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耶城的生与死
文/赵海虹
远远的,我看到那座城,在夕阳下闪着赤红色的辉光。在这个色调淡雅、建筑大多呈浅色的世界上,她显得那样沉重与不合时宜,甚至,像是无数张笑颜中一张郁郁寡欢的脸。
想到这个比喻,我低头笑出声来,用鞋尖踢开一枚地上的小石子——这才是更大的不合时宜。在星球三分之一的人居范围内,灵波无处不在。它们如毛细血管般覆盖在绝大多数的地面、水面乃至建筑物表面,汲取太阳能的同时,还将人类生产、生活中原本会被损耗浪费的功,转化成灵波能量。循环流动的灵波B,带走灵波A存储的太阳能与人类生产、生活产生的剩余能,通过固定的管道把它们汇集起来,经过能量转换室和新的能源管,输送到“世界”各地的能源厂,再分流到千家万户,满足人们生产和生活的需要。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因此,现代建筑的平面与立面都使用灵波材料,使居民们得以更好地参与整个星球的能量大循环。而在若耶城——盖亚星最早的人类基地,依然保持了传统的天然地面与砖石、木材建筑。
鞋底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是新奇的体验,但又牵起了遥远的记忆。一个稚气的小女孩穿着一双红色的鸭头鞋,在这条石子路上一蹦一跳地前行,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
“欢迎来到若耶城!”
我吃了一惊,这才看到那个悬挂在半空中的男子。他一身红衣,吊在城头悬下的一道绳梯上,右手握着一把画刷,正在往城墙上涂抹颜料。
我倒退了一步,抬头审视城墙上的画。
嫩绿、鹅黄的枝叶与藤蔓铺满了我的视野:卷曲的枝叶,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去的花枝与细小精致的叶片。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画或是这样的花纹,繁复、精美、流畅,扑面而来的细节让我喘不上气来。它完全不符合这个世界倡导的格调,但我必须承认,它独特的风格让人一见难忘。
“您喜欢吗?”他用力挥出一条蜿蜒向下的卷曲枝蔓,笔锋几乎拖到了墙面与地面的交界,然后他翻身跳下来,站在我面前。“朱明丽政务官?”他读出了我胸前身份卡上的名字。
我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既然敢穿着公务服装来这里,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你们真的相信这有用?”我问。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您喜欢吗?”他咄咄地追问。
“我……”我本想直截了当地说自己不喜欢这种风格,可再抬眼看时,这一墙嫩绿鹅黄的藤蔓似乎在我的注视之下游动起来,一圈圈越绞越紧,像要把我的心脏都拧紧了。
“你的表情……”他笑了,仰头时,原本粘在脸颊上的汗湿的头发被甩到耳后,露出左颊上的一个酒窝,“我明白了。”
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种感觉,我也不习惯男人有酒窝。但我记得自己的身份。“你们应该离开这里,”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政府一个月前就发布了公告。”
“我们已经提交了抗议书。是否改造若耶城,应该由全世界的公民来决定。”他眼中的笑意褪去了。那是一双杏眼,双眼皮,还有扬起的黑色浓眉,刀削般轮廓鲜明的脸。他不笑的时候,那个单面的酒窝隐藏在左脸颊,反而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冷峻。
“但是,旧城管理局认为你们涉嫌损坏公物。你们确实没有权利在若耶城的城墙上画这些……”
“你是说政府要保护这些即将被他们拆毁的城墙?”他打断了我的话,话里的讥讽刺痛了我。
“我不代表旧城管理局,我也不打算对他们的指控发表意见。”我尽量不带感情地表述。其实我也认为这种指控既愚蠢又自相矛盾。禁止公民在城墙上绘画,因为政府一个月后就将拆毁整座城市?
