声嘎叫,豁然大悟。回寺院后,他向华叟提出所见。这时的一休到底提出什么所见,《东海一休和尚年谱》没有记载,只写着“即举所见”四字而已。
华叟看了一休提出的所见,冷冷地答:
“这是罗汉的境界,不是作家的境界。”
“罗汉境界”意谓断绝一切俗世烦恼,是修道者的究竟的解境界,与佛果无别。但终究只是小乘佛教的最高果位而已。“作家境界”则为具有说明玄奥真理的本领,真正的利他主义大悟者。一休立即否定:“如果这算是罗汉境界,我甘心安受此境界,没有必要勉强当作家。”华叟听后,欣慰笑道:“好,好,这才是作家境界。你此刻已经成为作家了。”
原来华叟只是在试探一休。因为真正大悟的人,不会拘泥于“罗汉”或“作家”之形式。一休的回答,正合华叟心意。总之,由于一只乌鸦叫了一声,令一休从“罗汉”升至“作家”。华叟非常高兴,认为一休已达大悟境界,作了印可证,打算授予弟子。不料,一休当着恩师面前将印可扔在地上,抛下一句:“这东西和系驴的木桩一样,碍眼。”说毕,即转身离去。
看来,一休确实承袭了谦翁的傲骨精神,认为“悟道并非纸张”,坚持不领取印可。华叟没有生气,只是无言地拾起印可,收藏起来。数年后,华叟了悟自己死期将近,忍着腰痛,坐轿子前往京都拜访女弟子宗橘夫人,拜托对方代他收藏印可。这时,华叟在印可证又加写了以下文章:
“纯藏主悟彻后,与一纸法语,道是甚么系驴橛拂袖去,可谓瞎驴边灭类也,临济正法若坠地,汝出世来扶起,此汝是我一子也,念之思之。”
华叟没后十年,第三者又将这张印可亲手交给一休。一休望着恩师笔迹,感慨万端,却仍撕掉印可,抛进炉内烧掉。一休会如此做,并非完全不顾恩师的好意与期待,反之,他深切理解恩师华叟衷心祈望他能扶引禅宗回归正道,也自许为华叟唯一的继承人。
一休三十四岁那年,后小松天皇退位。之后,经常召见一休,问道谭禅。后小松天皇之后的称光天皇、后花园天皇、后土御门天皇,均皈依一休门下。
称光天皇在位十六年,膝下没有皇子,皇嗣未定,即病笃。这时,南朝系有常盘木、木寺两家皇族的两位王子,北朝系则有伏见、萩原两家皇族的两位王子,总计有四位王子入选为皇太子候补。后小松上皇暗地向一休征求意见,一休写了一首和歌当作答覆。
常盘木 木寺稍 摘弃矣
继世竹园 在伏见
也因此,伏见宫贞成亲王的第一王子便成为皇太子,正是称光天皇之后的后花园天皇。伏见亲王家一直珍藏着一休亲笔写的这首和歌。目前的日本天皇家系,也是伏见宫贞成亲王家的男系子孙。
▲ 后小松天皇
▍四
华叟在一休三十五岁那年圆寂。一休闻讣,仓皇拉着弟子奔赴坚田,二十多天后,又返回京都。当时京都盛行“盆踊”(纳凉舞蹈大会),每年七月十五日至八月一日,室町幕府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会命人在京城近郊大泷设置竹篱会场,举行舞蹈大会。由于优胜者可以得到丰富奖赏,演出者均绞尽脑汁编排舞技,各自穿上五彩缤纷的衣服,前往大泷竞赛。
某年夏季,一休带几名弟子去凑热闹。弟子们内心明白一休大概又想耍什么把戏,却不知师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行人来到大泷。
夜晚,义持带着扈从和侍女出现,坐在看台席上。不久,舞蹈大会开始。
大会值高潮时,一休叫弟子打开带来的包裹,里面出现一件画着骷髅的白布衣。一休换上白衣,腰缠白带,额扎白头巾,让弟子击打梆子,他自己则和着拍子舞进舞蹈圈内。在五颜六色的舞者群中,身穿大骷髅白衣的一休当然十分显目,而且一休还特地边唱边舞至足利义持座席正面。
足利义持看到了,问近侍:“那人是谁?”近侍答:“是一休和尚。”义持听后,眉头一皱,却无法可施,只能苦着一张脸,撑到大会结束。第二年以后,义持就不再举办大泷舞蹈大会。
一休经常做出这类癫狂行径。华叟于生前曾形容一休是“虽道风狂,却是纯子”。“风狂”的意义和现代汉文的“疯狂”不太一样,意谓以癫狂行径点化世人之行为,类似中国唐朝著名诗僧寒山、拾得、丰干等人。不过,到了江户时代,经由俳圣松尾芭蕉用在俳句后,“风狂”便添了“风流倜傥”之意。一休作的汉诗中有一首自赞诗:
风狂狂客起狂风 来往婬坊酒肆中
具眼衲僧谁一拶 画南画北画西东
“风狂”到最后,一休干脆说:“亲死,子死,孙死。”这句话也并非存心诅咒任何人,事实正是如此。这世上有哪个父母不会死的?又有哪个孩子不会死的?理所当然,目前为人孙的你或我,总有一天也会死。
