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史哲杂志
《文史哲》杂志编辑部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界面新闻  ·  知情人士称美国国税局将解雇约6000名员工 ·  昨天  
界面新闻  ·  马斯克旗下xAI宣布Grok 3开放免费使用 ·  2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文史哲杂志

论禽滑釐的法哲学|喻中

文史哲杂志  · 公众号  ·  · 2024-03-15 17:29

正文

摘  要

在先秦诸子中,禽滑釐是一个可以与墨翟并称的墨家代表人物。为了全面理解先秦墨家的法哲学,对禽滑釐的法哲学有必要给予专门的论述。借助各种文献,禽滑釐的法哲学作为他建构文明秩序的一种构想,同时也作为一种源出于禽滑釐的文明秩序原理,可以被概括为四个要点:在文与质的关系上,主张质先于文;在己与物的关系上,主张舍己济物;在强与弱的关系上,主张扶弱御强;在道与器的关系上,主张以器载道。禽滑釐的法哲学具有兼容综合、因行成义、实效主义等方面的特质,在继承墨子法哲学的基础上,又有一定的发展创新。禽滑釐虽然不尚多言,但他对文明秩序及其建构方式的思考与选择、言说与行动,具有知行合一的品质,个性鲜明,自有其相对独立的法哲学意义。

