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第二波女性主义人类学的浪潮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而“社会性别”也因此已被纳入很多人类学理解与分析的范畴,然而人类学还并没有完全接受人类学家自身也是被社会性别所型塑的这一事实。社会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在学者数量结构上的分布和其他人文与社会学科类似:虽然年轻女性在学生中占一大部分,但随着越来越接近学术等级制度的顶峰,女性所占的比例逐渐降低(Sanjek 1982)。这种基于性别的金字塔结构“确保”了女性在数量上的主导并不会转化为在学术建树上的影响。
那些“在家的”——大学和人类学系里的人类学家,以及学术研究机构之外的人类学家,都是我们所处时代和所处社会特定性别秩序的一部分。然而,学术生活的一个中心方面是对工作中的性别区分的拒绝。也就是说,我们被期望着平等地学习、管理、写作和教学,仿佛性别区分并不存在。这一假想是学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可以被维持的原因是我们只有一部分的生活时光是在大学里渡过。一天的学术工作结束后,我们才离开理论上“无性别区分”的学术界,出去承担各种基于性别的社会角色。一些人回到家里,可以跷着脚读晚间报纸,然后在晚饭端上来吃完之后潜心于最近的人类学期刊;另一些人则需回家购物,做饭,洗碗,洗衣,以及完成其他一切需要让生活继续下去的事情。
对于女性人类学家而言,我们在大学里过的这种虚构的“无性别区分”的生活导致了一个后果:如果我们在学术语境下提出特定的事关女性的议题,我们就面临损害自身人类学家身份的危险。当然,这是因为一个典型的人类学家通常是男性。因此,女性人类学家的一项隐秘议程是在建立职业身份时避免招徕关于自身女性身份的关注。毕竟,和当一位“真正的”人类学家相比,谁想成为一名“女性”人类学家?至于性暴力,它有可能是女性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它并不被视为我们职业生活的一部分——人类学家的那部分。“人类学家”并不会被性骚扰甚至强奸。“女性”会。
在田野调查中,错误的“职业的”和“私人的”时空划分彻底地崩溃了,而这一划分正是支撑所谓“性别中立”的人类学家这一设定的基础。在田野中,人类学家不可能始终维持一个“无性别的”自我假象,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没有被打上任何标签的“人类学家”。在田野中,一个人一定会被打上标签。他/她会被别人和自己打上性别标签——一位女性人类学家或者一位男性人类学家。作为有性别标签的人类学家,我们不仅对别人有吸引力,我们也能感受到吸引——当然我们也有可能成为性暴力的目标。正如在我的例子里,这种暴力在指向“职业部分”的自我的同时,也指向“私人领域”的自我(这两个领域到底又有何不同呢?)
在田野中性关系的多层面意义对男女人类学家来说是不一样的。异性恋的男性在这个问题上的异常的沉默本身就有不祥的意义。女性人类学家的田野记述当中经常提到田野中性的方面。这可能是因为在许多田野之中,性问题是强加在女人类学家身上的,并形塑了我们所能做的工作。性暴力的可能性,无论是明确的还是暗示的,都是在许多社会环境中限制女性行动和活动的一种手段。因此,这是大多数女性人类学家必须处理的问题,而男性人类学家则不需要。是否在田野中发生性关系是许多女性人类学家不得不处理的问题。这个问题,类似于Yonas这样的男性请求、叨扰乃至提出(性)要求的这种情况,不是偶然发生的,也不是偶尔一次,而是或多或少地持续不断地出现的。然而这个问题对于男性人类学家而言则是完全不同的情况。其他的性活动也是不同的。例如,男性可能会接触交易性性行为,但女性不会。
强奸是一种恶毒的、残忍的关系。强奸塑造了男性女性之间相互不理解的鸿沟。强奸的欲望对于女性来说是无法理解的,而强奸对幸存的受害者造成的后果可能同样让男性觉得难以理解和共情。现实如此,也许就不奇怪,除开其他所有的考虑,强奸在我们学科内部仍然不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在埃塞俄比亚遭受到这次袭击后,我回到了瑞典,回到了学校,告诉系里的同事们发生了什么。我的女同事都表示震惊、关心和支持。另一方面,我的两个学术导师(都是男性)听我讲述了这次袭击的故事,但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同情,也再没有提起强奸这个话题。后来我听说,我其中一位导师告诉一个女研究生,说我一定在田野里表现得像个傻瓜。另一位资深男性人类学家在听到我被强奸的事情后叹了口气:“女人在田野里就是会遇到这种事情”。
在20世纪70年代我出发前往埃塞俄比亚进行田野调查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性别对于我的田野工作来说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我所听到的只是我的男性导师告诉我,女性田野工作者比男性田野工作者更有优势,因为女性人类学家经常既能够接触到女性的社会圈子,也能够接触到男性的社会圈子。实际上,每个田野对女性田野工作者开放的面向各有不同,正像人类学家自身的背景不尽相同,而人类学家与她或他所在田野的契合程度也各不相同。
不变的事实是,女性必须永远应对无所不在的性暴力的幽灵,以一种我们的男性同事永远不必面对的方式。这并不意味着性暴力从定义上来说是一种“女性的问题”。相反,强奸毫无疑问是一种严重的男性问题。本章想说的是,不管针对人类学家的性暴力有任何其他的含义,从定义上来说,它都是一个人类学的问题。它关系到我们所有人,女性和男性,值得在主流人类学的讨论议程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本文转自“与猛虎谈情”(微信号:tigeranthropology)。
该系列的第一篇译文:
没人告诉我做田野会被性骚扰
第二篇译文:
脆弱的观察者:关于田野调查和强奸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