“在我做出判断之前,有必要到现场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我一边说一边四顾。此行严格来说并非为了公务,但我是此次旧城拆建的负责人,即使是私人游览,我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公务身份,以免显得鬼祟。
城墙下,每隔十几米就站着一个手持画具的画者。他们正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描绘自己面前的画壁。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则自觉地与绘画现场保持了十几米的距离。画者作画与游客的围观,共同构成了一场盛大的行为艺术。
在红衣男子手绘的一墙枝蔓旁,红色的墙面被刷上了一层雪白的底色,约五米高、七八米宽,这是一张巨大的、还没有拉开的画幕,因而更显神秘。
我情不自禁地走向那面白墙。
“这幅画完成的时候,若耶城的价值至少又会增加一亿珠。”红衣男子欣赏的目光在那面白墙上流连,“嘉莲已经在这里画了两幅壁画,每一幅都引起了画坛的震动。这里的游客至少有一半都是冲着她来的。”
“你谦虚了。据我所知,你的号召力也不弱。他们称你是画坛最伟大的模仿者陶洛。”我的回答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她。
她就像我在灵波新闻里见过的样子。不拘小节,只穿一件口袋式的棉袍,白麻布的外罩,衣袖处带一圈藏青色的勒口。她的头发短而蓬松,在窄小精致的面容后堆出一个黑色的半球。她朝我走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欢迎来到若耶城。”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怒气直冲上来,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挂着胸牌的公务人员。
“你还是老样子,”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吐出的话依然酸得呛人,“那么喜欢出风头。”
嘉莲是这次“若耶城保护运动”的发起人之一。她和十几位世界知名的画者一个月前来到若耶城,在旧城墙上绘制了各种风格的壁画。这个运动获得媒体关注后,声势不断壮大,越来越多的画者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更有甚者还以是否能在若耶城的城墙上绘画,作为衡量画手画坛地位的标准。这些世界一流画者的壁画使这座面临拆毁重建的旧城价值陡升,据说至少已增值20亿珠。而全球的美术爱好者们络绎不绝地拥向这里,更使它成为星球上当之无愧的艺术圣地。
嘉莲静静地望着我,她的沉默更进一步刺激了我的情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强忍着自己的愤怒问,“你知不知道拆掉这座城有多么重要?灵波在星球的循环像一条巨大的河流,而若耶城却是河中心的一块大石头!”我是真心地为他们行动的后果感到愤怒。
“偶尔有一块大石头也没什么不好吧?”陶洛发觉气氛不对,想夹进来插科打诨,“掉进河里的人可以在这儿歇歇脚啊。”
“你别插嘴!”我终于愤怒了,“你们这些不懂科学的艺术家就会乱起哄。”
陶洛的脸白了,他扛着画刷冲上来两步,却被嘉莲轻轻挡在身后,“和你没关系,她是冲着我来的。”
“他不能这样对你说话!”他愤愤地说。
啊,他崇拜她。
而我,我为何失态若此?
嘉莲依然用那种眼光望着我,黑色的瞳仁里微微闪光。我看到她眼角有刀砍般的纹路——流放地球的十五年在她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忽然觉得手脚发软,想痛哭一场。我本以为自己应付得来。我本以为二十年的时间已经修复了心中的伤痕。
“我只是喜欢这里,”她对我说,“我没想那么多。”
她走近了两步,伸手来牵我,“我不希望若耶城被拆毁。不管新城完成灵波改造后可以对世界做多少贡献,我只想留住老城。”
“你一点都没变。”我侧身避开她的手,“还是那么不切实际。不明白什么更重要。”
她收回那只被我冷落的手,想把它插进衣服口袋里,但又抽了出来,仿佛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收容它。“难道记忆就不重要吗?一百多年来这座古城承载的回忆不重要吗?这是人类在盖亚建的第一个聚居点啊!”
我望着她那只局促的手,胸口好像被打了一掌,泪水不争气地涌出来盈满了眼眶。我只能掉头离开,虽然有些突兀,但是我不想让她见到我的眼泪。
“珠珠,去看看我的画吧!”她在我的身后呼唤。那声音里充满了哀求之意。
不,你没有权利这么叫我。你已经抛弃了我那么久。
回家的路上,我在中心城四号站下了车,父亲乘坐的83号城铁半小时后即将停靠在上一层站台。
父亲离家已半年。这半年来,我们经常通过灵波网络交流。
自从世界的大部分建筑物表层都加入了灵波材料,这种畅游世界的神奇物质便把所有建筑物的内外立面变成了万能显示器。我们不再需要过时的电视机、电脑。从前建立在比特与电子上的互联网也被自由流动的灵波彻底替代。灵波网是全息网络,能传输声像、气味,并模拟一定程度的触觉。因此,网聊与亲身交流的感觉非常接近,以至于世界相当比例的人口乐于做宅男宅女,只使用专门的室内健身仪器来完成他们的灵波指标。
可是,见到真人的感觉依然是不一样的,灵波信号模拟的爸爸与一个活生生的爸爸不可同日而语。当我看到身穿黑色风衣的朱鸣岐教授走出站台时,禁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双手搭在他的后颈处一扣,体重几乎全挂在了他高大的身上,“爸爸,你回来啦!”
“珠珠,我的小珠珠!”爸爸的额头和我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亲昵动作。他把我放下地,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我一眼,长长感叹了一声,“半年不见,又长大了!”他的头发早已斑白,却更显出学者的气质。
“爸!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们不是前两天才见过嘛!”