作 者 | 喻中,中国政法大学习近平法治思想研究院教授
原 载 |《文史哲》2024年第1期,第126-136页

扩展阅读

同源异流:东方墨家与秦墨 | 张伟

一、研究禽滑釐法哲学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在学术思想史上,禽滑釐(亦写为禽滑厘,以下简称禽子)是一个被冷落、被忽略的人物。在 诸子研究 这个堪称纤毫毕现的学术领域,很少看到以禽子为主题的专论。在中国法哲学史上,关于禽子法哲学的专门研究,更是难得一见。这样的状况虽然事出有因,譬如,研究资料确实相当匮乏,然而,禽子毕竟是先秦诸子群体中的重要人物,其重要性足以让他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其重要性也足以让他厕身于中国法哲学史。在先秦时期的法哲学版图上,倘若增补上禽子的法哲学,将会显得更加饱满,更加丰富多彩。
如何理解禽子的思想地位以及他在中国法哲学史上的地位?先看《庄子 · 天下》篇。这篇著名的 学术综述 分论各种学说,首先提到的学术思想人物就是墨子与禽子: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悦之。 依照司马谈的《论六家之要指》,墨子、禽子所代表的这种 古之道术 就是墨家学说。根据《天下》篇,墨家 道术 的代表人物是墨子与禽子。 《天下》篇以墨子、禽子并称,代表了一种评价:禽子与墨子一样,都是先秦墨家的主要代表。这就昭示后来者,要理解墨家学派、墨家 道术 以及墨家的法哲学,既要看到墨子,还要看到禽子。
再看《吕氏春秋》中的记载: 禽滑釐学于墨子,许犯学于禽滑釐,田系学于许犯。 《吕氏春秋》还告诉我们: 索卢参,东方之巨狡也,学于禽滑黎。 按照这样的学术传承谱系,在墨子之后,禽子堪称墨家学派第二代的主要代表,在墨家学说的传承过程中,起到了一个承前启后的枢纽作用,其地位相当于墨家学派的 亚圣
清代的孙诒让也注意到禽子的思想地位,他说: 禽子名滑釐,与田子方、段干木、吴起受业于子夏,后学于墨子,尽传其学,与墨子齐称。 孙诒让在此提到了禽子的学术思想背景,指出禽子先后受到儒家与墨家两大学派的陶冶与熏染,同时也确认禽子享有与墨子相提并论的地位。后来,梁启超又指出,禽子乃 墨门之祭酒 ,这也是一个相当显赫的学术身份, 墨门祭酒 就是墨家学派的掌门人,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学术带头人或学科负责人。此外,现代学者方授楚在他的墨学名著中还有一个更具体的评价。他说,禽子这个人, 其于墨家地位之高,颇似颜元门下之李塨,故《耕柱》篇亦称 子禽子 ,墨学之显于当世,禽子盖有大力焉 。在中国学术史上,颜元、李塨的学说已经被概括为 颜李学派 ,倘若禽子相当于 颜李学派 中的李塨,那么,在一定意义上,墨家学派也可以不那么严格地称为 墨禽学派 ”—— 当然,在此提出 墨禽学派 这个说法,仅仅是一个比方,旨在强调禽子的学术思想地位,同时也想借此再次指出, 墨家既然是一个学派,对墨家学说的研究,就不能只谈墨子一个人。要全面、立体地理解墨家及其法哲学,既要研究墨子的法哲学,也要研究禽子的法哲学。着眼于此,有必要针对禽子及其法哲学,予以专门的论述。
