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贤：
你原来并不是一个导演，最初由什么情感打动了你，想要去做这个纪录片，尤其是你还没有接触英国士兵，知道这些悲欢离合的故事之前？
老方：
“在舟山拍片时，我只是听一个船老大讲的，说 70 多年前，有一个日军的武装的一大船，他没说武装，就是有时候日本船，装了很多英军战俘，被美军击中了。我特别好奇，然后他跟我讲的是，老百姓开始在捞布匹，听说有人落水，后来通通去救人，这一点很触动我，我说枪林弹雨，老百姓真胆大，还敢去救人。还有最重要是什么呢？
后来我听说，有800 多人落海，居然我从来没听说过。就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惊讶和诧异，产生了好奇心，才跑去找船。找到船了，才听说只剩一位在世的老人，林阿根老人，只剩一位老兵，你本能的就意识到了，这件事再不做，就要没了。所以一开始没有想做电影，但是阴差阳错闯进去，发现这是太好的电影题材了。因为你们大家知道电影里最珍贵的，电影的灵魂不是热闹，是人的情感，那是电影的灵魂，所以就觉得太珍贵了。就是这个阴差阳错，变成了导演。”
陈海贤：
我在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就如果这段历史，就包括那个您说的那个林阿根，他最后也去世了，甚至电影没上映就去世了，然后留下的那两个老兵，一个 98， 一个 99， 如果没有记录，很快就没有人证了。
老方：
我一直讲这是历史的尾巴。我没研究历史，但是我喜欢读历史。昨天我和朋友们交流，大家问我，你为什么选这个题材做电影？
我说老天爷，不是我选个题材来做电影，我是被历史选择的，谁让我闯进去，被历史选中了。
我一开始我根本没想过拍电影，我只是本能的说，大家找不到这个船，我纯粹是好奇心，我说为什么找不到？我是好奇，而且这个距离不算很远的，都在我们的领土上，其实就在我们舟山的大陆架上，你想嘛？离这个青浜岛上两海里，几公里，为什么找不到？我纯粹是好奇心……
陈海贤：
我觉得你也不纯粹是好奇。你看，从《百鸟朝凤》，那个其实也是一段历史，唢呐作为民间艺术，慢慢消亡的历史。《里斯本丸号沉没》，也是抢救一段快被遗忘的历史。包括您想接下来想要拍的马航370，也是打捞一段快要沉没的历史。
我觉得你好像是有一种，把快要沉下去的东西，打捞出来的情结，所以历史才选中你。你就这个情结哪里来呢？
老方：
我一直和大家形容，我们这帮 50 后，从小受的是英雄主义教育，我们小的时候，都特别幻想能够英雄救美。哪里遇到灾难，我们去救一下。哇，多牛啊。就是本能的，男人的英雄主义。它真的是这样。尤其是救的是美女。（笑）所以我一直讲《百鸟朝凤》，对我而言，她就是一个美女，然后她要消失了，我就去抢救，我觉得那不挺过瘾的呀。
你知道，我也说我是个消防员，我就喜欢救火，就是当你看到为难的时候，那个本能的热血就上来了，你就想去抢救啊。你说你没有动机，就是本能，就特别简单的一个本能。这个里斯本丸号也是，根本没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就闯进去了。闯进去了以后，因为你又有一些常识。你毕竟还做电影嘛，你有工具。所以这就是这是一个本能。
陈海贤：
怪不得历史一直选中你。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你听到舟山老乡救人的故事，这么打动你。因为那个时候，如果是你在场，你也一定会下去救人的。
老方：
一定的。所有认识我的朋友都说，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你，哈哈哈。有什么紧急的事儿，在那呢？就能让你兴奋。当年包括昭通地震的时候，有一个武警战士在堰塞湖失踪，是我们去扫描去抢救。当年沈阳有个飞行表演，法库飞行表演，有一个飞机坠毁栽在湖里边，那个美国飞行员失踪了，也是我们去找到的。17 年两位潜水员，在潘家口水库失联失踪，我又是我们去干的，又找到了。