“网上的不算。”
“爸,我真盼着你回来。你知道现在若耶城的事闹得很大。我刚去过那里,正等你来出出主意呢。”我牵着爸爸的手,亲热地一边晃一边走,脚步不自觉地雀跃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小姑娘的时候,“我只相信你。”
世界上大体有两种专家。一种专门替政府说话,为政府行为寻找合理性;一种总和政府唱反调,以危言耸听吸引公众注意,博取“清名”。父亲是第三种专家:尊重科学,正视事实,不受政府或公众意见的左右,坚持独立的专业判断。他才是真正的清流,我信任他。
“关于这件事情……我近来想了很多。我在霍华德学院执教客座讲席的这半年,和学院的同仁们也一直在研究这件事。若耶城的存废,也许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要复杂许多。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旧城的保护与再利用的问题,需要慎之又慎。”
“可是爸爸,我当年在大学学过,你也对我说过:不应该以遏制发展为代价来保留一座建筑物。把城市变成博物馆会使社会变得墨守成规,当我们对建筑物考虑得比人更多时,我们得到的是遗产,而不是历史!若耶城只有接受改造,才能成为灵波世界的一部分,否则这里只能变成一座空旷的博物馆,而不适宜人们居住。”
“可是,我们现在的城市呢,我们现在的城市就完全没有问题吗?”父亲的语气里饱含忧虑。我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珠珠,回家我再好好和你细谈。另外,我需要与若耶城保护运动的组织者取得联系,或许需要你来做中间人……”
“这你就别指望我了。”我干脆利落地回绝了爸爸,“我今天已经见过她,谈崩了。”
爸爸愣了一下,忽然他停住脚步,目光紧盯着站台左侧的墙面。那里正在播放灵波电视新闻,嘉莲的形象从墙面上浮起,两米高的全息影像,比真人还要清晰。她五官精致的脸庞、眼角嘴边刀刻般的皱纹以及小麦色的皮肤都触手可及。
“她和你一点都不像。”他淡淡地说——因此,他对她也没有半点留恋。倘若我身上能有什么让他时时看到她的存在,他也许能对她多一点温情。
“但她确实是我母亲。”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她不配做母亲。”
难以想象他们曾经是夫妻。而现在,要亲身面对她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
我望着她的背景。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她孤零零地站在古城墙的城垛上,像一尊寂寞的雕塑。
她的画,在一面面异彩纷呈的墙绘中显得那么独树一帜。青绿山水,黑白线条白描的人物,仅加以淡青与朱砂点润。画中人逸兴神飞,飘飘欲仙。他们离我们的时代那么遥远,像是几千年前在地球的古中国才能见到的仙人。
那不是我熟悉的领域。他们叫我“模仿者陶洛”。因为我总是模仿地球古人的风格,从古埃及的平面透视画,到庄严的古希腊罗马画风,达·芬奇的晕涂法,巴洛克式的情感外露,洛可可的精致华丽,直至重构视觉的印象派与展示内心的表现主义……别的画者嘲笑我,因为我一直在模仿和改装地球西方画史上的名画。倘使盖亚不是与旧地球文化疏离已久的新世界,画者如我完全不可能获得这么大的反响。别的画者总是说:“陶洛,你什么时候能画一幅自己的画呢?”
我明白。我画一百幅《星空》也不能成为凡·高。我想我在等待,等待那个激情迸发的创作欲望的时刻来临。模仿的欲望,始终是二流的。
我在若耶城的城墙上绘满了名画,那些在珍稀的地球古本书中记载的美丽图片,扩大了十倍、百倍,飞上了城头,让若耶城成为地球美术史的展厅。
有时我也自问:那么多的名画里,到底哪一种风格才是我的最爱?抑或我终将自创一派?而嘉莲坚定不移,全然不惑。她选择了那样一种独特的风格,不管它的源头来自何方。如今那支硕大的毛笔握在她的手上,稳定、自如,似她的另一只手臂。一幅幅优雅、出尘的毛笔画就在她的笔下汩汩流淌出来。
我崇拜她。几乎所有的画者都崇拜她。她对我很好,从来不嘲笑我,还鼓励我说,陶洛,你画得真好,你只需要找到自己。
而这样一个坚强的偶像,居然被一个年轻姑娘的三言两语打倒了。
在规划署官员朱明丽离开之后,嘉莲神色委顿地走上城头,眺望远方,一直到天黑,始终不发一言。
“嘉莲,”我鼓足勇气,上前打破了沉寂,“你还在为那个丫头的话生气吗?我最烦这种打官腔的人了。”
“明丽是我的女儿。”她没有回头,但我觉得她的肩膀似乎抖了一下,更加显得瘦削。
我一时语塞。她所有反常的表现都得到了解释。嘉莲虽是名人,但对早年的生活讳莫如深,我从来不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但朱明丽为什么会用这种语气和自己的母亲说话呢?
“陶洛,你有没有怀疑过?”她问。
“怀疑什么?”
“明丽,她似乎毫不怀疑。她相信毁掉这座城是对的。”她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我禁不住怀疑起自己护城的初衷。那份回忆,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她终于扭头看我了,“陶洛,你呢?你护城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觉得她很美。”
嘉莲微微一怔。然后她的脸像花朵盛放,饱绽着欣喜,鱼尾纹一簇簇地在眼角和嘴角散开,她看上去是一个老妇了,可笑容依然那么动人。
“简单,可是真好。”
夜幕降临了。秋季的夜空澄明清透,繁星若尘。失去了灵波源,秋夜的若耶城并不是舒适的居处。若耶城没有汇入整个星球的能源循环体系,而市政在贴出迁城通告后就中断了灵波能源的外部输入,我们无法自己烹制一日两餐,大半个月来一直靠压缩营养食品充饥。
我拿着一包压缩食品和果汁去找嘉莲的时候,她又在城头发呆。
“吃点东西吧,嘉莲。”
她的表情却已变了。她缩成一团,如一块冰冷的石头。
“嘉莲!”
她突然惊觉,像一只被惊起的鹿,瞪圆眼睛望着我。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啊,对不起。”发觉是我,她整个人松弛下来,如卸下了一层防护甲。她伸手接过果汁,打开盖子吮了一口,突然问:“你觉得我女儿怎么样,她漂亮吗?”