要专门论述禽子的法哲学,我们面临的一个首要问题是:何谓法哲学?简而言之, 法哲学就是关于秩序原理的学问。有什么样的秩序原理,就有什么样的法哲学。反过来说大概也对:有什么样的法哲学,就有什么样的秩序原理。康德的法哲学以私权与公权之间的二元划分作为基本的秩序原理。黑格尔的法哲学以抽象法、道德、伦理之间的递进关系为秩序奠基 。透过康德、黑格尔的法哲学,我们可以理解德语传统中的秩序原理,我们可以理解这种秩序原理的逻辑起点、价值目标、实现途径。以康德、黑格尔的法哲学作为参照,我们可以追问:禽子关于秩序原理有何构想?回答这个问题,就是在勾画禽子的法哲学。
前文已经提到,要论述禽子的法哲学,最大的难题在于:禽子没有留下自己的著作,研究资料比较匮乏。幸好,在一些传世文献中,还记载了禽子的一些言论或事迹,以及禽子对一些问题、事件的态度,这些态度也体现了禽子的思想立场。传世文献还记载了禽子参与的一些对话,与禽子对话的人物主要是墨子,此外还有杨朱及其弟子孟孙阳,这几个人,大致构成了禽子置身于其中的思想世界。在这些对话中,从总体上看,禽子较少直接阐述或宣扬自己的思想主张。通常情况是:禽子提出问题,墨子、杨朱、孟孙阳回答禽子的问题。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对话,也可以让我们走进禽子的思想世界 。因为墨子、杨朱、孟孙阳的回答,恰好可以反映出禽子在思想上的核心关切。与禽子对话的墨子、杨朱、孟孙阳,他们的言论,就像一面镜子,可以映照出禽子的思想肖像。把这样的思想肖像进行适当的转化,把这些素材进行适当的编织,就可以勾画出禽子的法哲学。
在这里,还有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那就是本文所依赖的文献资料。本文的研究主要运用了《墨子》《庄子》《列子》等传世文献中有关禽子的一些资料。见于《庄子》的资料可能具有寓言的性质,是否可以用来说明禽子的法哲学?《列子》相对晚出,是汉代或汉代以后才形成的著作,用汉代以后的著作说明禽子的法哲学,是否合适?对于这样一些疑问,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释。第一,可以从科学与文化的不同来解释。研究禽子的法哲学,主要是一种人文性质的思想文化研究,而不是自然科学性质的科学研究。一些寓言性质的材料,一些汉代以后才正式形成的材料,如果它们能够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反映禽子的法哲学,就可以被适当地参考运用。 这样一些材料是不是 的?能不能 真实 地反映禽子的法哲学?对此我们可以说,在自然科学的意义上,它们是否为 ,恐怕难以证实。但是,在 义理 意义 的层面上,它们是 的。 第二,用后一个时代形成的著作,去阐明前一个时代的人物及其思想,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譬如,研究先秦时代的人物及其思想,历代学者大量地、习惯性地运用汉代人司马迁写成的《史记》,在通常情况下,这是没有问题的,也不会遭遇质疑。同样,用汉代或汉代以后成书的《列子》,去阐明先秦人物禽子的法哲学,也是可以的。
基于以上的思考,我们综合运用相关文献,进而发现,禽子的法哲学作为禽子建构文明秩序的一种构想,同时也作为一种源出于禽子的文明秩序原理,主要是由四对范畴支撑起来的,这四对范畴分别是:文与质、己与物、强与弱、道与器。根据这四对范畴,可以勾画出禽子法哲学的基本内容。