你知道这些消防员救火，这是本能的，就是你没有想过，为历史留什么，就是讲的本能的，你们找不到，我去找。
陈海贤：
所以你这个本能，从救人，延续到抢救重要的历史的资料和片段。
老方：
对，你想，为什么你刚才提到马航 370， 不光是，我还有一个朋友在上面，最关键的是我们一直在关注，这里面很多复杂的国际政治，各种因素，各种涉及的不可披露的秘密都有，所以你就特别好奇，为什么还找不到啊？你就本能的就想干。
陈海贤：
哈，我觉得这个特别厉害。就是老方你说的，原来你们那一个时代，有英雄主义的情结，都很理想主义。所以遇到危难，大家都会愿意去救援。可是到理想主义到你这种程度就不多了……
老方：
陈老师，你要明白一个原理，你看你们大家比我年轻几十岁，我没时间了。我是倒计时的年龄。
这个马航 370 还没找着，你的那个感觉，说要下手要赶紧。你不要再过十年二十年，我走不动了。我没多少时间了，所以很着急。
陈海贤：
噢，是有这种焦虑，有这种紧迫感是吧？
老方：
对。焦虑时间不够。
陈海贤：
那也是抢救。在仅有的生命的长河中，把我们还没实现的理想、使命抢救出来。你在抢救这些历史的时候，也在抢救自己生命的意义。
老方：
说太对了，我觉得。
陈海贤：
老方记得以前你是做商业的对不对，应该也是想着挣钱什么的。我看到你说，为了拍这个纪录片，甚至把房子也给卖了。好像前半生重视的事，完全没那么重要了。这个转变是怎么样的？怎么能这么彻底？
方导：
这个我认真地和大家分享一下。唉，我们讲人间最昂贵的财富是什么？肯定不是钞票，钞票多廉价。（最昂贵的）是我们的生命，对吧？我们的命是回不来的，少一天就少一天，去掉一年就去掉 365 天。好，如果我们拿我们最昂贵的财富，而且是有限的财富，生命，只是去换钞票，这已经输掉了。而且你们再想，钞票拿来干嘛？钞票到最后还是拿来挥霍，买高兴的。结果你挣钱的过程不开心，你已经输掉了。所以，最后我们大家最想获得的是什么？是我们的快乐感，我们的幸福感，我们的荣誉感，我们的成就感，甚至刺激感，对吧？嗯，钱又不能吃，拿来干嘛呢？你能吃多少呢？
陈海贤：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能活得这么洒脱的？你看，我们在理论上知道这些道理，可是真的要在实践中能活出这些道理，就很难了。
方导：
你们想，几位老师，当你们致力于埋头自己所爱的时候，你会忘掉很多事啊。所以我觉得，
我们经常犯的错，是这个耳朵听了太多不该听的，这个眼睛看到很多无聊的。
所以如果说能埋头像我一样，我就是个贪玩的家伙。贪玩至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就撅着屁股瞎玩。我喜欢呢，对吧？而且我也跟很多小朋友们分享，就是有的时候很会玩的人，不花钱也可以玩，因为你要遇到好的事，有人跟你一起玩，大家情投意合，志同道合，这个玩在一起多开心呢。
而且我和大家分享，我是业余足球队的，踢了 15 年足球，我一直当队长，我在工厂是厂队队长，我在大学是校队队长。你说它踢球，我踢了一天球，赢不赢球真的没那么重要，对不对？赢了锦上添花，输了遍体鳞伤，但开心了一天。你有啥目的呢？这目的就是跟朋友们一起嗨了一场。人生就这样呀，对吧？我们跟朋友们一起嗨，这个光拿点钞票，真的是不过瘾呐。所以我和陈老师分享，我一直就是这个德性，一有钱就挥霍，为什么呢？钱是个资源，而且你放久了就贬值，拿到钱赶紧用，拿到钱赶紧挥霍。到哪里呢？跟一群朋友一起好玩，有意思。而且你说最后人死了，银行里一大堆钱，那不傻吗？
匡靖：
哈哈哈，方总，就您这个价值观跟咱们的这个业内同行完全不一样。我其实也很好奇，就是您这个价值观是怎么形成的？
方导：
我一直跟大家分享，我很年轻，20 来岁的时候，就跟很多朋友讲这个道理。你经常活在一个空间里面，被人家有嫉妒的，有陷害的，有暗箭射你的，给你造谣的，让你很憋屈，很难受。后来我就跟朋友们分享，我说那些要害你的人，要造你谣言的人，就是看你活太开心了，所以他就想让你难受，结果你一难受，你不上当了吗？对吧？嗯，所以我的逻辑，你骂我，你就是看我过太舒服了，你越骂我，我越趾高气扬，我气死你，我气死你。
