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段简单的爱情故事,甚至它有没有爱情中常见的男欢女爱都不甚了了。在那个历史时段,巨流滚滚,冲过法国大革命、拿破仑帝国、复辟王朝各个险滩,惊涛拍岸,漩涡中卷入多少豪杰。雷加米埃夫人和夏多布里昂本不是这历史巨流中的弄潮儿,但他们身在其中,经历了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并勇敢地依照自己的信念承担了各自的责任,命运不期然地让他们成为历史坐标。
“暴风雨画卷上一抹宁静之光”
雷加米埃夫人,也就是朱丽叶特,在当时的社交圈内以“美人中的美人”著称。勒诺尔芒夫人描述她“颈部比例最让人赏心悦目,朱红色的小嘴,珍珠般的牙齿[……],鼻子精致匀称又法国味十足,皮肤的光泽无与伦比,使其它一切都相形见绌”。夏多布里昂则敏锐地抓住了她脸部线条的特点:“给人印象强烈富有美感的,是这种椭圆形的线条,原本只存在于拉斐尔所绘的头像中,迄今人们一直认为只在理想中才有”。确实如此,尤其是拉斐尔那幅《座椅中的圣母》(Madonna della seggiala),脸部的线条和雷加米埃夫人的画像形似又神似。但是,朱丽叶特的魅力绝不局限在五官匀称、线条柔润,她的美透露着一种精神气质。最为精到的描述就是夏多布里昂的话:“暴风雨画卷上一抹宁静之光”。这绝非仅是外表的描述,书中我们会看到这束光怎样造就着夏多布里昂。拿破仑称帝后,帝国宫廷中充满翠翘金绣的奢华,浓妆艳抹的伧俗,暴发户炫金耀富是通病,但朱丽叶特却以眉黛轻轻,素衣飘飘而特立独行。
她和波拿巴特的第一次相遇极富戏剧性和象征意义。那是在督政府为欢迎年轻的意大利征服者举行的集会上,场面盛大,与会者皆屏息端坐,被这位新战神所慑服。朱丽叶特却为了看清这位主宾的模样,毫不在意地从人群中站起来。她一袭白衣难掩清纯美丽,一下子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引起一阵窃窃私语。波拿巴特察觉到了,转头看她,逼视的目光令她心慌,旋即坐下。今后,他们还有机会交锋,雷加米埃夫人却不再那么容易屈服了。
在那个动乱刚歇的巴黎,朱丽叶特在干什么?她在上学。督政府初期,巴黎开设了许多学校,有艺术学校、欧洲语言学校、科学普及学校。刚结束了动乱,甚至动乱的余烬未息,一个民族,马上就想起要学习,这个民族无论如何是伟大的。朱丽叶特在学校中听拉阿尔普这位大学问家教授文学。弗雷尼利男爵记述道:“人们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坐在那里,美得出奇,身材像模特,一袭白衣,额上系根白手帕,克里奥人称之为饰带。这是雷加米埃夫人……她矜持、简单,几乎有点离尘出世”。这种飘然出世的感觉会迷惑一些人,让他们看不到这柔弱美艳之下却有着坚韧。朱丽叶特不是随风伏倒的芦苇,在关键时刻,她能成为支撑朋友的巨树。
1797年,共和历果月十八日,督政府怀疑保王党要发动政变,急调军队入巴黎,实施军事管制。朱丽叶特的老朋友阿拉尔普受牵连,逃出巴黎避难。她决定去他藏身之地探望。对这个有些危险的行动,拉阿尔普又感动又担心,他写信给朱丽叶特,“如果我可能有尘世间的虚荣心,我会为享有您的如此善举而深感自豪,您是那样受到众人一致的赞赏。[……]尽管您有超出常人的魅力,但有一个特点更是罕见,即年纪轻轻就懂得珍惜上天馈赠的这些魅力,知晓世事多变,不必在意,而对此,我却很晚才明白”。
