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天朝上国败于蕞尔小国日本之手,给中国人以强烈的刺激,从而掀起了留学日本的高潮。当时国人反思中国为何失败,朝野部分人士都意识到日本在学习西方文化方面的成功。而在当时的条件下,“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因东洋“路近省费,可多遣”“去华近,易考察”“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西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即日本是中国学习西方文化的捷径。因此清政府派遣留日学生的一大目的就是培养翻译人才,以完成全面介绍西方先进文化的任务。
留日学生也不负众望,他们创立了译书汇编社、教科书译辑社、湖南编译社、新译界社等翻译团体,创办了《开智录》、《译书汇编》、《游学译编》、《新译界》等刊载译作的刊物,翻译日本出版的报刊与书籍,如《译书汇编》就根据日本翻译转译了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理》、卢梭的《民约论》、斯宾塞尔的《政治进化论》等图书。
《译书汇编》
据统计,从1896年到1911年的15年间,日文书籍的中译本共有988种,平均每年66种,其中科技类的图书172种,人文社会科学类的图书816种,这里面有很多是据日译本转译的西方图书。
在此之前,中国学习西方、了解西方文化的途径主要是直接翻译西方书籍,译者除了著名的翻译家严复与林纾外,主要是丁韪良等西方传教士;而当大规模留日学生从事翻译活动之后,日文译本图书的数量就远远超过了西文译本图书,从1902至1904年,国内共新出版了535种译书,其中日文译本达321种,欧美诸国文字的译本总共才131本。
严复
林纾
由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即《茶花女》)是首部国人翻译的西洋小说
这批留日人士翻译的书籍为中国各相应学科的建立起到了启蒙性的贡献,如蔡元培翻译井上园了的《妖怪学讲义录总论》引进了西方哲学,章太炎翻译岸本能武太的《社会学》是较早引进的社会学著作。中国人最早认识到社会主义也是以日本为中介的,1904年,幸德秋水将《共产党宣言》翻译成日文,1906年,《民报》刊载了《共产党宣言》的中译本。幸德秋水还根据《共产党宣言》与《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两本书编译成《社会主义神髓》,介绍科学社会主义的主要观点,吴玉章读到这本书时感到观点新颖,“社会主义书籍中所描绘的人人平等、消灭贫富的远大理想大大地鼓舞了我”。
幸德秋水
幸德秋水所译的《共产党宣言》
傅斯年曾说:“论到翻译的书籍,最好的还是几部从日本转贩进来的科学书,其次便是严译的几种,最下流的是小说。”“严译”即严复翻译的西方著作,被认为“最下流”的则是指林纾翻译的西方小说。林纾的翻译虽然受时人欢迎,但毕竟没有对国人学习西方文化产生大的影响;严复则不同,他翻译的《天演论》等书籍,使国人从中国的落后感受到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残酷性,他还提出了翻译的“信、达、雅”三原则。严复在翻译中创造了“资生学”“智学”“群学”等名词,但这些词后来却被留日学生从日本引进的“经济学”“哲学”“社会学”等名词取代,这是为什么呢?
《天演论》
从严复一方来说,严复的翻译刻意模仿先秦文体,阅读者需要有很深厚的古文修养,这就限制了著作的流行与普及。严复所预设的读者不是普通的读书人,而是清政府的中高层,“这些人足以左右大局,然而却保守成性,对外来事务有深刻的疑惧;只是在多次败于外夷之手之后,才勉强转向西方,但也无非是寻求一种足以立刻解决中国的某些实际困难的速效方法而已”。
严复是留英出身的,古文修养实际上算不上顶尖,却为何写一堆桐城派气息浓厚的文字呢?说起来也是时代的原因,鲁迅先生曾对此有过说明:“那时的留学生没有现在这么阔气,社会上大抵以为西洋人只会做机器——尤其是自鸣钟——留学生只会讲鬼子话,所以算不了‘士’人的”。严复回国后参加科举又没能及第,因此就刻意将自己的文字弄得桐城派气息十足,终于引起了桐城派大家吴汝纶的注意。吴汝纶是《天演论》的第一位读者,还为《天演论》作序,从而有力地推动了《天演论》在士人中的流通。
在严复前后从事翻译工作的西方传教士同样存在这一问题,他们虽然在理解西方著作方面不存在语言的障碍,但当将西方著作翻译成中文的时候,就需要中国助手的帮助,而这种中西搭配翻译出来的著作同样是古文气息浓厚,理解起来可并不容易。
从留日学生一方来看,翻译日本图书是一种群体性行为。留日学生中涌现了马君武、朱执信、蒋方震、张东荪、宋教仁、廖仲恺、鲁迅、郭沫若、郁达夫、周作人等人,他们回国后成为了许多科学、社会、文化类杂志的主要编辑,或成为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出版社的作者,因此有能力全方位地推动翻译成果的流行。与现代日语不同,直到20世纪初,日语中仍然保留了大量的汉字,假名倒还不多,虽然中日语言的发音不同,但是同一汉字的意思一般相同,因此当中国人与日本人在近代开始最初的交往时,经常采用的是“笔谈”的方式,留下了大量的笔谈资料。
在日本留学时的郁达夫
而且日本在接受西方文化的初期,是以魏源《海国图志》等为媒介的,因此日本人在翻译西方著作时,通常是用汉字来意译西方词汇,并赋予汉字新的含义,使得留日学生能够较快地正确理解这些概念与术语,也不需要重新将这些词汇翻译成汉语,直接拿来使用就可以了。
从翻译学的角度看,严复虽然提出了“信、达、雅”的翻译理论,但更为注重的是“雅”,导致翻译的不够准确;日本翻译则通俗易懂,更有利于传播,终于导致来自日本的翻译词汇全面取代严复等人翻译的词汇。
曾经有人说现代汉语中有80%以上的词汇来自日语,这有些夸张,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但是我们常用的一些汉语不少是来自日本,或是由日本人创造出来的,或是日本人赋予了古代汉语词汇全新的意义。下面这些词汇都来自近代日本。
文明、文化、政党、主义、方针、政策、艺术、个人、民族、进化、评价、能力、普通、平面、劳动、科学、逻辑、概念、法律、左翼、右翼、时间、空间、预算、决算、入超、出超、动产、不动产、动力、高压、低压、暖流、寒流、下水道、地下水、出版、协定、广告、结构、神经、番号、温室、交响乐、漫画、运动场、社会、权利、行为、幸福、攻击、忍耐、目的、唯物论……
即便是今天,现代汉语中的很多流行词汇也是从日本过来的,如达人、宅男、宅女、卖萌等等。大唐鉴真东渡,给日本带去了灿烂的文化,中西方在此杂糅,出口转了一圈,再翻译成中文又回来了,这的确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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