一休四十岁那年,后小松上皇驾崩。上皇登遐前数日,召唤一休进宫问道。这时的一休举出宋朝慧开禅师的著述《无门关》里的一首诗偈《颂平常心是道》,让后小松上皇以“平常心”接受即将面临的死亡现实。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后小松上皇听了后,命人取来平日爱用的金匣,里面收藏了自己的手迹及数帖王羲之法帖,亲手递给一休,要一休当作遗物。据说,终生恬淡寡欲,身边连一根缝线针也没有的一休,至死都随身带着父皇的遗物。
现今,京都府京田边市酬恩庵(俗称“一休寺”)里的一休的坟墓“慈扬塔”,由日本宫内厅陵墓课负责管辖,禁止一般人参拜。日本作家水上勉动笔写《一休》时,曾透过关系向日本宫内厅打听“一休是皇子”的根据,但宫内厅没有说出实际证据,只回答“确实无误”。由此看来,宫内厅应该持有铁证,只是不能公开而已吧。
▲ 酬恩庵
▲ 宫内厅的标识
▍五
四十七岁那年,一休公然宣布破戒。该年六月,一休抵不过大德寺众长老的再三请求,住进塔头如意庵。塔头是寺院境内守护塔的小院,大德寺境内有许多塔头,其中之一的如意庵是华叟的先师言外和尚建立的。一休住进如意庵,表示继承了“松源禅”法系。“松源禅”指以临济为始祖一脉相承的唐宋纯粹的禅,经南浦传进日本后,最后传至华叟宗昙。
一休住进如意庵的第七天,大德寺举行华叟十三届忌日法事。一休在如意庵质朴地悼念,法兄养叟却在另一座塔头大肆铺张,访客纷沓而来,门庭若市,熙熙攘攘。一休受不了,住了十天,留下一首《如意庵退院,寄养叟和尚》,即不告而别。
住庵十日意忙忙 脚下红丝线甚长
他日君来如问我 鱼行酒肆又婬坊
这个法兄养叟得到恩师华叟的印可后,成为大德寺第二十六世住持,之后力趋权门,说服幕府,将大德寺官寺化成功,并入五山十剎之一,并不时对此事自卖自夸,引以为傲。养叟比一休年长十八岁,算是大师兄。一休很厌恶养叟一派,晚年让弟子画了肖像,并题上一首自赞诗,表示松源禅继承人仅有自己一人。
华叟子孙不知禅 狂云面前谁说禅
三十年来肩上重 一人荷担松源禅
离开大德寺后,一休不是住在草庵,便是借宿空无一人的民家。总之,住的都是人迹杳然的深山幽谷,环境相当险恶。这期间,他身边只有几名弟子。
一休不只作汉诗,他还留下许多和歌。和歌不好翻译,在此我仅介绍著名的“地狱太夫”逸闻。
据说,往昔的大阪府堺市高须町花街有位名妓,不但美貌无双,且能诗善文,名为“地狱”。“地狱”之名是根据《平家物语》里的“祇王失宠”故事而取。某天,一休在高须町巡锡时,风闻此事,特地找上门,指名见“地狱太夫”。“太夫”亦即地位最高的妓女。“地狱太夫”登场后,递出一首和歌给一休:
山居人 当住深山奥 此地是浮世 境界相交处
(你是出家人,应当住在深山幽处,怎么跑到尘世境界的堺来了?日文的“堺”与“境”发音相同。)
一休立即作了一首酬答歌:
吾一休 视身不是身 市中或山中 同为落脚处
(我早已不把外在躯体当躯体看,繁华市区和幽静山中都一样。)
接着,一休又写了另一首和歌的上一句:“耳闻不如眼见,地狱之美。”(暗喻太夫不仅外在美,内在也很美。)“地狱太夫”思索了一会儿,接了下一句:“凡活人走这趟,不能不落。”
这句和歌有两种意思,一是“凡是人,都会死”;另一是“凡是活男子,来到这里,都会下地狱”,表示拜倒在“地狱”的石榴裙下,也意谓很可能因迷上妓女而倾家荡产。后一句还套了《平家物语》里的和歌。能接这样的和歌,非常不简单,可见“地狱太夫”的教养极高。因此,一休就收“地狱太夫”为弟子。
一休五十四岁时,大德寺有个和尚自杀了。没有人知道该和尚为何自杀,但有人将这起事件利用在派系斗争上,导致几名僧人遭诬下狱。虽然这件事与一休无关,但一休毕竟也是大德寺之人,为此自咎不已,再度悄悄离京,躲进深山。后花园天皇听闻一休隐居,下了一道圣旨:“和尚决有此举,佛法王法俱灭,师岂舍朕乎哉,师岂忘国乎哉。”一休接旨,不得不下山继续飙他的狂风。
▲ 一休禅师与地狱太夫
▍六
某天,一休对信徒说法,讲到禅家公案的“狗子佛性”。这是《无门关》第一则公案《赵州狗子》,典故出自《赵州禅师语录》。话说唐代高僧从谂禅师,居赵州(今河北省赵县)观音院,时人称他为“赵州”或“赵州古佛”。
一天,有名学僧问赵州:“狗子有佛性也无?”赵州答:“无。”学僧听后不满,问:“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赵州解释:“为伊有业识性在!”又一学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赵州答:“有。”这名学僧也不满,抗辩道:“既有佛性,为什么要擅入这个臭皮囊袋子里?”赵州答:“因为它明知故犯!”
