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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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正传》里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颗吃到的是什么味道。
当年申请入职警队时，面试官问我：
“以你的条件，有很多其他政府部门可以选择，做警察又辛苦又危险，为什么要做警察？”
我说：
“当每个男人还是男孩时，都曾经有过关于英雄的梦。”
那时我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警察，除暴安良、伸张正义，却没想到后来会因为现实生活的压力，无奈改奔
“钱途”，成为一名地下操盘手，一名职业赌徒。
刚操盘时，我以为这行可以完全凭本事吃饭、凭业绩吃饭，从此只需要专注自我，不需要再接触复杂的人际关系。
却没想到与投资人的交往，比其他社会交往完全没有两样，反而由于离金钱更近，需要面对更加赤裸裸的人性。
我以为交易只需要牢牢控制住风险，随之而来便是虽然曲折起伏，但是稳定往上的业绩。
却没想到大多数时候的盈利或亏损，根本不具备决定意义，更重要的是，当风口浪尖袭来、市场高潮迭起时，你把握住了多少。
就像自己操盘三年的收益，竟然不及最近三个月收益的零头。
我还以为，自己与姚娜的相遇是命中注定，会一直相扶相依，一直好下去，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结果第一次分手，就来得那么突然。
我又以为第一次分手仅仅是因为自己穷，担不起一个男人应有的经济责任，不配拥有爱情，等有钱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在我似乎什么都有了的时候，她为什么却决然离开
……
姚娜收到那些
“不堪”照片的事，很快我就知晓了背后原因。
端午小长假的晚宴上，阿峰在老板娘小雅面前的表现，人人看在眼里，引起了豪哥不快。
露丝也深受伤害，晚宴结束后独自到酒店绿化深处哭泣。因为担心她而尾随的不止有我，后面远远地还有缠论高手。
露丝哭完被我扶着往回走，本也正常，但后来她立住趴我肩头再哭，让缠论高手有些意外，顺便用手机录了视频，想事后拿出来跟我和阿峰开开玩笑。
他有这个习惯，以前在夜场，有时也会摄录。
这些都没什么，但事情就怕巧合。
第二天早上，老六突然发信息和缠论高手说，阿峰昨晚的表现很不得体。豪哥作为我们老板，大牛市给了大家这么好一次机会，这次又找来更大资金，可以说是有恩于我们，而阿峰却爱上老板娘，实在有点恩将仇报，白眼狼的味道。
老六把以前在泳池提前上岸后拍的照片发给缠论高手，说这种过份亲昵的行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结果那时刚好豪哥在缠论高手房间、在缠论高手身边，不经意瞄到缠论高手点开的照片。
恼羞成怒之中，于是主导了后面的
“照片门”。
操盘合作肯定就此结束了，而豪哥给姚娜、露丝发的一些照片，本意也只是作为一个小小惩戒。
说是
“小小惩戒”，因为豪哥整体表现还算君子，没再有其他举动，连我和阿峰在他股票账户中的盈利分成，也没设置障碍，很快如数结算给了我们。
只是把我停牌的那个股票，计提了五个跌停板扣除收益。
意思无非是：拿着该给你们的工资，给我滚。
虽然没有太多能责怪豪哥的，但是他的作为间接给我带来严重后果，我也无法原谅他。
当我看到那些照片时瞬间的无地自容，就能想象姚娜看到时的钻心刺痛。
算我咎由自取，从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蝴蝶效应”说，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通过种种因素，很可能在大洋彼岸掀起一阵台风。
豪哥的翅膀让我和姚娜感情出现剧变，而管理层清理配资
“去杠杆”的翅膀，给股市带来了一场灾难。
随着指数经过一天剧烈反弹，重新连续大幅跳水，媒体正式开始用
“股灾”来形容这段行情。
猝不及防遭受重创，但又心存侥幸的股民疾呼管理层救市，并且得到了回应。
7
月
4
日，周末，管理层突发通知：暂停新股
IPO
，周五申购新股已经缴纳的资金，择期退回。
舆情沸腾，股市仿佛在周末直线冲击涨停。
阿峰兴奋给我打电话：
“周凡，这救市力度太大了，已经缴纳的打新资金，等于已经签订的合同，管理层都能单方面随意撕毁，彰显了背后巨大的决心。有这么流氓的政府做后台，为国接盘的时候到了！”
阿峰拿着从豪哥那里分来的钱，前几天都没入场操作，憋着一股劲要等个机会重新开始，现在总算给他等来了
“机会”。
我本心灰意冷，对管理层如此随意背信弃义又甚为不耻，连附和阿峰的话都没回答一句。
7
月
6
日，周一，在群情激昂的情绪推动下，指数大涨
6%
开盘。集合竞价时的盛况，直追
2008
年大熊市管理层取消印花税救市那次。
2008
年
9
月
19
日，沪深股市所有能交易的股票，都以涨停价开盘，指数也是涨停，上演一场千年奇观。
正是
2008
年指数涨停，第二天再大幅跳空高开的记忆，这一次让很多原本已经从股市中出逃的股民，被引诱返身重回火灾现场。
虽然很多人嘴上说着
“政策底远不是市场底，股市没救了”，但手上却毫不发软，大肆抢购股票，企图借助重大政策利好，博一个当日买次日卖的短线差价，好好投机倒把一回。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谁料周一指数开盘价就是全天最高价，大量被困在市场的杠杆资金，借着管理层之手强行撕开的小小裂口，夺路而逃，把当天买入股票的轻信者、贪婪者，全部留在危险的悬崖之巅。