二、质先于文:天理人欲理论之滥觞

在传统中国,文与质是解释文明秩序的一对基本概念,文质之辨也是禽子理解文明秩序、建构秩序原理的一种重要途径。
从根源上说,文与质作为一对重要的思想范畴,并不是禽子首创的。禽子之前的孔子,就曾论及文与质的关系,他说: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里的文与质,分别代表了人的两种品性:文采与朴实。孔子期待的君子,能够在文采与朴实之间保持某种平衡。到了汉代,董仲舒把 文与质 用于阐释政治哲学,他说: 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质一文。 不同朝代分别实行的政治制度具有不同的性质,有的选择 质朴 的政治,有的选择 文采 的政治。两者之间, 主天法质而王,其道佚阳,亲亲而多质爱 ,这是取法 质朴 的政治;相比之下, 主地法文而王,其道进阴,尊尊而多礼文 ,这是取法 文采 的政治。董仲舒还认为,在文与质之间, 俱不能备,而偏行之,宁有质而无文 。这就是说,有质胜于有文,质的政治优于文的政治。东汉末年,何休更加具体地论述了文与质的关系: 王者起,所以必改质文者,为承衰乱,救人之失也。天道本下,亲亲而质省;地道敬上,尊尊而文烦。故王者始起,先本天道以治天下,质而亲亲;及其衰敝,其失也亲亲而不尊;故后王起,法地道以治天下,文而尊尊;及其衰敝,其失也尊尊而不亲,故复反之于质也。 按照这样的观点,文的政治与质的政治应当交互使用,两者可以相互纠偏,这就仿佛近代以来的资本主义经济,总是将 看得见的手 看不见的手 轮番使用或合并使用。
在这个关于文与质的理论谱系中,应当包含禽子的见解。据《说苑 · 反质》:
禽滑釐问于墨子曰:“锦绣纻,将安用之?”墨子曰:“恶!是非吾用务也!古有无文者,得之矣。夏禹是也。卑小宫室,损薄饮食,土阶三等,衣裳细布。当此之时,黼黻无所用,而务在于完坚。殷之盘庚,大其先王之室,而改迁于殷,茅茨不剪,采椽不斲,以变天下之视。当此之时,文采之帛,将安所施?夫品庶非有心也,以人主为心,苟上不为,下恶用之?二王者以化身先于天下,故化隆于其时,成名于今世也。且夫锦绣纻,乱君之所造也。其本皆兴于齐。景公喜奢而忘俭。幸有晏子,以俭镌之。然犹几不能胜。夫奢,安可穷哉!纣为鹿台、槽邱、酒池、肉林,宫墙文画,雕琢刻镂,锦绣被堂,金玉珍玮,妇女优倡,钟鼓管弦,流漫不禁,而天下愈竭,故卒身死国亡,为天下戮。非惟锦绣纻之用耶?今当凶年,有欲予子随侯之珠者,曰:不得卖也。珍宝而以为饰。又欲予子一钟粟者,得珠者不得粟,得粟者不得珠,子将何择?”禽滑釐曰:“吾取粟耳,可以救穷。”墨子曰:“诚然,则恶在事夫奢也。长无用,好末淫,非圣人之所急也。故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禽滑釐曰:“善。”
在这段文献中,虽然主要观点都是墨子阐述的,但是,随着对话的展开,禽子有选择,有判断,有态度。 他的基本观点是:取质不取文,至少也是 先质而后文 ,这才是圣人之要务。这里的 ,是指超过基本需要的装饰;这里的 ,是指满足基本需要的物质条件。 关于禽子的这个观点,还可以参照《墨子佚文》中的一则资料来理解: 禽子问: 天与地孰仁? 墨子曰: 翟以地为仁。太山之上则封禅焉,培之侧则生松柏,下生黍苗莞蒲,水生鼋鼍龟鱼,民衣焉,食焉,死焉,地终不责德焉。故翟以地为仁。 ’” 这里关于 天与地孰仁 的辨析,可以作为文质之辨的进一步展开: 体现了 的要求, 体现了 的要求。 以地为仁 的实质就是 以质为仁 ;或者说,相对于 来说, 更好地体现了仁的要求。
《列子 · 杨朱》篇也提到了禽子: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途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曰: 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 段干生闻之,曰: 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 这段材料同样可以展示禽子关于文与质的基本立场。禽子对端木叔的否定性评价,其实就表达了他对 的态度。端木叔的行为,夸张而乖戾,远离 的要求,几乎可以说是 的极端化表达,因而受到了禽子的批评。 在这段材料中,禽子说出来的语言很少,但是,禽子的态度是明确的,观点是清晰的,那就是:质优于文。
在中国思想史及中国法哲学史上,禽子对文质关系的思考与宋代理学家的天理人欲之辨,具有较强的同构性与可比性。禽子主张的 可以对应于朱子讲的 天理 ,禽子排斥的 可以对应于朱子讲的 人欲 。质优于文,就是天理优于人欲。取质而舍文,相当于存天理,灭人欲。这就正如朱子所见: 天理人欲常相对 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 朱子还打比方说, 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他又说, 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 。在这里,朱子强化了天理与人欲之间的对立。 在文与质之间,虽然未必有那样的对立关系,但是,大体说来,基本的需要是天理,几近于质;过度的需要是人欲,几近于文。取质而舍文,就是崇尚天理,摒弃人欲。从这个角度来看,禽子的 文质观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后来的天理人欲理论之滥觞。