一休的信徒听了这则公案,歪着头说:“很有趣。可是,狗子不是指刚出生的小狗吗?小狗怎么可能有佛性呢?”一休回信徒一首和歌:“跟着狗子,沾光心,既能成佛,也入地狱。”信徒还是听不懂。一休再问:“对面宅邸是不是刚生了小狗?小狗眼睛睁开了吗?”
“刚睁开。”信徒答,接着问:“也就是说,狗子到底有无佛性,没有人知道答案,是这样吗?”一休还是不明确回答,再度给了信徒一首和歌:“渔夫划小舟,小舟载有无,飘荡生死海,小舟掉了底,有无沉海底。”
信徒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在赵州出生之前,只要听狗子叫一声,便知道狗子到底“有”“无”佛性了。也就是说,一切端看人心。你认为“有”,就有;你认为“没有”,就没有。狗子照样过它的狗日子,生下后,会睁开眼睛,也会汪汪叫,更会向人摇尾巴。认为“有”的人,对着山谷大喊“有”,山谷的回音便是“有”;认为“没有”的人,对着山谷大喊“没有”,山谷就会回答“没有”。
禅宗另有一道“婆子烧庵”公案。话说有个婆子在庵中供养了一名修道人。大约过了二十年,婆子想考验修道人到底觉悟至什么程度。于是找来一名年轻女子,要她在送饭给修道人时,搂住修道人,问他有什么感觉。女子照办。修道人回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婆子听后,大怒道:“原来我白白养了一个俗汉。”之后,婆子不但赶走了修道人,也把庵给烧掉了。
后来修道人继续在别处修行,苦思究竟,过了三年,再度回去找婆子。婆子用同样方法考验他,这回他答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婆婆不知。”婆子这才欣慰地说:“他终于懂得修行了。”
对此公案,一休的回答是一首汉诗:
老婆心为贼过梯 清净沙门与女妻
今夜美人若约我 枯杨春老更生稊
一休的意思是“一切随人之常情”,要是为戒色而戒色,反倒会陷入“执着于不执着”的妄念。“枯木逢春”是常情,假如有美女投怀送抱,一休愿意“随缘”,来个“铁树开花”。
举个例子,一休门下有名弟子,比师父一休更癫狂。他自以为大彻大悟,经常用脚踢佛像,或坐在经坛上,说佛像只是尊腐朽的木头;更不时撕掉佛经当上厕所用的手纸,说禅境不需要文字,文字是死物,不会动,经文都是胡说八道。
某天,一休终于唤来那名弟子,问道:“听说你已经大彻大悟,成佛了,真的吗?”弟子答:“真的。”一休再问:“那你为何用肮脏经文去擦佛屁股呢?找更干净的纸张来擦不是更好吗?”弟子听后,才明白自己的行为都是假惺惺故作态,并非真情流露。欲望本身无罪,人也不可能无念。让欲望遮蔽了心眼,丧失对邻人的关心或善念,甚至基于利己主义而去伤害别人,这才是罪恶吧。
直至七十七岁那年,一休才真正地“枯木逢春”。他遇上盲目琵琶弹唱艺人森女,果真“枯杨生稊”了。他描述森女如“天宝海棠”杨贵妃,更赞叹森女的歌声:
一代风流之美人 艳歌清宴曲尤新
新吟肠断花顔靥 天宝海棠森树春
▲ 一休禅师与森女
在一休的八十八年人生旅途中,森女算是最后一位异性助跑者。但是,对一休来说,森女很可能也是观音菩萨的化身,是指引一休走向“大悟”的引路人。一休不但和森女立约:“十年花下理芳盟,一段风流无限情。惜别枕头女儿膝,夜深云雨约三生。”还对自己发誓:“木凋叶落更回春,长绿生花旧约新。森也深恩若忘却,无量亿劫畜牲身。”
这应该已经超过“好色”或“破戒”的境界了。某些日本作家或专家怀疑,八十岁以后的一休,真的具有“吸美人婬水”的能力吗?喝!喝!喝!你们这些俗汉!难道忘了“性”即“生”的道理吗?无“性”,便无法创造生命,亦即无“生”。我总觉得,一休于晚年作的那些露骨煽情的汉诗,或许只是一种“演出”?又很好奇,森女到底付出何种爱情,使得放荡不羁的一休竟感恩至“如果忘恩,将永远沦为畜牲”的程度呢?
据说,后人为一休举行三十三届忌日法事时,森女也出席了。而且以“比丘尼慈柏”之名,致送一包金额远超过其他数十名尼姑的奠仪。
本文原标题《风狂异端出家人:一休禅师》
题图为一休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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