“她一点儿也不像你。”我答非所问。
“是啊,”她点点头,又轻声加了一句,“也许除了脾性。”
我不敢吱声。
“我们的关系很不好。她认为我抛弃了她。”她苦笑,“你知道的,我曾被流放地球十五年。我离开时,她才五岁。”
“这难道是你主动选择的吗?”
她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尽最大努力留下来。”
我听不太懂。嘉莲遭流放的故事似乎大有隐衷。
“有的媒体说你自诩艺术家,故意放浪形骸,对抗社会规则。政府为防人效尤,刻意严办了你。”
“我哪有那么大胆子?至少二十多年前没有。那时我是患了‘蓝山之疾’。二十年前,世界的规则远比现在严苛,一年提醒,三年警告,三月不改就流放。”
“但病人无需完成灵波指标①呀。”我吃了一惊,那是一种来自古老地球的精神疾病,因患者多有自杀行为,便以星球自杀圣地蓝山命名。
“我并没有去过医院,无法提供有效的医学证明。”
“为什么?”
“你知道灵波道德。”她苦涩地一笑,“盖亚公民有义务为世界的运行做贡献。我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我们的思想都烙上了灵波道德的印记。”
“这难道不对吗?”
“不该由我来抱怨吧。我是这个体系下的失败者。”她摇摇头,不愿再谈下去,“夜晚的若耶城真美啊。”她站起身来,俯瞰夜色中的城市。
若耶城城墙坚固,以盖亚特产的红色土壤烧制的赤红色方砖堆砌而成。作为人类在盖亚的第一个聚居地,城外就是当年的第一块灵波试验场。洪祖,盖亚星的拥有者,也是灵波世界的缔造者,希望它具有纪念物的外观。像一座古代人类的城池。
十二米高的外城城墙环绕着整座城市,一座钩檐翘角的双层木楼矗立在城墙正中,也是古城门的上方。
城中的三条大道纵贯南北,若干条东西向的路径则一起将城市分成二十多个小区域,当年,盖亚的移民者对于这个陌生星球地面生活的安全性尚无定论,因此房屋第一层都直接架空,建筑物两层以上才是居住和工作的空间。所有建筑的第二层都由宽大的栈桥相连,形成一个棋盘状的空中网络。这个网络的中心区域是一面巨大的红色圆盘:城市广场。广场周围竖立着一排巨大的石柱,雕刻着人类地球时代发生过的重大事件。
中心广场、严格按照几何图形划分的栅格状街道和居民区向外扩展直到城墙。这不是地球晚期的现代城市格局,反而更接近古罗马时代的城市构造。而红色的木质城楼则颇具古中国意蕴,因此,若耶城作为盖亚的第一个殖民地,在建筑风格与格局上,糅合了地球多民族多文化的风格与元素。有人嘲笑她是四不像,可我觉得她美极了。
“真希望我们能做到。”我说,“真希望我们有力量保护她。”
“我要留住这座城。”嘉莲的语气非常坚定,显然不再动摇了。
次日清晨,许多画者还没有起床的时分,我和残留的睡意搏斗了很久,终于起身洗漱,带着一管浓缩食物和画具,回到自己的绘画现场。
嘉莲早就开始了工作。她仍着一身白麻布的棉袍,正手持粗大的毛笔在颜料桶里反复搅拌。也许因为萧瑟的秋风,她在微微地咳嗽。
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子缓缓走来,在离她两米开外处站定。迟疑片刻,他唤了一声:“嘉莲!”
嘉莲的身子悚然一惊,仿佛瞬间石化。
男子更加局促,再开一次口于他似乎已是千难万难。他脸色发黑,嘴唇轻轻嚅动,终于又叫了一次:“嘉莲!是我。”
石像略微松弛了一下。
她背朝着男子,缓缓地说:“有多少次,在生死的边缘,我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还会遇见你,我会说什么。”
她转过身,抬头望着来人,面色不悲不喜,“朱鸣岐,我瞧不起你。”
男子轻轻咳了一声,掩饰不住自己的尴尬,“你要理解我,嘉莲。我都是为了女儿。”
“是的,你的女儿。你忘了,她也是我的女儿。”
“明丽没有忘记你,她前些天不是刚来看过你吗?”
嘉莲望着面前的男人,突然扬起手来,向前冲了一步,似乎要去扑打他。但终于,她控制住了自己,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你居然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好像你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可我是为了女儿,你得了病,那种病很危险。”
“那你就可以利用法律的漏洞,甚至作伪证,把我放逐到地球上去吗?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死在那里?!”
我并非有心偷听,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站出来表明自己的存在。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诡异,一路听来,我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这段对话透露的信息是如此复杂,令人难以置信。
“你只爱你自己。”嘉莲叹了一口气。
“你这样说不公平。”
“你的女儿是你生命的延续,你爱她如同爱自己。可是别的人,别的人没有任何的位置。”
嘉莲说到这里,神情黯然地垂下头,“明丽出生的那一年,我感到幸福极了。创造一个新生命,这感觉太美妙,完全超过了我作为画者体会到的创作喜悦。我尽最大的努力,想做一个好母亲,可是你……”
“我也许有什么做得不够的地方,但我也在学习做父亲,我也没有经验。”他口中这样说,眉头开始打结,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
“你无处不在的指责,你对女儿关心在意的方式,时时让我感到,我只是生育她的工具和养育她的保姆,你剥夺了我做母亲的骄傲,你让我患上了蓝山之疾!”