我们要知道,这不是一次莽撞的冒险,而是雷加米埃夫人的天性使然。以后,她不但要照料那些遇到各种麻烦的朋友,还要因斯塔尔夫人而承受流放之苦。而且,她对朋友一伸援手时,从来不在乎他们属于哪个社会阶层,哪个政治阵营。在她眼中只有需要安慰的朋友,没有需要计较的利害。西塞罗以为“人们所寻求的、能保证友谊不变的品质是什么呢?那就是忠诚”。雷加米埃夫人就是一个对朋友极为忠诚的人。拿破仑帝国崩溃后,波拿巴特家族流落四方。对那些曾和她交好的波拿巴特家族成员,雷加米埃夫人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在罗马,她不顾禁令,和已丢掉荷兰后冠的奥坦斯秘密会见,给绝境中的奥坦斯温柔热烈的安慰。甚至远赴亚得里亚海边的偏僻小城,去探望前那不勒斯王后卡洛琳·缪拉。她是拿破仑最宠爱的妹妹,而拿破仑却曾让雷加米埃夫人吃尽苦头。
作者指出:“朱丽叶特具备这种只属于她的,既执着又宽厚的特性。从此她肩负了一种使命,为那些失败者和流放者奔走,不管他们在哪种制度下遭受厄运,她所担负的这个角色更为后人所追忆”。而我更喜爱她忠诚之外的博爱。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忆录》中记录了另一个故事:
“雷加米埃夫人曾在里昂帮助过那些西班牙囚徒,眼下又是一个强权的牺牲者,在阿尔巴诺,她又被激起同样的怜悯心。这是个渔夫,被指控同教皇属下串通,并被判了死刑。阿尔巴诺的居民请这位来此避难的外国女人为这个倒霉的渔夫说说情。人们把她带到牢房,见到了囚徒,那个人的绝望让她心碎,不禁泣下。这个不幸的人求她一伸援手,为他去求情,救救他。哀求感人肺腑,而不可能做到就更令人痛苦。夜幕已降,天一亮,他就要被枪决。
尽管希望渺茫,雷加米埃夫人还是立即动身。人们给她找来车,她上了车,尽管让囚徒抱有希望,她却明知无望,也要穿越盗匪出没的荒野,直奔罗马。在那里她找不到警察头脑,在费亚诺宫等了两个小时,分分秒秒计算着一个生命的死期临近。诺尔凡先生终于来了,她解释了来罗马的目的。他回答说,死刑命令已经宣布,他无权取消。
雷加米埃夫人满怀忧伤踏上归程。当她走近阿尔巴诺时,囚徒已经死去。居民们在路上迎候这个法国女人,一见到她就跑上来。送渔夫上路的教士向她转达了他最后的心愿。他感谢这位夫人,在赴刑场时,他不断四下张望。教士请雷加米埃夫人为这个渔夫祈祷,说一个基督徒即使肉体不在了,也不会彻底消失,他的担忧永在。教士把雷加米埃夫人引到了教堂,身后跟着一群美丽的阿尔巴诺农家女。渔夫是在黎明被行刑的,晨曦初升时阳光照在小舟上的那一刻。他曾经习惯于驾此舟出航,停靠在熟悉的岸边。如今这小舟已不再有人驾驶。”
珍视友谊,忠于朋友,人们努把力还可能做到。而要奋力相助一个素不相识的贫贱者,则非有深厚的大慈悲心不可,它超越了同情与爱,遵奉的是无上的命令。朱丽叶特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熟悉福音书中对那些冷酷者的斥责:“我们给你们吹箫,你们不起舞,我们唱了哀歌,你们不哭泣”。看她一生行迹,无时不流溢着爱和慈悲,去抚慰朋友和受难者的痛苦。她从来不问这样做有何结果,只是发自内心地去做。我们在她的传记中甚至找不到她评价自己所做之事的片言只语,只是把那一束宁静之光投射到云翻海立的动荡中。光无声,它只是温暖,只是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