所以我就说那些活在人间，老去算计别人，老去伤害别人的人，伤害的是自己。
因为我们这么短暂的生命，本来可以活在阳光和自由里面，天天在阴暗角落，打算盘去害别人，他自己的命丢了，你说谁输谁赢？
所以我还是说，善良的人、快乐的人，是能帮助别人的人。我们能帮助别人，让别人快乐，其实我们更快乐，对不对？当我们有能力让别人的苦难被解脱，我们不就有价值了吗？对不对？被人需要，为别人贡献和服务是一种享受。
陈海贤：
这是活出一种人生境界来了。
老方：
真的。你们知道，我每天看动物世界，我连看到那个公牛，那些年轻的公牛，为了对抗非洲雄狮，奋不顾身的去抢救这些老牛而牺牲，我都被感动。我说连动物，都是这样奋不顾身的，年轻力壮的，要去保护呵护，这些雌性的幼崽的、老年的动物，何况我们人！这是本能的，这是人类的情感，跟动物的情感中间，是有很多连通的。只不过人更主动一点。而且我也经常跟大家形容，不是什么英雄主义，你们家桌上堆这么多饭，吃不完分享给别人呗，你让它馊了，坏了干嘛呢？你挣那么多钱干嘛呀？存在银行里面，拿出来，让大家一起，能够帮助那些需要的人，这你会更快乐呀。
陈海贤：
对，老方，就像你说的，就能活出这种率性，其实是很难达到的人生境界。做里斯本丸这个电影已经十年了。这十年，你觉得里斯本丸这件事，对你人生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方导：
它最大的影响，应该是我这十年没有浪费。这十年做了一件事儿，填了一个洞，就把历史中间空的一段给填上了。所以我觉得，它比我死了以后，立块墓碑更重要。我觉得这对我生命很重要。就是这十年你做成了一件事儿。你把这个历史抢救到了。尤其是把这些非常珍贵的情感。这些当年几岁的孩子们，现在都快 90 了。好，那你把它抢到了，这就是我最大的成就感。我做了一件事儿，是有意义的，我留给了历史，留给了大家。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人生从 60 岁到 70 岁这一段，是个高光，是个亮点，因为把那个坑给填上了，就填那个坑挺不容易的。
陈海贤：
这是可以刻在墓志铭上的事。
方导：
嗯，就是说，它有意义，对吧？你把它填上了，把它搬回来了。说实话，这个过程是很唏嘘的。我一直讲，我是一个历史的幸运儿，你想，片子素材刚拍完，疫情爆发了，对吧？疫情爆发以后的半年，林阿根老人走了，又过了 5 个月，威廉·班尼菲尔德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丹尼斯·莫利走了，三个老人，这件事唯一的人证，到这里就没有了。物证还好办，今天没找到，明天还有可能找到，但人证是年龄不饶人的。
所以我就说，我真的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也是老天爷必须让我，说你就得干，所以我一直跟大家讲，真实的，不是谦虚，我说我不做，真的就是历史罪人。你心里明白呀。谁让你又干海底搜寻、海洋调查，你又干那电影呢？那你不干，你真的就是个罪人。所以十年前，我在一席说，感谢你给我机会上场，你看我又感谢老天，给我一个机会做一件事，为历史填了个窟窿。
老方：
我最后说一句话，我要送给你们的。你们三位比我年轻那么多，还有好多观众哈，从此有老方在，你们三位谁也不敢说自己老了，对吧？哈哈哈，我们的人生太短，来不及老的，所以你们就永远朝气蓬勃，走在路上，活蹦乱跳，东张西望。
陈海贤：
谢谢。我也说一句话，就是老方你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
希望我们也能活出这种率性的人生，全力以赴，去做一件我们认为值得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