创业板指数单日振幅高达
14.5%
，在
K
线图上画出一根刺眼的倒灌阴线，不少股票从开盘大涨到收盘跌停，让买入的股民一天亏损接近
20%
。
A
股“
T+1
”（当日买入隔日才能卖出）的交易制度，让这些人眼睁睁看着亏损不断扩大而无法采取任何自救行动。
这其中就包括阿峰。更要命的是，他因为憋着劲，要快点大赚一笔去追老板娘小雅，买股时竟然动用了全部融资额度。
另外，还有一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仅仅由于一个看似整不出大事的简单买入操作，从此命运被彻底改写，滑向深渊。
这是市场信心被击溃摧毁的一天。收盘后，无数人恐慌焦虑地到处打探：
“怎么办？怎么办？”
心中都已隐隐预感到，市场遭遇落差如此之大的打击后，很多股票第二天直接跌停开盘几成定局。而更可怕的是，这个噩梦，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我没有参与操作，但因为始终找不到也联系不上姚娜，与很多被套的股民一样，在
7
月的盛夏心似寒冬。
对着电脑股票软件的满屏惨绿，我心中默念：娜娜，如果你肯回来，我愿意所有的钱，在这场暴跌中和大家一起亏掉。
到了晚上，终于有
“好消息”传来，一批上市公司于仓促变故中陡生机灵，找出各种破绽百出的借口主动申请停牌，以躲避股价连续一字跌停。
都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如果后面市场不能好转，等复牌时股价仍然会补跌，但这种无奈之举又给了人们一线希望。
手中有停牌个股的人开始在群里发布喜讯，引来一片羡慕。有人提议，每个人都去自己持股的上市公司互动平台留言，请求公司找理由紧急停牌。
更有焦虑者，已经不是留言，而是对上市公司破口大骂，呵斥控股股东和高管是猪脑子，不知道为了维护股价想办法。
第二天，黑色星期二，早上一开盘，恐慌盘和强平盘（券商和配资公司为了保护自己的本金，对保证金比例跌破警戒线的账户挂跌停价强行砍仓）蜂拥而出，形成踩踏，没多久便千股跌停。
创业板和中小板更是重灾区，连指数一起几乎全线跌停。一方面流通市值小，经不起卖压冲击；另一方面，停牌股票太多，卖压全部转移给了仍在市场能够交易的股票。
还有一个不便言说的原因，虽然同是在市场交易的股票，中小创在关键时候总像后娘养的，得不到疼爱，属于被遗弃的角落。
那天下午，很多权重股被不明来源的巨额资金拉起，中国平安更是由接近跌停拉到涨停，全天成交接近
700
亿天量，而中小创股票仍然被集体摁在跌停板上，任人虐杀。
“国家队救市了！”阿峰像对着战地电台大吼一样对着手机说话，“这群猪怎么不懂拉盘子更小、股性更活、人气更强的中小创股票！这样拉权重有毛用！”
可惜他的呐喊，丝毫不能改变手中股票继续跌停的命运。
爹不管娘不疼，中小创公司没办法，盘后大批量公告停牌自保，股民们又在千股跌停后，见识了千股停牌的奇观。
7
月
8
日，国家队果然改变策略，不再强拉权重，而是改为对中小创里为数不多没有停牌、仍在交易的股票，选择了少数部分，不停扫货硬撬跌停板。
可是顾住了头就顾不住腚，权重股那边又跌得七零八落，上证指数暴跌将近
6%
，前一天涨停的中国平安反手跌停。
有老股民说，必须这样，再不对中小创撬板要死人了。
可对有些人来说，救援部队已经来得太晚，股票跌停板被撬开之际，就是他们强平盘终于被卖出、账户爆仓之时。
他们多年积累的财富，在这个夏天，在这场突如其来、不见硝烟的
“股灾”中，被洗劫一空。后来有人评论，这是我国中产阶级遭遇重创的一次灾难。
我收到消息，曾经面试过我的那位操盘手前辈竟然也中了招，名下的私人会所要低售抵债。
我努力回想操盘手前辈温和的神情以及对市场敬畏的态度，回想他说过的要顺应趋势、再不逆势的经验教训，怎么也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爆仓的。
仅仅由于心念小小一动，以为能控制住风险赌一把，却没料到资金体量太大，连续跌停根本逃不出来，在杠杆的伤害下，近十亿资金几天灰飞烟灭
……
小心谨慎了半辈子，这次也没犯什么大错，却因为意外几近破产。
而老五晚上告诉我，
“猛子”出事了。因为配资爆仓，被愤怒的客户抓住右手，剁去三根手指。
我问他：
“这到底是怎么了，市场怎么突然吃人了……”
老五说：
“宿命。”
老五说，有些东西看似偶然，其实背后却是必然。
比如很多股民觉得这次之所以重伤，主要原因是实在跌得太快，连续跌停没法出逃，如果跌慢一点，不会有这些损失的。
或者有人觉得，这次大亏，主要是因为过于相信管理层的救市，否则也不会已经逃出生天后重回火场。
或者有人觉得，这次是因为没有经验，再来一次自己就不会被埋了。
其实这些反思，都没找到亏损的真正原因。
只要是按照情绪交易不按照规则交易，或者虽然有规则但是没有充分考虑到防守的重要性、优先级，哪怕再来一次，他们大概率仍然要充当炮灰。
哪怕跌得很慢，他们身上摸顶抄底的交易习惯，也同样会让他们损失惨重。
老五说，当年鲁迅为了救治国人，弃医从文，从这次
“股灾”来看，教育确实具有更深远的意义。前几个月行情大好时，他曾有过稍许遗憾，自己过早离开了操盘手领域，改做财经媒体，但到今天，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老五说：
“周凡，你也加入我们吧。”
我说：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
我咀嚼老五说的话，想到自己因为忽略而伤害了初恋，现在又因为忽略伤害了姚娜，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骨子里的改变，很多东西真是无法逃避的轮回。
我心突然一阵绞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