三、舍己济物:治理天下的一种方案

在传统中国, 己与物 事关自己与他人、个体与群体,自然也关系到文明秩序的建构,因而也是一对重要的法哲学范畴。在 己与物 的关系问题上,禽子也有自己的思考。在《列子 · 杨朱》篇中,杨朱首先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在这里,说的虽然是伯成子高与大禹的选择,其实是杨朱自己关于治理天下的主张。接下来,就是禽子、杨朱、孟孙阳之间的一场讨论: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在这段对话中,禽子两次使用了 吾言 二字,但在事实上,禽子并没有正式地、正面地阐明自己的观点。因而,禽子的 吾言 其实是 微言 ,甚至是 无言 。然而,禽子的 微言 背后自有其 大义 。禽子的 微言大义 可以概括为以下诸端:第一,一个人为了获取一个较大的私人利益(譬如 万金 ),可以做出某些无关紧要的较小的牺牲(譬如,皮肤被划伤),支付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第二,一个人即使能够获取一个巨大的私人利益,但如果要承担一个巨大的代价,那就不一定值得了(譬如,倘若要承担伤筋动骨、肢体残缺的代价,即使得到了一个国家,那也得不偿失。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说,生命权、身体健康权、身体完整权,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是首要的,即使有一个很大的外在利益,也不能用身体完整权去交换);第三,如果为了天下人的利益,自己付出一定的代价,甚至做出一定的牺牲,那也是值得的。
禽子自称的 吾言 涉及三个因素:个人损失、个人利益、天下人利益。应当看到,要形成某种利益,无论这个利益归属于个人,还是归属于天下人,都是有成本的,这个成本可以具体体现为个人损失。 按照现代的法学话语来说,那就是:权利与义务不可分,有权利必有义务,反过来说,通过履行某种义务,可以形成某种权利。譬如,有人承担了驾车的义务,就可以让其他人享有坐车的权利。根据禽子的法哲学,为了获得个人利益,个人可以承担一定的代价(损失、成本、义务);但是,如果代价太大,那就不必用太大的代价去置换一个哪怕是很大的个人利益。由此可见,在个人权利与个人义务的关系问题上,禽子表达了一种常规的、理性的思维方式。
但与此同时,禽子还认为,为了天下人的利益,个人可以承担一定的损失,哪怕是承担一个较大的损失,也是值得的。 在禽子看来,这样的立场就是大禹、墨翟的立场。相比之下,杨朱、孟孙阳所代表的老聃、关尹一派的观点认为:自己的生命权、健康权才是第一位的,生命权、健康权之外的个人利益都是外物,天下及天下人的利益更是外物,外物与自己永远是对立的关系,在己与物的关系问题上, 永远优于、先于、重于 ,这就是道家学派的观点:贵己而轻物,则 天下治矣
对于道家的 己物关系论 ,在《庄子 · 田子方》篇中还有一个生动的说明: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这当然只是一个寓言。在这个寓言中,魏文侯领悟到的观念,就是杨朱一派的主张:不为一国所累,即使可以拥有一国,但如果要为此劳神费心,那也是不值得的。推而广之,割肌肤以为天下,那更是无益之举。正如郭象注《庄子 · 田子方》所言: 割肌肤以为天下者,彼我俱失也;使人人自得而已者,与人而不损于己也。其神明充满天地,故所在皆可,所在皆可,故不损己为物而放于自得之地也。 这就是道家的核心价值观。由此可见,禽子所秉持的禹墨思想与杨朱所秉持的道家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立。 简而言之,道家治理天下的主张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而禽子治理天下的主张则是:克己以济物,克己以济天下,为了天下人的利益,可以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
在己与物的关系上,禽子的立场迥异于道家的立场,也不同于儒家的立场。在《论语 · 宪问》篇中,孔子有一个著名的对比: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如何理解这里的 为己 为人 ?对于这个问题,朱子先引用程子的说法: 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 朱子就此评论说: 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 按照朱子之意,程子之言是很确切的。程子之言是说, 为己 主要是自己有所收获,是为了充实自己,滋养自己,提升自己; 为人 则主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或者说是扬名于天下。如果说,孔子、程子、朱子在此所说的 为己 为人 ,主要还是针对 学者 ,那么,归在子思名下的《中庸》篇还提供了更加一般性的论述: 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针对这几句话,朱子还有进一步的发挥: 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 这就是朱子或宋儒所理解的 己与物 :通过成就自己,进而成就他人,成就万物。 成己 成物 的前提, 成物 成己 的自然延伸。
按照司马谈的说法, 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 。这就是说,先秦诸子都在思考天下治理的道与术。如何才能实现对天下的有效治理,进而建构理想的文明秩序?从己与物的关系来看,儒家的方案是:通过成己以成就万物;道家的方案是:人人不利天下,就可以成就天下万物;禽子的方案是:牺牲自己,让渡自己,就可以成就天下万物,这种治理天下的方案可以概括为:舍己济物。
己与物,亦即自己与外物,也可以解释为自身与他人、自身与群体、自身与世界。用现代通行的概念来审视,也可以说是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对于这种关系的阐述与界定,是近现代法哲学的重要命题。密尔的《论自由》一书,曾经被严复译为《群己权界论》,其实也是一部 己物权界论 。按照密尔自己的说法,他的这本著作 所要讨论的乃是公民自由或社会自由,也就是要探讨社会所能合法施用于个人的权力的性质和限度 群体如何对待个体,国家如何对待公民,这是一个法哲学问题。同样,个体如何对待群体,公民如何对待国家,也是一个法哲学问题。前者是密尔所关心的问题,后者则是禽子所关心的问题。因此,界定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亦即己与物的关系,就成为禽子观察天下、理解人类文明秩序的一个重要视角。

