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看天地之间仍有可塑之才因贫穷而隐失于草莽……”
Photo by Skitterphoto from Pexels
正月十一日半夜,蔡莹,这位201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的女医生,与中日友好医院164位同事们一起,赶到武汉。
他们的任务,是救治重型及危重型患者。
“夜幕下的武汉,空气中雾气缭绕,路上仅有我们乘坐的公交车在行驶,远远望去,长江江面上零星的亮着数点灯光,幽幽暗暗、影影绰绰,好似整座城市都没有了生气。我忐忑又紧张,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那天,蔡莹在日记中写道。
第二天,蔡莹就被通知隔离了。
因为,她在北京ICU工作中接触的患者被确诊感染新冠。
那时,全世界对新冠病毒所知甚少。
蔡莹的孩子才一岁半。“在北京的先生和娃娃是否会被感染?如果感染了,没有我在身边,他们该怎么办?如果我不在了,我的父母、爱人、孩子怎么办?我是否会成为第一例武汉输入型病例……人被关在空旷的酒店房间,脑袋里更容易胡思乱想,停不下来。”
每天新闻播报里,确诊、死亡人数攀升。
在蔡莹到武汉的第四天,李文亮医生离世,当夜,半个中国的朋友圈,心情都在随之跌宕。
蔡莹也一样。
她几度哽咽大哭,“
心态彻底崩了
,感觉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战友,而自己也随时可能被无孔不入的病毒侵袭。”
刚到武汉的第一周,在隔离区的蔡莹,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有流泪。
只有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也是在这个谷底,蔡莹开始调整自己。每日制定严格的工作计划,包括学习、运动、向同事询问诊治现状、安抚焦虑的家人,等等,“期待隔离期赶紧结束,能够早日进病房,和大伙一起并肩战斗。”
她用一周做好了准备。
2月17日,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C6东,蔡莹第一次进了病房,参与救治一位反复心肌梗死的新冠肺炎患者。
穿着防护服最大的感受就是憋得慌。“脑子里只要闪过一丝呼吸困难的念头,马上就会出现难以承受的窒息感。为了减少这种感觉,我只能让自己有节奏地做每个动作,从而减少氧耗,集中精神在患者和治疗过程上,避免思维开小差。”
25床患者,因为心脏反复经受缺血坏死打击,不得不给予IABP联合VA-ECMO支持治疗……蔡莹在台下辅助,台上有序地进行切开分离血管、穿刺、扩皮、置管、缝合、连接机器。
“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北京的ICU病房,秩序井然、准备充足、操作流畅,但定睛一看,每个人却都穿着层层的防护设备,台上的老师们甚至身穿三层防护服、戴三层手套。”蔡莹说。
这种情况下,触摸动脉搏都很难,又何况是穿刺置管?
但是,困难被一个个克服。
而蔡莹也渐入状态。
3月初,蔡莹的病房转入了两位40岁左右的医生。
这两位武汉本地骨干医生几乎同一时间感染新冠。
两位“医生”病人都是第二次上ECMO(体外膜肺氧合,用于危重病人抢救)了,而且都出现了急性肾衰竭的现象,上着CRRT(通过体外循环血液替代肾脏功能)都叫不醒。
其中一位,在经历气管切开
、因ECMO肝素抗凝切开部位反复出血、外科止血2次、苏醒、惊恐、心理干预、感染性休克、更换管路、调整抗生素、撤除ECMO、拔除气切管、逐步减少CRRT时间、康复锻炼
等等之后,治好了。
另外一位,更加一波三折。气管切开后,病情始终僵持。当时因为他的感染灶尚未清除,必须尽快更换ECMO,但他已经更换过一次,再次更换极其困难,并且危险很大。果不其然,在他进行左侧颈内静脉穿刺时,出现左侧胸腔大出血……
当时,正在清洁区工作的蔡莹接到污染区打来的电话,语速极快:“迅速约血,10IU悬浮红细胞、1000ml新鲜冰冻血浆、3个治疗量血小板,联系心血管外科、胸外科紧急会诊”。
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蔡莹联系输血科配血、送血,紧急联系会诊,联系送往手术室的救护车……