“这怎么能怪我呢?你分明是得了产后忧郁症!”他陡然提高了嗓门。话音刚落,似乎又觉不妥,摇摇头说:“之后的事怪我好了。”
“我病中的心理状态不稳定,每年灵波值都未达标,因为有病,我甚至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三年来,星球动力中心发来的警告单和通知单,你居然都私藏了起来,直到他们上门给我下最后通牒的时候,我才明白真相。
“三年!朱鸣岐!最让我寒心的是,在我生病的第一年,你就准备放弃我了!希望我被流放地球。希望用这种方式摆脱我和我们的婚姻!”
“你也许可以换个角度看这件事。我忍了三年,你始终不肯面对自己的问题。”他阴郁地回应,“我偷藏警告单只是给自己留一种选择,但如果说那时我就准备放弃你,绝对是夸大其词。我知道灵波流放制度很严格,即使到了最后关头,如果我能证明你确实有病,他们就不会放逐你。可是整整三年啊!你的情况时好时坏,但却一直不愿去医院看病。这个病很危险,伤人伤己。我要为女儿着想,我要保护珠珠。”
“你扪心自问,只有这个理由吗?或者只是觉得这比离婚简单省事?”
男子面对她的指控选择了沉默。
“正是因为我没去过医院,没有留下相关的医疗记录,也就失去了申请减免灵波值标准的条件。这件事我自己也有责任,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也没有想到灵波值不达标的问题,当然不会觉得有这个必要。去医院我要怎么说呢?平白去对陌生人抱怨自己的家事吗?”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男子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了耐心,“我来是要……”
“最后三个月,明白真相的时候我只有最后三个月的时间。我的丈夫在三年里处心积虑地想要摆脱我,这个我爱过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居然是这样一个人!你的背叛将我彻底打倒了,我沉浸在怨恨与悲痛之中,我没有抓住那最后的三个月提升自己的灵波值,直到被流放地球。
“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我何尝想离开自己的骨肉?我抗辩说自己有病,但你拒绝作证。我调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中心才特许为我进行一次心理鉴定。可笑的是,残酷的真相反而让我的头脑无比清醒,被判定为具备完全行为能力。”
“或许我曾经对不起你,”他不想再听她的控诉,不耐烦地摆摆手,“但流放地球反而成就了你。你现在已经是世界最著名的画者。”
“我也可能会死在那里!我亲眼看见多少人死在了那里!”她忽然一把挽起自己的左袖,反转手臂,露出手臂内侧密密的紫斑。
有什么东西哽在我的胸口,我难过得想叫喊。那是放射病的症状。嘉莲的病情很严重。流放地球后,流放者可以选择留在封闭的工厂服劳役。但若拒绝服役,便只能在核污染的地球上自生自灭。许多人都得了放射病,陆续死去。我早该想到嘉莲可能会患上这种病。她在地球流浪了十五年,大部分时间都在非封闭空间游历。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对不起。”
“我不接受。”她冷冷地回应,“现在请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来向你道歉。”
“我不相信!”
他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颇不自然地抬了抬手,仿佛想拥抱她,但终于未敢唐突,“我来告诉你,我站在你这边。”
“为什么?”
“这无关个人感情,我是个学者,我的学术良知……”
“你也有良知?”她打断了他的话。
“随你怎么想,但这次护城的活动,我会和你站在一起,希望你不会觉得难堪。”
她在晨风中微微瑟缩,像一个单薄的幽灵,“你……为什么要留住这座城?”
“盖亚的早期移民都签过一个宪章:保护自然资源,珍爱世界,奉献自己。灵波,这新世界的救主,改变了一切。这种改变,”他流畅的话语忽然艰涩起来,“并不完全是好的。”
嘉莲转过身去,正想说什么,却不经意地发现了我,尴尬地站在城门边、一脸赧然的我。
“请你离开吧,”她高声对他说,“大家都要开工了,我也要工作了。”
“我不能走,我也要开工了。电视台的人马上就到,他们要在城楼上直播我的护城演说。你可以选择与我合作,或者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干。”
“你……”嘉莲瞪大了眼睛,她摇摇头,自嘲地一笑,“我差点忘了,这正是你一贯的风格。明丽知道这件事吗?”
