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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丑陋,在病床前最容易看透

包容万象  · 公众号  · 历史  · 2024-12-14 08:00

正文

作者:烧伤超人阿宝

曾经有一次,和实习的小学弟聊天,他对现在医生的执业环境充满担忧,对前途充满迷茫。

他问我:师兄,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你有想过离开这个行业吗?

我说:你见我哭过吗?

学弟说:没有,觉得你挺乐天派的。

我说:那好吧,让乐天派的师兄给你讲个我哭的故事。听完后,也许你就对医生这个工作有更充分的认识,并找到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这个故事中的患者,是一个私企的员工。这个员工跟着现在的老板打天下二十几年,据说跟老板感情很深,也深得老板信任。在企业的一次事故中,全身大面积烧伤,烧伤面积超过体表总面积的90%。

患者送到医院后,老板和家属流着泪求我一定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物,不要怕花钱。

我在保证患者会得到最好的救治的同时,也向他们详细讲解了病情:这种程度的烧伤,死亡率很高,即使在这样最好的烧伤中心,依然会有很大患者抢救失败。而且,大面积烧伤患者的抢救,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花费也非常高。

大面积烧伤救治的关键是修复创面,但由于患者烧伤面积太大,可用于植皮的自体皮肤极其有限,患者需要经过几次甚至十几次的手术,才能将巨大部分创面消灭,令患者脱离危险。这一修复创面的过程,需要时间。

而在患者大部分创面没有被消灭之前,患者会始终处在危重的状态。而且,随着患者体质的耗竭,细菌耐药性的增加,以及感染导致的多个脏器持续的损伤,患者病情不仅难以好转,甚至在某段时间内还会不断恶化。

某种程度上,大面积烧伤的抢救就是抢时间,一方面我们要想方设法维持患者脏器功能和全身状况,一方面尽可能快地修复创面。如果修复的速度赶不上恶化的速度,那患者就会死亡。

在单位领导和家属表示充分理解后,我们就投入了紧张的抢救工作。病人病情非常危重,抢救很快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

在我们全力抢救的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花费的不断增加,患者老板和家属的态度开始逐渐地发生变化。对治疗的态度由积极到消极,渐渐开始拖欠治疗费用,而态度也越来越差。

其实这种情况我也早有预料。私企与国企不同,国企碰到这种事情,一般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抢救患者,而私企老板,则往往有不同的选择。

当最初的慌乱逐渐过去,随着抢救费用的不断攀升和成功的遥遥无期,早先决心积极抢救的老板心态会逐渐发生变化。

从经济的角度,其实患者活下来对老板是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大面积烧伤患者往往会有严重残疾。

患者活下来,不仅意味着他要支付巨额的抢救费用,还意味着他要负担患者后期整形以及生活的费用。

对老板来说,最经济的结果其实是患者早点死掉,他把省下来的钱补偿给家属了结这件事情。

老板的这种心态完全可以理解,只要家属强烈要求积极救治,老板一般也不敢不配合。但是,如果家属也有了同样的心思,就很麻烦了。对某些家属来说,是积极救治用后半生时间照顾一个残疾的亲人,还不如放弃治疗获得巨额赔偿。

但是,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是想当婊子还一定要立好牌坊。有了这种心思,他们也不会直接提出放弃治疗,而是通过各种方式来给抢救设置障碍。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拖欠费用和制造冲突。

当老板不想继续花钱,而家属也态度暧昧的时候,双方的沟通就会变得异常艰难。

曾有几位蹲在办公室里为医改献计献策的专家坚定的认为:公立医院出现纠纷完全是因为服务意识差,和家属沟通不够。

这种人,就是24K的纯脑残,每当想到这些人竟然是中国医改的智囊,我就对医改的前途充满绝望。

很多时候,不是沟通不够充分,而是人性经不起考验。

很多人以为医生是一群呆呆傻傻的人,这纯属误解。医生每天面对各种悲欢离合,观看各种人性表演,对这些心思和把戏,真的是一眼看得门清。

但是,看的门清又能如何,也只能想方设法的和对方进行沟通,争取对方的配合。

患者欠费数额不断增加,在被迫进行的一次约谈中,老板和家属终于撕破脸皮。患者老板对我大声的斥责和辱骂,而家属则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偶尔伸手去抹一下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钱钱钱,你们就知道要钱,花了这么多钱,病人越来越重,你们是一帮什么医生,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兽医!”