所幸,血止住了,生命体征恢复平稳,次日恢复抗凝,第三天再次经双侧股静脉更换ECMO……
半个月后,这位“医生病人
”
醒了,然后,慢慢康复。
一个月里,蔡莹和这两位“医生病人”在一起,
“如果是我躺在病床上,一定也希望能有人帮助我”。
病房中还有一位奶奶,同样是危重型新冠肺炎患者,两次气管插管,风险很高。
拔管后,这位奶奶用颤巍巍的武汉口音跟蔡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今天晚上可能会死”。
4月6日下午,蔡莹收到撤离通知。“在回驻地的路上,班车师傅特意绕上长江二桥,让我们得以欣赏长江之美,跟来时的死气沉沉完全不同,现在这里一片生机、绚烂多彩。”
蔡莹刚到武汉的时候,街头空旷,门户紧锁,两个月,严寒、大雪、冰雹、冷雨……然后,春天来了,早樱也开了。
回头看刚到武汉时情绪几乎崩溃的场景,恍如隔世。
蔡莹原本可以不来武汉,但她自愿来了。
“我的母校告诉我,要感恩、要回馈社会。”蔡莹说。2008年,她毕业于国华纪念中学。
这是全国第一所纯慈善、全免费、全寄宿民办高中。学生从报考国华纪念中学开始,直至大学本科或研究生、博士毕业,学习、生活、交通等一切费用全部由学校承担
,位于广东顺德。
国华纪念中学由碧桂园创始人杨国强和女儿杨惠妍筹建多年,2002年开始对外招生。杨国强拿出了2.6亿元,这对那时的碧桂园是一笔很大的钱,因为他们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不久,还不是多年之后的地产巨头。因此,招生并不顺利,许多人都担心这个办学模式能不能持续下去。
蔡莹出身贫困家庭,得以考入。高中毕业后,她又考入北京大学。2016年八年制医学毕业。驰援武汉时,她才工作三年多。
这所学校的学生全是贫困子弟,他们都曾经在生活中遭遇困境,乃至绝境。一如蔡莹在2020年的正月甫至武汉时的境地。
而后来,他们又一个个挺身站了起来,一如他们当年终于直面贫困,相互取暖。
在国华纪念中学,有一堂特有的“
思齐课
”,由校长季德华直接授课。“他会和我们这些出身并不优渥的穷孩子,讲名人们的小事和他们的生平。”2009届毕业生王永锟说,这门课让他知道了林肯、拿破仑、杰克韦尔奇……
王永锟在初中时因贫穷、家暴而倍感自卑、被孤立,在国华纪念中学,他重拾自信,并在一个视频中如此宣言:“
我要成为中国最好的CEO
。”
那是2008年。
到了今天,我们可以注意到,以斯坦德机器人(深圳)有限公司CEO的身份,王永锟,这位毕业于哈工大的90后创业者,已是激光导航工业移动机器人领域的翘楚,2017年5月,公司完成数千万PRE-A轮融资,
2019年,同时上榜“胡润Under30s创业领袖”与“福布斯中国30岁以下精英榜”
。
学校每周六都要跑1万米,“当时我很努力,但是我没有办法一口气跑完25圈,有一次我自认为我跑得非常快,然后就回寝室了,发现一个室友已经到寝室开始洗衣服了,我就问他,我说你跑完了吗?他说他跑完了。他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当时非常瘦弱,也不爱说话。我就很诧异,他也能跑完1万米?我当时觉得他没跑完,所以第二次下周再跑的时候,我一直跟着他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跑完1万米,跟着他跑完了。自此之后我都自己能够跑完1万米了。”
这是王永锟在高中成长阶段的一个细节。
从叙述中,仿佛可以听到春天竹林里的丝丝声,那是竹节在突破自我。
学校的负责人介绍说,从2002年创办至今,国华纪念中学共接收了3260名处于辍学边缘的学生。截至2020年,在校学生500人,已毕业2582人,已产生硕士803人,博士141人,出国深造108人。
在学校《立校缘起》石碑上,写着杨国强的一段话:
“
我不忍看天地之间仍有可塑之才因贫穷而隐失于草莽
,
为胸有珠玑者
不因贫穷而失学
,
不因贫穷而失志
,方有办学事教之念……”
学校招录的第一个学生黄华庚,从吉林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如今是江苏省的一位检察官。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挂在阶梯教室里的那句话:“国华学子
当以奉献社会为终生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