“我和她沟通过,她还没有想通。她是个彻底的‘抛弃过去派’。也许通过今天的直播,她就能真正接受我的观点。”
空中响起了云霄车的轰鸣声,那是电视台派出的采访车,它正从两百米以上的高空拍摄若耶城的全景。画者们陆续走出城门,他们带着司空见惯的表情瞥了眼空中正逐渐垂直下降的云霄车,以为这又是一次对护城运动的例行采访。
朱鸣岐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嘉莲,一路走上了城楼的最高层,面对着已经与他保持水平的云霄采访车,开始发表他的护城演说。
一大早,我刚到办公楼下,就被抗议的群众堵在门外:“为什么还不拆掉若耶城?再这么下去,我们的正常生活由谁来保障?”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闹上门来的居然是“毁城派”。带头的抗议者挥舞着最新出版的灵波报,“专家都说了,若耶城一日不拆,周边建筑的灵波循环效率就都会受到影响,连带我们的房产都会贬值!”
“凭什么一群无知的画者闲折腾,加上媒体瞎起哄,就要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我们要求立刻执行政府的命令,推倒这堆反灵波生活方式的烂砖头!”
我一边赔笑,一边支吾着从他们中间穿过,好不容易才挤出了抗议的人群。刚到办公室没多久,面前的墙面上陡然跳出总行政官阴沉的大头像,“朱明丽!限你三分钟内上楼跟我说清楚,为什么你从不往来的亲生父母忽然一起搭台唱戏,要我们好看?!”
我想起昨晚父亲和我进行的长谈,心中暗叫不好:连我也还在思想斗争,又怎么期待总行政官能接受他的理念呢?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上八楼的总行政官办公室时,头儿的门已开着一条缝儿等我。我轻轻推开门,头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墙面上显示的灵波电视,方才的愤怒已经消了大半。
“一百年前,当我们的祖先一砖一石、辛勤建造起这座美丽的城市时,他们为什么要造城墙呢?即使在同时期的地球,为城市造围墙的传统也失落许久了。以务实风格著称的洪祖难道要用这面并不算高的红砖墙来为自己建造个人金字塔吗?不,他这么做是为了安全,是为了在守望最近的灵波实验场的同时,为这门新兴的技术设立一个安全的边界。当时,人类世界的宇宙殖民风暴方兴未艾,毁灭地球的核聚变事故尚未发生,我们高瞻远瞩的祖先就意识到了新技术带来的未来具有不确定的因素,即使在开发安全的灵波技术时,他们也是亦步亦趋,步步为营。地球文明已经在核爆中灰飞烟灭,蓬勃发展的灵波技术与灵波世界却在高度发展中走上了过度自信的老路。灵波已经不再是一种改变我们生活的技术和物质,灵波已经变成了我们生活本身。人类成了寄生在灵波之上的物种。人类,你们要警惕!今天,我站在这里,并不是要危言耸听,也不是哗众取宠。我们离不开灵波已经是事实。但是否应该在我们的星球上保留这样一座安全的堡垒——以此作为灵波技术的边界,也作为前灵波时代的守望之地,守望着灵波世界安全地向前发展呢?
“神圣、安全、繁荣,这曾经是地球城市维系生存的最重要的因素。若耶城因为其技术生活的落后,一度荒废,几乎被自然淘汰。但‘若耶城保护运动’启发了我们,是否可以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让这座古城恢复她的荣光。
“她是神圣之地,守望之城。灵波世界需要若耶城,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将成为世界的负担,靠公民创造的财富来被动供养,这样也无法维持城市的长久繁荣。但是,如果我们采用全新的思路,开发城市新的增长点,若耶城可以以她前灵波时代的独特生活,成为一座人类生活的纪念馆,成为旅游文化中心,创造经济上的财富和价值……”
也许因为他身后这座庄严古朴的城市,此时父亲站在若耶城城头的演说,比他昨晚和我的谈话更具说服力。镜头里他慷慨激昂的脸,被放大到整个墙面上,让我头晕目眩。我想我几乎被他劝服了。
忽然,镜头晃动起来,背景出现了杂音,许多嘈杂的声音里,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嘉莲!嘉莲!”
镜头飞快地移动,然后又定住了,照在嘉莲的身上。她显然是从画梯上坠了下来,落在砂土地面上。镜头里放大了她苍白的侧脸,她一动不动,殷红的血从她耳边流淌开来。一时间我脑海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总行政官的指示,“我准你的假,马上去医院吧!”
这世界上最虚伪的人就是这个衣冠楚楚的教授!
我和明哲秀等其他几位画者把嘉莲送医不久,他就出现在手术室外,向医生询问病情。当医生问他:“你是家属吗?”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她的前夫,她女儿正在路上,请先把情况告诉我。”
一直和我们含糊其辞的医生犹豫了一下,居然把他带到病房里去交代病情。
朱明丽赶到医院的时候,神情焦急,铁面的女政务官也失了态,一把抓过我去,急急地问:“她怎么样,她到底是怎么了?”