“我们做生意的,花了钱你就得给我货,我把钱给你们,你们能保证把人交个我们吗?不能保证,那人死了钱你们给退吗?不给退?你们凭什么不给退?”

“现在你们这些医生还有医德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医院有多黑吗?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你懂吗?你们这帮黑医生,都钻到钱眼里了,你们算什么医生?”

“还找我们要钱?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找记者,找报社,去告你们这群兽医!”

旁边的护工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们这帮人讲点良心,宁医生都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天天在这里守着你们这个病人!”

“守着怎么啦?他是医生,他守着是应该的!再说,他舍不得让病人死不就是为了挣钱吗?”

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死死咬着后槽牙,控制住自己狠狠抽他一顿嘴巴的冲动,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

回到监护病房,我望着躺在床上的尚在昏迷中的患者,两眼含泪。

患者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监护仪上闪烁着一排排的数据,所有这些数据,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当你抢救一个患者很长时间,你就会和他有很深的感情,你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兄弟。

兄弟,我知道,你现在很艰难。我知道,你在全力以赴的和病魔做不屈不挠的斗争。我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你毫不知情。

人生,好比一场黑色幽默。

你鞍前马后追随了几十年的老板,现在要放弃你;你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现在要放弃你。

而现在最想让你活下去的,却是你素昧平生的医生,而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长的什么模样。

我知道,他们这么做,其实是在等我的一句话,等我告诉他们:患者成功希望渺茫,建议放弃治疗。然后,他们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只等在你的葬礼上流几滴眼泪,了却你们这辈子的情分。

但是,这话我偏偏不能说,因为,你真的还有希望。因为,你来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烧伤科。因为,我有很大的把握让你活下来,而且,让你将来能生活自理,过上有质量的生活。

你的老板可以放弃你,你的家人可以放弃你,你的朋友可以放弃你,但我,却不能放弃你。

因为,我是医生,你是患者。

因为,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就不能放弃患者。

因为,自从我穿上这身白衣,我就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写下了答案。

16岁那年,当我迈进医学院的第一天,我就和一群和我一样满怀憧憬和热血的少年,举起右手,许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护士过来,问我:宁医生,病人欠费过十万了,到底怎么办啊?

我淡淡地回答:该咋治咋治,明天我再和家属谈。

继续努力和疾病战斗吧,我的兄弟。外面的一切,交给我。

当你最终痊愈的时候,我绝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你,你依然会有一个对你感情深厚的老板,一个结发情深的妻子。当然,也许还有一个黄世仁般不断追着他们要钱的无良主治医生。

后面发生的事情,请原谅我不想再记述了,因为我实在不想回忆。不想回忆那一次次的屈辱和伤心,不想回忆那人性的丑陋和阴暗。

多少次,被家属气得躲在无人的地方想掉泪,接到护士的电话,赶紧擦干眼睛去继续抢救。

好在,一切终于结束了。当患者终于宣布脱离危险后,老板,又变成了感情深厚的老板;妻子,又变成了结发情深的妻子。

根据我的意见,患者脱离危险后直接转回当地医院进行后期康复治疗。对方同意了,大家都不愿意再忍受这种尴尬的气氛。

患者被接走那天,他的老板和妻子来到我办公室,给我带来些土特产,向我表示歉意和谢意。

我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工作,支付费用是你的义务。我救活了病人,你结清了费用。咱们两不相欠,你不用谢我。

也许有人觉得我小气,不够大度。但是,我实在大度不起来。

在战场上,你最痛恨的是什么?

不是敌人,而是叛徒。

你们,本该是和我并肩与病魔作战的战友。

你们有权利放弃,有权利撤退,有权利投降,我都不怪你们。

但你们没有权利背叛,没有权利在我和敌人苦苦战斗努力支撑的时候,在背后对着你们的战友狠狠插了一刀。

我没有权利惩罚你们,但我有权利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