四、扶弱御强:通过“守道”迈向正义

研读与禽子有关的文献,可以发现,即使是在对话的过程中,禽子也总是呈现出一个少言寡语的人物形象,但是,通过禽子少量的言辞,还是可以看到他对正义的理解。禽子 正义论 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扶弱御强,通过 守道 迈向正义。这里的 守道 ,就是守御之道。
在禽子生活的时代,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是一种常态,通常是大国攻打小国、强国攻打弱国。在禽子看来,这种残酷的现实是 凤鸟没有出现,诸侯背叛王室 的恶果。据《备城门》篇:
禽滑釐问于子墨子曰:“由圣人之言,凰鸟之不出,诸侯畔殷周之国,甲兵方起于天下,大攻小,强执弱。吾欲守小国,为之奈何?”子墨子曰:“何攻之守?”禽滑釐对曰:“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敢问守此十二者奈何?”子墨子曰:“我城池修,守器具,推粟足,上下相亲,又得四邻诸侯之救,此所以持也。且守者虽善,则若不可以守也。若君用之守者,又必能乎守者,不能而君用之,则犹若不可以守也。然则守者必善而君尊用之,然后可以守也。”
这段对话体现了禽子对正义的理解,是禽子正义观的集中表达。对于这种以 扶弱御强 为核心的正义观及其实现途径,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分析。
一方面,在强国与弱国之间,禽子选择站在弱国这一边。这种选择与立场,体现了扶助弱者的基本理念。在现代的法哲学、政治哲学与社会哲学中,通过扶助弱者实现正义,是一个受到广泛关注的议题。 在法学的视野中,从既有的学术文献来看,关于扶助弱者、保护弱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法学或社会法学领域。在国际私法学领域,也有一些关于保护弱者的研究。 20 世纪以来关于 实质法治 的理论,也可以作为扶助弱者、保护弱者的基础理论,在法学理论上, 这个维度可能粗略地归类在 社会福利权 这一标签之下。这一点的杰出例证仍然是国际法学家委员会 1959 年在该主题的大会之后就法治的含义所作出的认定:在《德里宣言》的表述中法治变成了一种 能动概念 ,它保证并促进个人在自由社会中的公民与政治权利;但是,它也关心国家所确立的个人合法愿望与尊严可能得以实现的社会、经济、教育和文化条件。表达自由对目不识丁者毫无意义;投票权可能被异化为蛊惑民心的政客对无知选民行使暴政的工具;免于政府干涉的自由不得意味着导致贫穷和匮乏的自由 。这样的 实质法治 理论,就体现了保护弱者的立场。
此外,影响更大、辐射面更广的罗尔斯的正义理论也值得注意,他认为: 所有的社会基本善 —— 自由和机会、收入和财富及自尊的基础 —— 都应当被平等地分配,除非对一些或所有社会基本善的一种不平等分配有利于最不利者。 这就是说,为了扶助、保护、救济处于最不利地位的人,在各种社会利益的分配过程中,可以实行不平等的分配原则 —— 只要不平等的分配原则是为了帮助、扶持、救济 最不利者 ,那就是正义的。这些广泛流行的现代性的正义理论,都可以作为禽子扶助弱国的理论依据。反过来说,禽子的正义观或 正义论 ,也可以通过现代性的正义理论来理解。
另一方面,在扶助弱国的同时,禽子表现了防御强国的决心与行动。禽子的这个立场与态度,表明他试图以一己之力,矫正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 尽管这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选择,但其中也蕴含了禽子的法哲学观念,那就是反抗强权、抵御强敌。这样的选择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寄托了禽子对一个理想的文明秩序的想象与期待。根据《备梯》篇:
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子墨子其哀之,乃管酒块脯,寄于大山,昧葇坐之,以樵禽子。禽子再拜而叹。子墨子曰:“亦何欲乎?”禽子再拜再拜曰:“敢问守道。”子墨子曰:“姑亡,姑亡。古有丌术者,内不亲民,外不约治,以少间众,以弱轻强,身死国亡,为天下笑。子丌慎之,恐为身姜。”禽子再拜顿首,愿遂问守道,曰:“敢问客众而勇,烟资吾池,军卒并进,云梯既施,攻备已具,武士又多,争上吾城,为之奈何?”
这段对话生动地描述了禽子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形象:他不辞辛苦地追随墨子,甚至离开子夏来追随墨子,主要就是为了学习、掌握抵御强敌之 守道 。墨子以自己的经验告诉禽子,一个熟知守御之道的人,很可能为自己招来麻烦。因为,一个人倘若自以为懂得守御之道,试图凭借自己已经掌握的守御之道去抵御强大的敌人,那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然而,即使面临着墨子指出的危险,禽子最关心的事情,还是守御之道,因为这是防御强敌必须掌握的核心技术。如果没有掌握 守道 ,就不可能实现有效防御强敌的目标。
守道 的执着,以 守道 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以 守道 作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对扶助弱国、防御强国的坚定信念,试图以一己之力实现自己所希望的正义 —— 禽子承载的这种精神,几乎可以概括为:苟利弱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五、器以载道:技术指向的法哲学