“嘉莲从金属画梯上摔了下来,医生推测她可能先是晕倒,然后才掉下来的。好在她腰上还系着一条辅助的软绳梯,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她虽然出血不少,但主要是外伤。她还没清醒,医生不肯让我们进去,另外的事……”我望了望推门而出的朱鸣岐,“你问他吧。”
“爸爸。”那个城墙下表情僵硬的女政务官转瞬变成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儿。朱鸣岐阴沉的面容一定让她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珠珠。”朱教授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女儿,同时对她耳语着什么。
我隐约听见“辐射病”、“三个月到半年”这些字句,胸口仿佛吃了一记重拳,又闷又痛,就如同今早见到嘉莲病状时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不!”朱明丽推开父亲,她用冷静得不正常的口吻喃喃地说,“不可能。”
“珠珠。”朱教授伸手去拉她,她却转身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也许此时打扰母女相见并不是个好主意,但我实在按捺不住,于是跟着她进了病房。
朱明丽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她一步步走向病房正中那张插满各种管线和仪器的病床。窗帘拉得很满,房里昏暗的光线下,被各种维生仪器包围着的那个女人仍在沉睡,曾经美丽盛放的生命枯萎了。
朱明丽走到病床前,伸出手,在空气中停顿了几秒钟,终于轻轻按在嘉莲插着输液管的左手背上。她从嘉莲的手背开始,一寸寸地滑动手指,她是那么聚精会神,好像在做什么测试。游走到病人的手肘时,我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我想起了今天早晨,嘉莲向她的前夫亮出的紫癜。
我忍不住又走近了一些。我听到抽泣的声音。她在低低地呜咽,泪水一滴滴落在她母亲的手背上,此时她只是个平凡温柔的女孩子。
“珠珠,是你吗?”那个寄生于仪器的躯体忽然有了反应。她微微睁开眼,枯槁的面容亮了起来。
朱明丽一愣,动作忽然僵硬了,“是我。”
“珠珠!”嘉莲努力抬起右手,抓紧女儿,“你原谅我了吗?”
我听了气上心头。嘉莲做过什么需要女儿原谅的错事吗?分明都是那个朱教授捣鬼,是他让他们母女分离,误会重重。是他让她破家流放,身染沉疴。但我还来不及说什么,朱明丽忽然抽出手来,挣脱了母亲瘦得几乎见骨、带着病征的手。
她低低地说:“不可能!要原谅,不可能!”她扭头跑出病房的时候,我瞥到她挂着泪痕的脸和紧缩的眉头,一脸的痛苦,但那个表情中似乎还藏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嘉莲,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我扑到床边去,嘉莲的脸好像松弛了许多,变得暮气沉沉。我看得心里难受,咬牙说:“我去告诉你女儿,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你没有做错什么,根本不必求她原谅!”
“如果可以说,五年前我终于回到盖亚的时候,就该对她说了。”嘉莲轻轻叹息。
“为什么不说呢?”
她慢慢睁大眼睛,“陶洛,那是她的父亲啊!说到底,他是个好父亲。”
朱鸣岐教授这时推门冲进来,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气势汹汹地质问嘉莲:“怎么回事?你对珠珠说了什么?她为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我愤怒了,“我真希望嘉莲能说出真相,可她居然要保护你这个恶棍!”
“不是为了你……”嘉莲轻轻向他辩解,“我不能伤害珠珠。”
坚硬如磐石的朱教授忽然瘫软下来,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蹲在床前呜咽起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出了门。
在病房门外,我又见到了依然在焦灼徘徊的朱明丽。这个在感情旋涡中苦苦挣扎、失去了方向的女子,忽然让我生出了怜悯之情。我不知道她为何挣扎,即使是一个抛弃过她的母亲,倘若她所剩时日无多,也应该得到原谅,更何况是因病被流放的嘉莲。
我不了解朱明丽的困惑何在,但我想为嘉莲做些事情,也想让这个悲伤表情酷似嘉莲的年轻姑娘振作起来。
我想到一个办法。
“你跟我来。”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半拖半拽地拉着她跑了起来。
“你干什么?要带我去哪里?”她惊疑地问。
“回若耶城,去看嘉莲的画!”
她不再挣扎,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第一次觉得她也有可爱的时候。
嘉莲的第一幅画绘在城墙东南侧,这是一幅长十米高三米的青绿山水长卷。用石青、石绿结合水墨皴法,绘出古地球上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风景。画中有长松巨木、山溪断崖,峰峦秀起,云烟灭变,风雨晦明,千态万状。
画面的近景与中远景之间,有古寺、舟桥、打伞的行人。近景处是两位长袍广袖的古人,在这四时不同的神仙山水前弹琴唱歌。
一侧用毛笔竖批: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真美啊,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的人和事?”她喃喃地问。
“这是她常画的风景,好像是古代地球的实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惑,“你从来没有看过嘉莲的画吗?她出过好几本画集,开过很多次画展,你对自己的母亲就没有一点好奇吗?”
她摇摇头,“还有别的画吗?”
“你跟我来。”
走到第二幅画前,朱明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似曾相识的远景:层峦叠嶂的远山,穿山而过的宽阔河流在月色中闪闪发光。而在壁画的前景,左侧的一角有几株奇异的植物。巨大的花朵,饱满的花苞,纤长的花瓣,在花蕊正中居然睡着一个美丽的女婴。婴儿的手足如古画中才见过的莲藕般浑圆、皎洁,皮肤柔软,吹弹可破。几片半垂的花瓣像温柔的手臂,深情款款地盖在婴孩的身上,如同一个温暖的怀抱。女婴在花蕊甜蜜地酣睡,一如睡在母亲的怀里。
她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砂土地上,一步也不能挪动,精魂仿佛都被吸进了那幅画面中。耳边响起了嘉莲那日的呼唤:“珠珠,去看我的画吧。”
——去看我的画,你的疑问便会有答案。
她轻轻地,对着身边那个并不熟悉的男子,突然说出了自己埋藏多年的痛苦秘密。
“陶洛,你最早有记忆是什么时候?”她忽然问。
我迟疑了一下,答:“不知道,两岁,还是三岁?我记得家里有一幅画,是星空的复制品,我喜欢站在画前看星星,伸手去摸画面上一轮又一轮的光晕。”
她失笑,“看来你注定要当一个画者。”她走近嘉莲挥毫而就的这面画壁,伸出手去,轻触前景中那个女婴的脸。她的手指细长而白皙,几乎融入了画面。
“我最早的记忆是个模糊的片段。我记得妈妈靠在床边,她背对着我,肩膀抽搐,在偷偷地哭。我着急地推她,我叫,‘妈妈,妈妈’。她回转头,低下身来抱我。我已记不得她的脸,但我记得她脸上有泪水,落在我脸上很凉,而她的拥抱是那么温暖,那么全心全意,仿佛我便是她在这世界上拥有的一切,仿佛拥抱着她的生命。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流放的十五年,回盖亚的五年。这二十年来,这个片段在我脑海中反复重演。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部分,是她的忧郁和痛苦,还是她的爱。”
我咬紧牙关,几乎都要冲口而出:“她是爱你的,她只是得了病!”但是我不能说,我没有这个权力。
“你发过誓吗?陶洛,你对自己许过誓言吗?”
我愣了愣,摇摇头。
朱明丽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有过。在我五岁那年,我看着母亲被两个神情严肃的男人带走了。她离开我的时候好想对我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她就带着那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说:‘珠珠,别忘了我。’
“我等了她很久很久,每天都等。可她一直一直没有回来。于是我对自己发誓,‘朱明丽,一生一世,最爱的人是母亲。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后来我长大了,父亲并没有对我说很多关于她的事,但我还是渐渐想明白了,那时母亲其实有病。她是因为得了病,才没能完成灵波值。我不知道她和父亲之间有什么误会,但她不是一个不负责的母亲。”
“原来你都明白,那你为什么还要怪她?”我不禁大吃一惊。
“可你了解那种病吗?她为什么会患病?倘若是产后抑郁,又为什么在我两岁时才发病?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那时为什么不快乐?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一切——是因为我的出生,影响了她的工作。她是画者,做母亲之后被我拖累,失去了创作的灵感,她感到挫败、失望,是我让她患上了蓝山之疾!”
“怎么可能!”我急得大喊,“是你父亲这么说的吗?”
“不是他,是我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怀疑。这怀疑像毒虫一样啮咬着我的心,一年又一年。我对她的爱越多,这种怀疑的杀伤力就越大。我无法面对母亲,我甚至无法面对自己——这个被母亲厌弃的自己。回盖亚之后,母亲找过我很多回,我向来能避则避,从没有和她好好谈过。我甚至从来不敢看她的画,因为是她的画,是她画者的事业,抢走了我的妈妈。”
“你错了!”我的鼻子发酸,不住地摇头,“你错了!”
“我知道。”她轻轻贴上冰冷的城墙,把脸靠在画面中舒展的大花瓣上,从一侧望去,那些花瓣仿佛在轻抚着她的脸。那些爱意浓浓的抚摸啊!
泪水涌出来,顺着她的脸流下,顺着壁画上的花瓣流下。她笑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我现在知道了……”
“快,你跟我来。”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起她向城门方向走去。就在城楼右侧,一块白色的画幕上,留着嘉莲的未完之作,这一次,画的是全新的内容。
白灰底色上抹着一道橙黄的晚霞。
近景是一个红衣红鞋的小小姑娘,她正踩在台阶的高处,回转身。小女孩儿是那么快活,歪着身子,双臂像翅膀一样展开,她的脸部只勾了一个轮廓,还未点上五官,但欢乐的情绪已经从她的肢体语言中饱满地绽放开来。画面线条简洁,运笔流畅,神采飞扬。
“那是你吧?”我止不住自己的激动,握住她的手不禁加紧了力道。
她悠然出神。
嘉莲要用自己的笔,将她对若耶城最幸福的回忆,留在这面古朴的城墙上。
“最终,一个伟大的城市,依靠的是居民对城市特殊的眷恋,一份让这个地方有别于其他地方的独特感情。”
“你在说什么?”我有点回不过神来。
“啊,那是父亲昨晚对我说的话。”朱明丽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留住若耶城。”
我望着她坚定的表情,她的神情中有解脱的释然,有发现的喜悦,有深深的怀恋。我几乎已能想象,当误会冰释后,这对母女相会的场面会多么动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神的波涛在脑海中激荡,力量与热情冲击着我,在我的四肢奔涌。我觉得身体陡然轻盈,似乎要离地飞升。
那是创作的喜悦,真正的创作灵感击中了我。
“我要画一幅画。”我笑着大喊,“我要画一幅自己的画!”
【责任编辑:刘维唯】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2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