还可以从 道与器 的角度,进一步考察禽子的法哲学。前文讨论的 质先于文 ”“ 舍己济物 ”“ 扶弱御强 诸方面,主要体现了禽子对 的理解。进一步看,如何实现这些 道义 ?更具体地说,在 文与质 之间如何追求 舍己济物 如何实现?特别是, 扶弱御强 到底应当如何 ,如何 ?这都是一些技术性问题。 这样的问题,恰好可以用与 相对应的 这个概念来概括。在《墨子》全书中,多篇文字都记载了禽子与墨子关于技术问题的讨论。
其一,《备高临》: 禽子再拜再拜曰:敢问适人积土为高,以临吾城,薪土俱上,以为羊黔,蒙橹俱前,遂属之城,兵弩俱上,为之奈何?子墨子曰:子问羊黔之守邪?羊黔者,将之拙者也,足以劳卒,不足以害城。守为台城,以临羊黔,左右出巨各二十尺,行城三十尺,强弩之,技机藉之,奇器□□之,然则羊黔之攻败矣。 这里讨论的是关于 羊黔之守 的技术问题。
其二,《备穴》: 禽子再拜再拜曰:敢问古人有善攻者,穴土而入,缚柱施火,以坏吾城,城坏,或中人,为之奈何?子墨子曰:问穴土之守邪?备穴者,城内为高楼,以谨候望适人。适人为变,筑垣聚土非常者,若彭有水浊非常者,此穴土也,急堑城内,穴亓土直之。穿井城内,五步一井,傅城足。高地,丈五尺,下地,得泉三尺而止。令陶者为罂,容四十斗以上,固顺之以薄革,置井中,使聪耳者伏罂而听之,审知穴之所在,凿穴迎之。 这里讨论的是关于 穴土之守 的技术问题。
其三,《备蛾傅》: 禽子再拜再拜曰:敢问适人强弱,遂以傅城,后上先断,以为法程;斩城为基,掘下为室。前上不止,后射既疾,为之奈何?子墨子曰:子问蛾傅之守邪?蛾傅者,将之忿者也。守为行临射之,校机藉之,擢之,太氾迫之,烧荅覆之,沙石雨之,然则蛾傅之攻败矣。 这里讨论的是关于 蛾傅之守 的技术问题。
其四,《杂守》: 禽子问曰:客众而勇,轻意见威,以骇主人;薪土俱上,以为羊坽,积土为高,以临民,蒙橹俱前,遂属之城,兵弩俱上,为之奈何?子墨子曰:子问羊坽之守邪?羊坽者,攻之拙者也,足以劳卒,不足以害城。羊坽之政,远攻则远害,近城则近害,不至城。矢石无休,左右趣射,兰为柱后,望以固,厉吾锐卒,慎无使顾,守者重下,攻者轻去。养勇高奋,民心百倍,多执数少,卒乃不殆。 这里讨论的是关于 羊坽之守 的技术问题。
禽子高度关注的 羊黔之守 ”“ 穴土之守 ”“ 蛾傅之守 羊坽之守 ,都是关于防御的技术问题。针对这些技术问题,禽子先有自己的思考,然后再向墨子请教。墨子的回答,想必能够满足禽子在技术问题上的期待。 禽子对墨子反反复复的 再拜再拜 ,可以说明禽子对这些防御技术的重视程度、执着程度、投入程度。禽子高度关注的这些以防御为核心的技术问题,就是器的问题。
器是什么?器与道的关系应当如何理解?孔子的名言是: 君子不器 。在这个著名的论断中,器的含义是狭隘,狭隘的对立面是博通,道就代表了博通,这是孔子理解的道与器。再看《左传》记载的一则史料: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 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 王孙满的这段话,通过重述夏、商、周三代的历史变迁,论证了一个重要的观点: 在德不在鼎 。德是道,鼎是器,如果对 在德不在鼎 进行适当的转换,那就是 在道不在器 。孔子说的 君子不器 主要是一个个人修养问题,王孙满说的 在德不在鼎 主要是一个政治问题,但是,孔子与王孙满的观点还是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重道不重器。这就是传统中国关于道器关系的经典论述。
根据《易 · 系辞上》中的说法: 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 唐代的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对此有一个解释: 正义曰: 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者,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从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 形而下者谓之器 也。 据此,道与器应当并重。相比之下,清代的章学诚更加看重器的价值。他说: 《易》曰: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 ,进一步看, 夫子述六经以训后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后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彰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 。依章学诚之意,六经就是器,道附丽于六经,离开了六经这个器,先圣先王之道就失去了依托。
较之以上几种立场,禽子关于道与器的理解颇具个性:他看重器,他所理解的器主要是防御技术,并非章学诚所说的六经。但与此同时,禽子也并不轻视道,他试图把器作为实现道的手段,更具体地说,就是通过卓越的防御技术,有效地实现 济物 ”“ 御强 ”“ 扶弱 的目标。 禽子无意于 文以载道 六经以载道 ,禽子追求的是 器以载道 融道于器 ,这样的追求展示了禽子法哲学的技术指向或技术偏好。

六、禽滑釐法哲学的特质

上文通过 文与质 ”“ 己与物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